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人在江湖看水云——由《沈从文晚年口述》说起 作者:沈胜衣   沈从文是中国现代文化史上众多的“两截人”之一,但他的“下半截”又与 别人有所不同,是“截”得更彻底:解放后他由“从文”而“弃文”,转入文物 研究,埋头数十年终成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等方面的专家。这不但是改头换面,已 近乎脱胎换骨,所以特别引人注目。   一般的看法,对沈从文“转型”无论是从“反面”还是“正面”去理解,都 认同文物研究是一寂寞而安静的角落,比处于社会政治风口浪尖的文学要好过得 多,沈从文躲在那些“花花朵朵、坛坛罐罐”中,有了相对平静的后半生,所以 能做出巨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等的成果。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几 十年间政治风暴无往不及,是很难有真正的世外桃源的;况且,有人群的地方就 有人事纠葛。于是,从陈徒手近年挖掘、披露的材料中(《午门城下的沈从文》。 此文收入《人有病,天知否》一书时比在《读书》1998年10月号发表时多了一倍 以上增补内容),我们看到了沈从文后半生的许多悲苦无措,尤其在历史博物馆 期间的上头压制、人事牵绊、条件艰难,以至一腔热情投入的工作不能顺利开展 (但陈徒手说沈从文那些惊人庞大的学术研究各个专题,除了有赖周恩来关心的 《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外,其他的“出版都烟消云散”,是不完全正确的,只是 他的丰富积累与存世成果太不成比例就是)。此外还有来自自己给予过大力帮助 的身边人的打击,“文革”前助手之一、替《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绘插图的范曾, 不但大写大字报,还因沈指出他画的一个古代人物的细节错误,而面斥沈“过 时”。(这一让沈从文晚年深受伤害、耿耿于怀的事件,别的材料中也出现过, 如凌宇的《沈从文传》,但陈徒手是第一次公开点范曾的名。文章在《读书》发 表后,范曾撰文辩称没有此事,陈徒手在收入《人有病,天知否》时核实材料作 了细节修订,但“依然保留了主要的事实,并补充了一些新的史料”。)   至于在历次运动中属于“题中应有之义”的其他遭遇,如下放“干校”、 《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编著和出版的几番波折等,就更不必多说了。   就是在这样恶劣的政治和人事环境中,却有两个人,走进了晚年沈从文的生 命,默默地、虔诚地、辛勤地协助他的工作,使《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终得 圆满完成。我认为,要评说沈从文的成就,不能将他后半生的文物研究一笔带过 就算;因此,要记载沈从文的一生,这两个助手也应该大书一笔。他们是沈从文 晚年的一抹温暖色彩,黄永玉就曾在《这一些忧郁的碎屑》中,表达过对这一男 一女的敬意。   男的叫王予予。我当年购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增订本)》后,就已在一 个细节上留意到他的情意。作为此书的主要助手,尤其增订是沈从文在病床上指 导他具体完成的,那么他本可写一篇后记,谈谈这沈从文去世后才出版的增订本 的有关情况。但他只是在沈留下的《再版后记》后面加几句话作为交代,而不另 起题目突出自己;其语不多,无文饰,却自见深情与尊师之道,最后说的是: “《再版后记》是沈老在世时对自己的书最末一次说的几句话,事虽相距近十年 之久,仿犹耳历。