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生活细节诞生和流失 王海 30年前我大约处在液体状态。   20年前我基本上处于蒙昧状态。   把这样一个命题作文交给我来完成,编辑是需要一点指鹿为马的勇气的。   但正如恋爱高手未必能写出醉人的爱情诗篇一样,写这样的题目也未必就需要百岁老人 。有时候,对生活的观察与年龄无关。对一个30岁的年轻人来说,他本身就是30年生活里的 一个细节,而30年来消失的种种生活细节,就如同他幼儿园大班毕业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的某 个小朋友,记忆中影影绰绰有这么个人。我们并不能因为影象模糊就粗暴地否定他作为30年 来种种生活细节的参与者和见证人的身份。   人们总是对逝去的生活充满了敬意和些许悔意,种种当年熟视无睹的生活细节在日后回 想起来总让我们扼腕叹息。如同一个人某一天在收藏品拍卖会上看到一枚崭新的半两粮票被 高价买出时悻悻地说:“XX,我当年有好多这样擦刮拉新的粮票,只不过都被我买大饼油条 用掉了!”正因为流逝的东西往者不可谏,它才有了被我们深情追忆和瞻仰的功用。在过去 的岁月里那些种种稀松平常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方有了美学上愉悦的意义,虽然这种所 谓美学上的意义多少有些“关公战秦琼”的味道。   今天我们喝什么?当然喝水。但是大多数人喝的肯定不是凉开水(此处的凉开水特指煮 沸后冷却的自来水)。   我们喝蒸馏水,喝纯净水,喝矿泉水,和各种茶水、饮料,但就是不喝凉开水。连最守 旧的人也喝上了桶装水,凉开水自然要归于古典主义的范畴。   大约十多年前,矿泉水、纯净水之类在市面上还是比较稀罕的事物。那时自来水一毛二 分钱一吨,如今买一桶纯净水的价钱在当时买自来水的话可以淹死一幢楼的居民。我依稀 记得当时的国产品牌只有“正广和”,“洋水”更是尚未抢滩登陆。那时的我们未及弱冠, 在家喝凉开水,在校喝沙滤水。下课铃一响,万马奔腾直取龙头,像一只只欢快的小鸡扑向 食槽,抢不到龙头的急了就去喝自来水——也没见有谁就此得了肠道病。现在的学生呢?— —“上课的时候不要发出这样的声音!”凉开水之所以被列入“消失的生活细节”,据说是 现在的自来水比十几二十年前更加不堪人口。这个说法估计是水商们的托儿联手放出来的。 但另有一些专家严厉驳斥该说法。谁是谁的托儿还说不准。被弄糊涂的永远是咱老百姓。几 年前申城曾掀起大规模的水战,其中有一场纯净水究竟对人体有害与否的争论。最后看了半 天报纸我仍不知所云,搞不清楚是媒体压制了真知,还是暴利左右了舆论。据说后来有商家 推出了一种添加剂,加到纯净水里可以恢复被滤走的微量元素。这不是消遣洒家是什么?   商业元素已经越来越放肆地侵入我们的日常生活。商业元素原本是个好东西,没有它我 们至今恐怕还在茹毛饮血,刀耕火种。但它的可怕之处在于,为了百分之几百的利润,它可 以毫无愧色地玩大众于股掌之间。今天,受到引导的我们已经如愿地放弃了喝凉开水的习惯 ,明天我们还会放弃什么呢?天晓得那些藏于密室的企划文案上写着什么东西。   30年前,每个上海人的身上都带着一块或干净或肮脏的手帕。大人们兜中揣,孩子们胸 前别。   30年后,几乎每个上海人的身上都带着一包餐巾纸。   手帕带着它的时代气息一同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手帕式微的例证之一是本埠的几家手帕生产企业濒临倒闭。几年前笔者所在的单位曾暂 借一家手帕厂的厂房办公,对此我深有感触。   手帕的敌人便是一切柔软、用后即扔、价廉物美的餐巾纸、面巾纸、卷筒纸。与意味深 长的手帕相比,餐巾纸们更方便,其功能更纯粹。这些一次性的小玩意几乎一夜之间毫不客 气地挤占了手帕的生存空间,让我们在方便之余毛骨悚然地回忆起昔日的岁月:那些一块手 帕,又擤鼻涕又擦汗的日子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当然不会像熬猪油一样熬过来。在那个年 代,随身带手帕是爱清洁的标志,符合爱国卫生运动的要求。人们是忍辱负重的,为了环境 的卫生宁愿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跑来跑去。那个时代,虽然普通人从本质上无多少隐私可言 ,一个人的手帕仍然牢牢占据了他的隐私的一角。   与轻飘飘的面巾纸相比,手帕蕴含的古典浪漫的情怀是不言而喻的。丢帕——拾帕—— 还帕,起承转合,才子佳人一咏三叹,如此的奇情绝恋赋予手帕的人格化力量让我们拍案惊 奇。很难想象张生会傻呵呵地将崔莺莺丢下的一包餐巾纸当作一个“彩色翎子”接过来。