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与现代性 □刘梦溪   读陈寅恪先生的著作,常有一事似不可解。就是无论他的研究对 象是“殊族之文,塞外之史”,还是隋唐政治制度文化渊源的考证, 抑或是对钱柳因缘诗的释证,即不管研讨之具体领域如何陌生偏僻, 都有一种特殊的力量吸引你不知不觉地进入他的文本之中,而与之共 振共鸣,不敢稍有懈怠。所以如是,原因很多,比如考证的详博、文 笔的婉妙,并因而产生知识的魅力等等;但最主要的我以为还在于他 的“古典”和“今典”并用的治学特点,释证“古典”往往绾合着 “今情”,著作中流溢着生命具现的现实感受和活泼泼的现代精神。 这对于一个史学家而言,特别是被称作“较乾嘉诸老更上一层”的史 学家,至为难能可贵。   要问陈著的现代精神或曰现代性,是通过何种方式得以表达?我 想,主要反映在他的史学观念和学术精神之中。《柳如是别传》是寅 恪先生晚年最重要的著述,是为一代奇女子“洗烦冤”的著作,我曾 说这是一部“借传修史”的典范,其意义远不是写一部通史所可比堪。 正是这部著作,作者的现代史学观念得到充分的展现。姑举一例。传 主河东君与钱牧斋于明崇祯十四年(1641)六月在茸城结缡,当时河 东君24岁,钱牧斋60岁。越三年(1644),清兵攻入北京,有“甲申 之变”,南明弘光政权旋即成立,钱被任命为礼部尚书兼翰林院侍读 学士,协理詹事府。钱柳很风光地从常熟老家赶到南京任所。但次年 就是“乙酉之变”,强悍的清兵在多铎率领下打到了南京城下。这时, 深明大义的柳如是提出与钱牧斋一起死节,钱牧斋怯懦不肯施行。于 是河东君只身投水,又被钱牧斋拉住不得脱身。这是钱柳故事中最富 戏剧性的一幕,野史稗乘记载甚多。最后,钱牧斋还是和王觉斯(即 王铎,清代大书法家)等31位南明官员共同献城投降。按清廷的规定, 文武降官连同他们的夫人一律要到北京去候旨发落。钱牧斋乖乖地去 了(“随例北迁”),河东君却不肯同行,一个人留守南京,不久又 回到常熟。寅恪先生在考订了这些史实之后,发为感慨说:“即此一 端,足以愧杀诸命妇矣。”   不过当钱牧斋滞留燕都期间,河东君曾有与一郑姓或陈姓男子有 私情之事,已闹得沸沸扬扬,致使钱牧斋的公子孙爱告到官府,杖杀 相关之男性方才了事。第二年钱氏告病归南,不仅不责怪河东君,反 而写诗为之辩护:“人以苍蝇污白璧,天将市虎试朱颜。衣朱曳绮留 都女,羞杀当年翟弗班。”又据一些野史笔记所载,钱牧斋还为此事 把自己的儿子大骂了一顿,说:“国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节,乃 以不能守身责一女子也?”此语一出,据说“闻者莫不掩口而笑”。 而在此前,江南早有“老王八”、“小王八”之谣。“老王八”指的 就是钱牧斋。但也有人持不同的看法,例如《荷锸丛谈》的作者就认 为钱氏所说是“平而恕”之论。寅恪先生怎样看待这个问题?请看下 面的叙说:   牧斋骂孙爱之原书,今不可见。依活埋庵道人所引,则深合希腊 之逻辑。蒙叟精于内典,必通佛教因明之学,但于此不立圣人量,尤 堪钦服。依明州野史玺翁所述,则一扫南宋以来贞节仅限于妇女一方 面之谬说。自刘宋山阴公主后,无此合情合理之论。林氏乃极诋牧斋 之人,然独许蒙叟此言为平恕,亦可见钱氏之论,实犁然有当于人心 也。(参见《柳如是别传》第五章,869页至87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0年版)   钱牧斋在男女情事上的雅量,自有常人未可望其项背处,置诸今 天,也不单是“思想解放”一语所能概括。“活埋庵道人”即指的是 《荷锸丛谈》的作者,也就是“明州野史玺翁”,名字叫林玺的人, 寅恪先生认为这个人的见解不循孔门圣说,颇切合事体情理,值得给 予肯定,并征引西典故实加以佐证。还指出其说对破除南宋以来用道 学束缚女性的不合理戒律所起的作用。这个例证,映现出寅恪先生的 不拘成说的史学观念,实具有极强烈的现代性。   实际上寅恪先生的整个学术理念和研究方法都属于现代的范畴。 他从十三岁留学日本,前后有十多年的时间四海游学,西学修养和西 学训练自不待言。只不过他的西学根底已全部融入己身的学养之中, 是水中之盐,而不是眼中之沙,因而文本著述中常常不留一丝痕迹, 使得不明底里者只看到陈学之“旧”,而忽略了“旧”中之新。要之, 寅恪先生自是现代学者,应无异议。何止《柳如是别传》,陈著中蕴 涵现代文化生命律动的类例证触处皆是,限于篇幅,兹不复具。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