谨附数语补述。念兹。”   女的叫王亚蓉,《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后期插图的绘画者。现在,她编出一 本《沈从文晚年口述》(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10月一版),为我们留下 晚年沈从文的珍贵片段。   此书的缘起,是一位编辑王瑞智,听到沈从文晚年在家乡湖南演讲的录音后, 萌生配上CD出版的想法。他联系上原已将此在海外出版的王亚蓉,又请来两人的 好友王晓梵等人(沈从文身后有这么一群“王”,实为幸事),进行了认真细致 的整理。全书内容包括:沈从文1981年在湖南的三个演讲(据说新近推出的“沈 从文全集”没有全文收录这些演讲),1980年与研究沈从文的美国学者金介甫的 谈话,1982年与王亚蓉的谈话,晚年致王亚蓉的7封信(其中一封是并给“二王” 的,就因此,这一部分的副题成了“致王予予、王亚蓉的信札”,见出王亚蓉一 贯对王予予的尊重),以及王亚蓉等人对沈从文的2篇回忆文章。书中有大量照 片和对应的文物图片。附赠那些演讲的节选CD。   在沈从文温婉亲切的声音中读毕,感到书中沈从文的各部分内容,是按上述 顺序越往后,才越深入接近其内心。   被作为“重头戏”排在前面的那三次演讲,沈从文谈了后半生的文物工作, 也谈了前半生的文学经历。关于文物研究,他虽一再说自己只是“常识多一点”, 对自己的研究成果却是津津乐道的,还由之指出了前人书画鉴别等方面的错误, 并强调指出,服饰研究“还不仅是一个服装史,等于是物质文化史,从物,实物, 具体的物中间提出问题”。但对于文学,他就没有对文物研究这么自信了,反复 阐明的基调是:“谈到文学方面,我没有资格说”,“绝对没有发言权”,“我 的写作应该说是失败了”,“社会变化太快了……所以就不能不改业了。”不过, 即使因为其时的背景、公开的场合而使沈从文小心翼翼,甚至说了些明显是源于 “大气候”、“配合需要”的话(如关于不久前访美的见闻),但他始终没有失 去一个老知识分子的良知和判断力:讲起当年,他禁不住怀念那时文坛没有“排 队”和“指定”的好处,“到了作家要排队的时候我就不太习惯了。”他说自己 “只想独立写小说”,“不能够让命令来写。你得让我自己脑子里的命令来写才 能写出来。”(在《湘江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又赞赏了美国大学的教授占主 导地位、官方对治学“不要求你帮他捧场”等。(在湖南省文联座谈会上的讲话)   接下来与金介甫的对谈,虽然时间比上述演讲还要早一年,但因为是小范围 内面对与自己贴近的外国研究学者,因此话题既具体又深入,沈从文也能稍稍放 言。   关于写作,他说:“我总觉得(政治)活动也要人,但是工作更需要人。” “应当多一些人低下头来做事。”“让他(作家)在工作上多一点表现,不太引 到变化太多的局面里去。但是不可能,有这种妄想也不行。”——最后这句明显 已有了身世之叹。他又直接批评文坛后来“捆得太紧了”;大学的教学,“学校 都是公家训练的,口径都是一样的,这不太好。这个原因也是后头没法子继续写 作。”涉及他的后半生文物工作,则对所在的历史博物馆颇有不满的微词。   谈到一些文人,虽是片段,也见出他的评论。如说当年“鲁迅骂的其实也是 我骂的,他骂的就合理,我骂的就不合理,因为我骂的就得罪了他的关系。”说 起受周作人翻译古希腊神话等影响,我注意到他介绍周作人“打仗时他跟着日本 人一起做事情”,而不是省事地说“汉奸”。至于与丁玲的纠纷,对丁玲翻脸不 认旧情,他说“那没关系,我不看重这些小事情”,“她要是不满意我也不在 乎”,“让她骂骂我也不要紧。”   