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摘自《方法》杂志,1999年第1期) 我的生存困惑 □王得后    1   知识分子是个老问题。1927年鲁迅在上海劳动大学讲演,题 目就是《关于知识阶级》。据他说“‘知识阶级’一辞是爱罗先珂 (V.Eroshenko)七八年前讲演‘知识阶级及其使命’时 提出的”,那么,至少70年了。今天讨论“创造人格独立的公民社 会”,其实,还是那个老问题,即“使命”问题。我觉得鲁迅的这个 讲演,值得重温,许多话题那里都谈到了。70年的话还没有“过时”, 这就是一种“生存困境”,我们中国变化太慢太小了。   这些年讨论知识分子,提出了许多定义。读来读去,我连自己算 不算知识分子也糊涂了。因为不涉及职业,只读抽象的精神。比如 “独立性”,对谁“独立”呢?一个教授,他能独立于大学?大学是 什么?一个编辑,他能独立于刊物?刊物是什么?没有职业,不拿工 资的“自由作家”、“自由撰稿人”才是知识分子?全国有几个?我 1957年大学本科毕业,先从事教育,后专事研究。如今退休。可 还拿退休金呀,并不是不依附任何单位的独立的自由的人,算知识分 子吗?鲁迅创作《狂人日记》、《阿Q正传》,创作《热风》、《华 盖集》的时候,正是民国政府教育部的一个“佥事”,──“并不区 区”,算不算知识分子?1938年至1942年胡适以“国家际此 危难,有所驱策,义何敢辞”而“决心受命”出任民国政府驻美大使, 这几年算不算知识分子?   近几年又有“学术”与“思想”之争。这和职业有关,又可以和 职业无关。这使我想到1933年12月27日夜鲁迅给台静农的信: “北大堕落至此,殊可叹息,若将标语各增一字,作‘五四失精神’, ‘时代在前面’,则较切矣。兄蛰伏古城,情状自能推度,但我以为 此亦不必傺,大可以趁此时候,深研一种学问,古学可,新学亦可, 既足自慰,将来亦仍有用也。”鲁迅无疑比我们严格,但我们评人评 事是不是比鲁迅苛酷?自己的选择和为别人设计应该有所不同。鲁迅 在20年代战斗酣畅的岁月曾对青年学生讲:“我们也不能责成人人 都是战士”。中国多几个学术大师,总是上上大吉,中国真有一代文 宗也是大幸。自然,我们也不妨高呼:精神界之战士安在哉而且自己 努力学做一名战士,人们不屑一顾完全可以自便,倘以为人人都要跟 在大师屁股后面奔走,那不过是一种非分之想罢了。我是不干的。   还有一个所谓知识分子应有的思想“创造性”,那是十二万分地 惭愧。不是没有这样的“雄心壮志”,而是没有这样的“内美”,学 问与才能。用这一条来衡量,我知道,我决不配做一名知识分子,但 也毫无怨尤,因为我尽心尽力读写一辈子了。然而,孔夫子自称“述 而不作”,倘非自谦,他的“创造性”呢?他算古之知识分子不?   要之,知识分子也是人,首先是人,根本是人。人各有各的活法, 人各有志,这是理所当然的。别人无所置喙。唯在非常时期,知识分 子较之种田的农民,做工的工人,多一份社会责任,也即多一个“名 节”问题,是他只有好自为之,而无可逭逃的。    2   我的生存困境是什么呢首先是生活物资的贫乏,也就是穷。这不 是一个可耻笑的问题,也不是一个不可以启齿的问题。恩格斯说得好: “马克思发现了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即历来为繁茂芜杂的意识形态 所掩盖着的一个简单事实: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 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我现在,虽然,食可以有鱼, 然而,出尚无车;偶尔打一趟面的,短途,还可以,打夏利则难以应 付。住,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咬紧牙关,买一个“居住空间”, 还不知道能否一次付清。平日不能买想读的书籍,不能订想订的报刊。 休闲么别说旅游,即使到郊区县度一两个周末,也囊中羞涩;看不起 太庙前演出的图兰朵,看不起全年进口的10部大片。孟子曰:“居 移气,养移体”;鲁迅说:“居处的文陋,却也影响于作家的神情。” 据专家计算,鲁迅在北京薪水的购买力,是像我这样的人的100倍; 鲁迅一个月的薪水够他雇100个保姆,我们雇一两个试试。于是只 好每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啦。──每日为此花去4个小时左右不计, 单单想好下一顿吃什么所费的心思决不比构思一篇杂文短暂和容易。 不是自己好“美食”,而是上有老呵。   是的,这样的困境熬着就是了。精神上的困境,固然也只能熬着, 那于我创作的影响就无法说清了。   巴金先生以“说真话”赢得的美誉与赞颂,在我看,似乎比他创 作了《家》和全部作品还有过之而无不及。20年来在知识分子之间 争论说真话,不说真话,“真话不是真理”,什么是真话,反反复复, 也有好几次了。这是真的,说真话是知识分子的生命,也是真假知识 分子的试金石。