【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摘自安文江编《过目难忘:杂文、随笔》,花城出版社,ISBN 7536028474 本书为“过目难忘”书系之杂文、随笔卷,入选的九十篇杂文随笔都是 “对于中国的社会、文明,都毫不忌惮加以批评”(鲁迅语)的批判、 思辨为主的美文,这些作品言之有物且言之有味,虽为千字短文,却过 目难忘,思有所悟。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一九五八年的中国麻雀 □沙叶新 每种生灵都难免有灾有难,但不论是过街之鼠、碰壁之蝇、丧家之犬、 毁窟之兔、热锅之蚁、涸辙之鱼、瓮中之鳖、虎口之羊,都不如一九五八 的中国之雀那样的遭罪;那是一场浩劫,那是灭顶之灾;那一年中国麻雀 所遇到的不是天网恢恢,是人网恢恢;全世界的麻雀,从古至今的麻雀, 也从未像一九五八年的中国麻雀那样被毁灭在人民战争的恢恢巨网之中。 中国的人民战争,有两次超凡的体现:一次是体现在和国民党的战争中, 装备精良的八百万国民党军队硬是被小米加步枪消灭了;一次就是体现在 一九五八年对麻雀的作战中了。这一年的十二月十三日,光这一天,仅上 海一个地区,用最原始的武器就消灭近二十万只麻雀!全国知多少?不止 八百万只吧?人们战争威力如何?嗯? 且看当天的上海报纸,标题为《全市围攻麻雀》,这则新闻写得形象生 动,至今还能感受到昔日火热的战斗气氛: “十二月十三日,凌晨,全市性的灭雀战役开始。全市大街小巷,红旗 招展,楼房上、庭院里、空地上、马路中和郊区的农田,布满了无数的岗 哨、假人,大中小学生、机关干部、工人、农民、解放军战士此起彼伏地 呐喊,呈现一片战斗气氛。新成区连夜赶制8万多个假人,10万多面彩 旗。徐汇区斜土路居民和榆林区杨浦路居民还制作了大量活动假人。在市 郊各县几乎抽调了一半劳动力组织灭雀队伍,一般由青壮年负责捕、毒、 打,老人小孩守住轰赶岗位。全市工厂在保证生产的原则下,也积极投入 了战斗。市区的公园、公墓、苗圃等地广人稀之处,共设有150个火枪 区。南洋女中射击队,还接受了火枪技术训练。今天,全市人民大战麻 雀,据今晚八时统计,全市共消灭麻雀194432只。” 查我当年的日记,一九五八年我随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在嘉定县华亭乡 建农四社进行教育革命。住在胡家村。十二月十三日这一天的日记写着: “市里决定今日打麻雀,郊区也不例外。上午三分队打,下午我们分队 打。”如今看来我所亲历的这一伟大事件记录得实在是过于简略了,真是 愧对历史。经回忆,记得那天我和同学们分别爬在公路两边的一些大树 上,不停地敲着锣鼓、脸盆和一切能发出响声的东西,使疲于奔命、惊魂 未定的麻雀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然后纷纷坠地身亡;如果解剖当年千千 万万铩羽就毙的麻雀,我敢说,十有九是急性心肌梗塞,累死的吓死的! 那天打麻雀我凑了一首打油诗: 全民齐动员, 麻雀一扫空; 蚊子跑福建, 苍蝇躲广东。 这当然有点地方保护主义,坦白出来,以供批判。 这场麻雀的大劫难是在一九五九年中国科学院的领导反映了朱洗、郑作 新等一些科学家的意见之后才终止的。科学家们解剖了麻雀的嗉囊,发现 四分之三是害虫,只有四分之一是粮食,可见麻雀基本上还是益鸟。尽管 麻雀和知识分子一样也有不少缺点,比如自高自大,麻雀跳到旗杆上,架 子不小;爱发议论:麻雀当家,唧唧喳喳;不问政治,缺乏远大理想,燕 雀安知鸿鹄之志等等,但它却能捕捉害虫,克尽职守,应该是功大于过, 是可以三七开的。更何况麻雀虽小,毕竟五脏俱全,也是一样的生灵,也 是自然生态环境中的不可或缺的成员,怎可戕杀呢?即使有一些害群之 雀,那也是极少数,也万万不能运动全民,灭绝其种族,扩大化到如此程 度!去年是“文革”劫难三十周年,今年是“反右”劫难四十周年,分别 已经和即将悄然而过;明年是麻雀劫难四十周年,是否可从保护生态环境 或从决策的科学化和民主化这些层面来总结和纪念呢?历史是不应该忘记 的! 一九九七年九月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