其他方面,使我留意的还有他劝金介甫不要在他早期习作上花太多工夫,个 人作品“值得研究的还是1929年以后”。谈话中间还偶然闪出一两句智者的睿语, 是对人世的洞明:“因为我见的事情太多了,大家觉得很庄重的事情,我都觉得 庄重里面有可笑的地方。”   到他与王亚蓉前往考古时在火车上的谈话,因为是身边的体己人,那就更放 松了。讲他的“干校”生活,艰苦中的情趣:“好美啊”的门前几十亩荷花, “庄严极了”的牛,“很有趣味”的蛇叫;风雨中水淹了屋,可“我在屋里就打 个伞,很好玩啊!一点不感到难过。看着窗子上的蜘蛛越长越大……”但,对一 些丑恶小人则直斥其“坏”;尤其谈了些文坛的污浊,充满鄙视地说出丁玲许多 不堪的内幕、王瑶对他的变色龙态度等。   全书压轴的晚年信札,数量虽少而份量不轻,更足见其人。   一方面,是长者的慈善、体贴、细心。沈从文在王亚蓉困难时期给予经济支 持,但他一再告诉她,这事“十分平常自然,万万不要存不安心情。更不应当以 为是要感谢”,“一切都是为了工作”。他说自己一向对政治运动“缺少配合敏 感”,也不懂迎合上司、“打成一片”,所以动辄得咎;但却几次教她为人处世 的细节,居家、作客的人情世故。这种对后辈的关心照拂与细致的“人情”,令 人感动。   另一方面,则是一个老人最后的愤怒与悲叹。他对历史博物馆对他工作的不 关心、不支持、不懂行表示愤懑;对应为丁玲的“某老太婆”骂他,反应更加激 动。这些尚是“小节”,另有两段话则令我瞩目:   一在1979年6月2日致王亚蓉信中,说到官方的文学研究把他重新提出,“乍 一看像是公正合理,民主原则在这部门正重新抬头。事实上我所有书早已全部烧 尽……全部毁去,要个‘空头作家’的虚名有什么用。至多是对外起些点假民主 作用而已。”——这是我所见后期沈从文对社会政治最大胆、最激烈的言辞。   二在1982年1月29日致王予予、王亚蓉信中,谈自己的作品重新出版,应该 是高兴的,可他却又说道:“也许变故一来,我将有重新摔倒完事可能。中国事 一切难以从‘常理推测’即在此。以不抱任何任何不切现实幻想为合理”。—— 这已不仅是愤慨,而是更沉重的悲凉,融和着他一生所历的沧桑。   为我们存留和带来晚年沈从文这些真实声音的王亚蓉,所写《先生带我走进 充实难忘的人生》一文,是一份深挚情感的回应,也提供了一些有关的情况和意 见。   她忆述自己如何从一个小美工,在沈从文的教导、照顾下,成长为一个古代 服饰专家。按:那次金介甫在访谈中曾问:“现在你有学生吗?”沈从文连声说 有,指的就是“二王”。在《湘江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沈从文说自己“对 绘画的理解有感情”,举例说王亚蓉,“我教她大概是用这种方式画,效果会更 好,她接受,结果效果是不同了,可见我懂。”   沈从文的“可见我懂”,我想是意有所指的,即上面说到的范曾面辱事件。 陈徒手《午门城下的沈从文》一文在《读书》发表时,引用的是别人转述沈的话, 说当时范曾画的是屈原,范曾便以他从未画过屈原像来辩解。后来陈徒手增补此 文收入《人有病,天知否》,补引了沈致汪曾祺信,说画的是商鞅。凌宇《沈从 文传》也持此说。本书(《沈从文晚年口述》)所另附的王晓强一篇回忆文章, 则说画的是曹操;而沈从文在湖南省文联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同样不点名提到一 个出名的画家画曹操的失误,“他知道画,他不知道还要学”。——现在,王亚 蓉以当时在场人的身份,记述其事,则说画的是诸葛亮。(而且各家对范曾究竟 画错了什么被沈从文指正,也说法不一。)王亚蓉并指出了范曾(仍没点名)当 年受沈从文帮助、栽培的具体情况,为沈鸣不平。   王亚蓉的义愤还表现在“丁玲事件”上。她说丁玲1981年在湖南文联公开演 讲还说沈从文是反动作家,(按:本书所收沈的演讲就有同年在同一处的,不知 是否丁玲事后去“消毒”?)