鲁迅早在那篇《关于知识阶级》中就说了:“要是发 表意见,就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真的知识阶级是不顾利害的,如想 到种种利害,就是假的、冒充的知识阶级;只是假知识阶级的寿命倒 比较长一点。”──这种困境现在也没有改变。   长久以来,人们只在争论着说不说真话,这还只是个人的问题, 问题的一小半。现在我说一句真话吧:你说真话,他不发表,怎么办 呢。真话得不到发表,这就不是个人问题,而是社会问题,更严重的问 题,知识分子生存中最大的困境问题。我有切肤之痛。事例多得很。   去年春天,一家刊物约我写一篇鲁迅的文章,强调文章不怕长, 我写了篇《千百万鲁迅在成长》。意思是说,鲁迅不只是个人,而是 中国新文化的代表。如果说只有“克隆”一个鲁迅,个人的特性,修 养,学识,职业,经历,思想的深度和广度以及成就完全像鲁迅,自 然中国不可能再产生一个鲁迅;如果作为一种文化的人,鲁迅所代表 的文化,第一不信佛,第二不信道,第三不取庄子,第四反对几千年 来成为主流文化的儒家“精义”即“三纲六义”或“三纲五常”,也 即反对任何内容、任何形式的专制,主张民主,主张男女平等,自由 恋爱,自由结婚,自由离婚的,就都是鲁迅一样的人。这样的“鲁迅” 在今天不仅已经有了,而且正有千百万在成长。这样浅显、平和的意 见,拖了一年,终于改得面目全非,迫我拒绝发表。   又比如,我写了一篇文章,批评茅盾文学奖授予尚未修订更未修 订出版,只是作者答应按评委会的意见修订的作品,也即尚不存在的 作品,实在荒唐,结果是删除这一节才发表。   这样的事例太多了。1996年是“文化大革命”发动30周年, 结束20周年,对于这样一场已经承认为“民族浩劫”的灾难,全国 没有发表一篇哀悼的文字,是没有人讲真话呢,还是有人不发表真话?   事实告诉我:《宪法》第二章第35条赋予我辈公民的言论、出 版的自由,为有的人的电话、批示所缩小,再为过度自律的编辑、主 编所缩小。所剩空间之局促,几乎难以转身,比鸟笼经济的鸟笼狭小 多了,这是比生存的物资困境和说真话的困境更艰苦的困境。在这一 系列的困境中要知识分子有灵魂,灵魂不缺席,近乎天方夜谭。   还有一个困境,是“文责自负”几乎成为一句空话,尤其是涉及 社会批评和文化批评的文字,至少要经过编辑的“斧正”,最后还要 有主编的“再斧正”然后签字准予放行。他们有他们的困境,因为倘 经他们之手发表出去的文字,有权力者认为有问题,除非能找到一位 比此公更有权力的人复审予以否定,认为没有什么问题,否则就得连 坐,哪管得“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文责自负”哩!“连坐”是消解 言论自由的绝招。盖一有“连坐”,自律必然过度以自保也。所以我 是充分体谅编辑和主编的苦衷的。只是我也常常祈祷,希望读到我的 文字的朋友,不要一概而论,认为发表的东西全都是我写出的和我能 负责的文字,有时晦涩,有时上气不接下气,那是我在困境中喘息呀。 诗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3   人在困境中,怎么办呢?这又是一个大问题,人类创造的自成一 家的文化,归根结底,就是一种对付生存困境的办法,也就是在困境 中的一种活法,比如皈依佛门就是一种。从佛理来说,是跳出苦海了, 而实际呢,正是人性的炼狱。   好好歹歹我已经活过60年了,积60年之经验,我觉得还是 “人固然应该生存,但为的是进化;也不妨受苦;但为的是解除将来 的一切苦;更应该战斗,但为的是改革”比较切实。这是鲁迅在19 34年,也即我出生的那一年,对于“秦理斋夫人及其子女一家四口 的自杀”以及当时的舆论发表的意见。   然而,战斗么,武器在哪里?不错,笔也是武器的一种。可是, 笔写的谎言常常战胜血写的事实。就是用笔写出了一点真实,有什么 效果?50年间,人们用笔揭露和抨击的假丑恶实在不在少数,也不 止一次。可是,见风使舵,出卖同志,助纣为虐,整人利己的鬼魅, 有谁在每一次平反冤假错案之后承担了一丁点责任?正直之士屡遭打 击,甚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巧滑无耻之徒备受重用,要人有灵魂, 要人间有正气,可能吗?20年代鲁迅抨击“才子+流氓”,人们还有 一点疼痛,还有反拨,如今“我是流氓我怕谁”已经公然招摇成为响 亮的口号了。最近一篇《法院扣押物竟然不翼而飞,执行反执行搏杀 多年未果》的新闻调查写到:犯罪嫌疑人也公然叫喊:“我是人大代 表,我怕谁”了。“人大”中有这样的“代表”是不足为奇的,敢于 这样叫喊却是一种气候所致。试看报纸,执法者公然犯法,治病者公 然卖假药,戒毒所公然贩毒,假冒伪劣公然风行,法律却束手无策。 偶有判决,“白条”竟成千上万,当法律无法惩治腐恶,社会公正的 最后一道保障也就撤除了。只有法律足以禁止人们为非作歹,社会普 遍向善之心才得以舒展。而这,笔的作用是很有限的。“人立而后凡 事举”,“人”怎么才能“立”呢?这是我最大的困惑。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