她当时就想写文章反驳,被沈从文制止;但现在这 篇回忆文中,她还是忍不住说:“她也是多年的受害者,都这时候了还这么左, 左得让人烦。”   她是敢说话的。该文附《追随沈从文先生文物研究大事记》,1985年有一条 记载因胡耀邦的关注,国家为沈解决待遇,却是这么写的:“……沈先生向往多 年的工作条件,在他行动、健康已不能自理的时候都有望解决了。”   当然王亚蓉更主要是一个文物研究者,她更关注沈从文在“物质文化史”方 面的非凡贡献。在指出沈许多预见性推论被新出土的文物证实后,她最后提出沈 从文是一个“形象历史学家”,说沈不同于单纯文献研究的历史学家或单纯考古 文物研究的历史学家,“沈从文先生是以文物为基础,用文献及杂书笔记做比较 的唯物法,加上他充满思索的文学家头脑和手笔来进行研究的”。——这一概念、 这一提法,是很好地总括了沈从文后半生成绩的。   但王文的一个说法却让人有点疑惑。她说沈从文曾给她讲过《中国古代服饰 研究》郭沫若序言的来历,是有次宴会沈、郭邻座,谈起该书,郭主动提议写序; “沈先生理解郭老是用这个方式表示点歉意吧”。按:解放前夕郭“斥反动文 艺”,以“桃红色”一枪放倒沈从文,是沈在鼎革中精神崩溃的重要诱因,也导 致了沈后半生的“转行”;《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居然由郭沫若作序,自然引起 人们关注。胡文辉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偶记》一文指出,编著此书是周恩 来作为政治交往所需布置下来的,“既是总理的意思,郭沫若自然立即出马”, 且可能不知道该书具体由沈主事。“沈在《引言》和《后记》中无一言谈及郭序, 其心事可知”。我是同意这一分析的。沈从文的《后记》、《再版后记》详细讲 了成书经过,并感谢了有关人士;以他为人的善良,如果郭真有此善意、“歉 意”,岂有再记恨不提之理。   这样一本书,肯定是珍贵的。不过,我感到它对我们了解沈从文后半生的真 实情况、特别是理解沈从文后半生的真实心情,还不能说有极大的价值(也没有 太多超过现已行世的史料)。当然,这也因为“沈从文后半生”,实在是一个太 复杂的话题。已有各方人士对此作过回忆、评论和研究,在此我也想不揣冒昧来 说几句。   开头时谈到对沈从文的“转向”有“反面”和“正面”两种理解。我最早是 受到吴方的影响,他在《写作的命运》一文中对此的评语是:“敢舍”;说: “人生的轨道原没有什么一定。对文学,真诚地爱它,投身于它,又真心地离开 它,可悲亦可喜。”并引了俞平伯的一段话,大意云遥指青山为归路,但走近了, 空翠渐减,“只见平淡无奇的道路,树石,憧憬既已消释了,我们遂坦然长 往……”这种“浪漫主义”的、“禅味”的解说,令我一见心喜,借来作自己人 生的态度,也种下了对沈从文后半生作“正面理解”的基调。   有相似看法的还有施蛰存、常风、张充和等人,都同意沈从文解放后弃文就 “物”是可庆幸的、甚至是更好的选择,是一种“明道”。沈从文晚年自己的公 开说法(包括在湖南和在美国的演讲),也不会完全是违心之言。   当然,政治的压力、外部形势的翻天覆地变化,以及随后种种风波际遇、个 人深心的隐痛,毕竟不可以视而不见。如陈徒手《午门城下的沈从文》引沈从文 儿子沈虎雏的话,说沈解放后也曾“内心深处觉得离开文学很可惜”;他想要 “归队”,但重新执笔,终于受制于客观与主观双方面而失败,反映了沈晚年的 矛盾复又矛盾。还有,刊于《读书》原文的结尾:“有一次,沈从文突然对汪曾 祺、林斤澜说了这么一句:‘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好说的!’”(这个结尾很有 意味,收入《人有病,天知否》时却不知为什么删了、改了。)   所以,其实我已将自己的“正面理解”有所修正。1997年9月购得《中国古 代服饰研究(增订本)》后,在秋雨绵绵中作聚书录,曾以一句“雍容进退自古 难”概述之,现转述如下:   沈从文解放后由一个杰出的作家变成一个文物工作者,由漂亮感人的小说散 文转而成这部科学著作,这样的“退”,若从表面看,或从文学爱好者的角度看, 甚为可惜;尤其是迫于强大的外部环境的变化,改头换面、进退失据,令人叹息。   但若想深一层,从人格等方面来看,又似乎不必强代人愁。这何尝不是塞翁 失马呢?不能写小说了,就放弃虚浮的文学,转而从事实实在在的、自己同样喜 欢的文物工作,并一样做出了贡献,保持了士人本色,总比投闲置散,或者以为 虎作伥为代价换取继续执笔的权利和风光要好。而且,就是在他自己看来,文学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放不下的东西,他本来爱的就是“生活”这部大书。他懂 得舍弃,也敢于舍弃,这份认识、勇气与洒脱非一般人所能有,深为我欣赏。因 此,在精神上,进退之间他自有雍容气度,为于政治潮、世俗网、名利场、文学 圈中打滚者所远远不如。   可是,若再想深一层,真的无怨无悔,真的未有过夜深梦回的嗒然若失,乃 至黯然神伤吗?真的那么潇洒,无碍无滞,心底毫无心结与心事吗?怕就未必了。 完全的雍容从容,得失毫不系于心,那只是理想中的修行。尤其作为被迫舍弃者, 至多只是随遇而安,却难以天上人间处处欣然的。   所以还是只能叹一句:雍容进退自古难。   我们外人的感受也同样复杂矛盾,就像汪曾祺在《沈从文转业之谜》里说到, 沈在博物馆讲解的样子,“不但是自得其乐,简直是得其所哉”,旁人看来却 “心里总不免有些凄然。”这一番改行,可真是亦悲亦喜,悲喜难言;亦得亦失, 得失难言。——步入冷径仍采花,花非昨日花,人非昨日人。但又如刘以达唱的: “其实你的花,跟我的花,也都叫作花”,则又花还是花、人还是“人”。既难 言,则惟有存一份怀念的心情了——   “念兹”。   对于沈从文其人其作的感想,要说的当然不止这么一点。沈从文,是我的挚 爱。对他,我自问是用心的:读他的书和文章、关于他的书和文章,载录他的资 料,甚至还对他作品单篇和结集的出处、出版、版本等,下过些苯工夫,费了些 时日好好梳理过——哪怕我也明知这种“个人考证”没什么价值、很无聊,但, 正如我1996年11月那次整理时给自己的最大一个理由:“因为他是沈从文。”仅 这个原因就够了。   然而,我之前还从未公开谈过沈从文。不仅是因为他的丰富、复杂,自知肤 浅而无处下手,也怕轻率发言轻慢了心爱;还因为,沈从文是我的“私人证物”。 这样与自己生命深切相关的“大爱”、“大美”,是难以言说的,尤其公开示人。 ——恰巧,得此《沈从文晚年口述》后不久,与一位旧友重新联系上,这个对我 的“沈从文故事”和“张爱玲故事”都了解的“知情人”,说到我当年的往事, “大家比较普遍的感觉应该是惋惜,因为先前已经惯看那个诗意美好的景观了。” 我回答说对,“诗意美好”,沈从文那样的“诗意美好”;而诗,乃是至高无上 的境界,所以才会事过那么多年,竟还总不敢轻易触碰……   可是,刚好购此书还有另一样凑巧,向别人打开过一个话头;所以现在索性 借着读时的苍凉情绪,来轻轻触碰一下这“沈从文心事”吧——   是购书前一天的立冬,与一位新认识的编辑朋友会面。聊天中谈到香港平庸 影视中不时会有击心的细节,我举的其中一个例子是罗嘉良演的某部电视剧:他 准备追求一个女子,请她上自己家作客前,先把旧女友留下的柜子用速递送走。 其实她来到也未必会留意那柜子,就算问起也可以大方对答或瞒过去;就算要送 走也犯不着花钱速递。但我完全能理解,这样一种整理自己、打扫生命的心情。 不惜尽快砍去旧我的一段痕迹,但并不是为了迎接和讨好新欢,只是开始新生活 而对自己的交代。这样带痛的狠心,我也曾经历,深能领会。然后,当他把家中 收拾得停停当当,烧好了菜,却忽然,那女子说不来了。这是婉拒,但他微笑地 说:不要紧。放下电话,他关掉音乐,坐在漂亮而孤单的家中,这个英明神武、 英俊倜傥的年轻干探,慢慢在沙发上颓然躺下……复述着这个情节,我忍不住交 浅言深地告诉对方:当时我独自在家看完这一段,是如何的伤感。   看这场戏,就发生在上述七年前那次整理沈从文资料工作的中间。接下来的, 我没有说,现把当时笔记那段“题外话”的后半抄录过来:   电视剧播完,我关了日光灯,亮了孤独的台灯——由一片白变成一朵静静呆 在一角的黄。走过那光亮照不到的黑暗,空空一屋,披上外套(秋凉了),走回 书房。听久违的李国祥那些蓝夜旧歌:“寂寞任意洒下”,“心倦”。我没这么 严重。   只是在孤黄一灯下、光与暗的黑夜边缘,静静抽一根烟,对着两本旧书: 《从文自传》、《神巫之爱——沈从文早期作品选》。   大学时买的《神巫之爱》并没有读,那时好像只读过《边城》,因为沈从文 并不是当时我倾心的作家。比我更早认识、更早喜爱沈从文的自有人在。那篇毕 业论文所写,具体内容已忘了,只记得确乎满纸水气。至于曾送我的《从文自 传》,早已转送了人,毕竟,那是“事后”之书。   “再点一根香烟,代替新的开始。”李国祥的歌。罗嘉良的电视剧。沈从文 的书。静夜孤灯下,惆怅不能自已,又想起也斯那首《乐海崖的月亮》:   “凉风从天边吹起了。”   “只有文字是我们的旧相识。”      应该解释一下:《从文自传》,1991年9月,把沈从文介绍进我生命的人主 动买了一本送我,但我同时已托人代购,遂将前者转送好友。我明白送我是一种 纪念和好意:即使相别去,也愿好的留着;但,大学时的赠书我会一直珍藏,因 为可以重温欢愉共行的美好岁月,这后来才至的《从文自传》,却正记录着当时 的离散,对之情何以堪!——十多年了,这样处理的原由,我从未告诉得书的好 友(好像要偷偷把一种不忍睹的伤心转交他去帮我保管),更别说最先送书的人 了。如果你们偶然刚好看到这些文字,希望可以原谅我怪诞背后的心事,就像我 理解送走柜子的罗嘉良。   现在重提这往事、哪怕仅是重看这则笔记,(无数伤心的往事和笔记之一而 已)我仍会有温瑞安写的,“只觉天地间无穷遗恨一一涌来”那样的感觉。—— 陈香梅回忆录《陈纳德将军与我》中写道:“繁华事散,好梦阑珊,剩下来的就 像失落在黑暗里的烟花。我不该说孤独,因为在这儿我有许多友人;我不该说寂 寞,因为我有孩子和永做不完的工作。我该说什么呢。我今夜有了一份诗人的哀 感:‘不见去年人,泪湿青衫袖。’”我也正是这样,所以说没有李国祥唱的 “寂寞任意洒下”、“心倦”那么严重。那时时在天地间任意洒下、一一涌来的, “我不该说寂寞”,那只是遗恨。   这是放弃者恒有的哀凉。放弃,是因为“客观形势”的强大压力,也因为外 界环境完全改换,而主动作出的“敢舍”。如前面关于沈从文所述,这里头有 “痛苦”、“悲愤”、“凄然”、“惋惜”,也有“潇洒”、“可喜”、“应 然”、“更好”;但作为当事人,深心处还有一份再通达明白、再淡然处之也挥 不去的,无穷的遗恨。——沈从文与我的“弃”、“转”,当然不在一个层次上, 但情势一样、道理相同,所以,那种遗恨的心情也会相通。   原来,当年带来的沈从文,不但可以对照印证“早年诗意”,还更对照印证 “后期舍弃”。这真是一个贯穿生命不同历程的、恰当的好象征、好纪念了。那 份氤氲水气,温婉柔弱,却又刻骨铭心;早已淡远,却又缭绕不绝——浸润此生, 念兹在兹。   ——2003年11月23日小雪夜完稿。《人在江湖看水云》,本是刚毕业时的笔 记名,因这句话正合适他和我,“水云”、“看云”又是沈从文的篇名和意象, 乃向自己借用之。 (XYS20031230)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