这 就是古典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区别。   这是一个速朽的年代。林林总总的一次性的东西充斥我们的生活空间。不求天长地久, 但求曾经拥有。一日之辉煌已经足以自傲,还谈什么永远。罗大佑在《恋曲1980》里唱道: “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如今的新新人类们则会唱:“餐巾纸这东西我明白 ,但手帕是什么?”没有什么值得过分留恋的。连人都是一次性的,我们还有什么理由要求 怀揣一块皱巴巴的罗帕走天涯?   吾友周斌先生几年前去某火柴生产企业采访,见厂内草木凄凄,满目荒凉,甚为震惊, 回报社后著文“鸟枪换炮”系列,意指火柴正悄然从我们的生活中隐退。   正如我们切身感受到的,人们保存和携带火种的办法正以一种日益廉价的方式被取代。 一杆杆沾满硫磺味儿的“鸟枪”让位于一元钱一个的一次性打火机(又是一次性!)。虽属 无奈,毕竟是大势所趋。现代生活已经不能容忍这样的烦琐过程:开匣——取火柴——擦着 ——点火——用嘴吹或甩动手腕将火熄灭——扔掉残骸。点一支烟的程序几乎和使用一枝老 掉牙的三八大盖差不多。   所以,尽管有相当吓人的说法,讲的是一次性打火机质量堪忧,由于制作工艺不过关, 使用中恐有爆炸之虞,仍然没见它一天天烂下去。大家都是明白人:与一次性打火机的价廉 物美相比,“可能爆炸”的说法算什么?同概率赌一把!   安徒生如果生活在现代,他的著名童话会这样写:天亮了,一名手攥一大把一次性打火 机的小女孩冻死在街头……   社会学家不应该遗漏这样的课题:在一个时代,行人手上所持的物件足以反映那个时代 的世态民情。   一些人的外在形态总会被另一些人臧否,这是免不了的事。   大约20年前,这样的情景我们不会陌生:一名瘦削的男子手捧书本或杂志招摇过市。这 几乎成了那个时代的时尚街景。从知识无用论中猛醒的人们对一切铅字排就的东西莫名地膜 拜起来,由一个极端不知觉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于是,在公众眼里,手上抄本杂志也成了智 识阶级的标志。时隔20年再来看它,我们说不上悲哀与否,甚至不觉得可笑,它只是忠实记 录了那个年代人们真实的思想动态以及外部表现。追求知识、渴望知识,勇于向人表达自己 有知识的心理状态不应该受到非议,哪怕它的表现形式扭曲了一点。   当人们终于明白知识的表现形式并不是像手捧一本杂志那么简单时,知识已经不是判断 一个人成功与否的标志了。   时光荏苒。手——这扇展示民风人情的橱窗当然不会闲着。大约5年前,这样的行人忽 然多了起来:脑满肠肥的男子手持大哥大当街谈笑。不用说,当时手机还是相当稀罕的事物 。当街展示自然成了一件时尚的事情。这番情景让未装备手机的人们又羡又恨。仅仅几年过 去,事情又有了变化。手机价格一跌再跌,翩翩飞入了寻常百姓家,变得像拷机一样平易近 人。而且据说,在国外拷机是别在奶牛身上的,手机是给马仔用的,并且手机是唯一无从判 断使用者身份、阶层的东西。于是,又一个生活细节消失了。   手终于变得前所未有的轻松起来。人们在世纪末难得地大彻大悟起来:手就是手,我就 是我。我的价值不因外物涨跌,我的手永远服务于我的心灵。   剔除了附加物的手轻快、空灵,但充满了力量。   侯宝林的一个相声曾经这样调侃:口袋里别一支笔的是中学生,别两支笔的是大学生, 别三支笔的是修钢笔的。说的是钢笔支数的递进不像肩章上星星数量的增加那样简单:一颗 星是少校,两颗星是中校,三颗星是上校。   侯宝林的相声提供的信息耐人寻味。我们不用怀疑,大师创作的相声源于生活,又高于 生活。在那个年代,口袋中笔的数量、品种,还的确是人们判断、显示个人身份、地位的重 要参考依据。这与行人手中的书报杂志有异曲同工之处。   现代人觉得愚不可及的举措在当年被普遍认同,并且多少带了些神圣的意味。什么叫学 问、知识?把毕业文凭挂在胸前自然行不通,况且还有不少人根本没有文凭。而在一般人眼 中,笔就是最接近知识的实物了。于是,笔成了智识阶层的又一标志——很多人领会了侯宝 林大师的善意调侃,在数量上控制得恰到好处。   侯宝林相声提及的年代当在文革之前。在那个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人们对知识的尊崇 倒是虔诚无比。虽然对普通人来说,两者同样地虚幻。   几十年过去,知识有了更加丰富多彩的表现形式。上衣口袋里插钢笔的生活细节自然得 会同手上的书包杂志一起光荣谢幕。   回想起当年种种,我们不必为曾经的肤浅羞愧,也许我们今天缺乏的,恰恰是对知识的 尊崇与膜拜。   这多少是个悖论:在时间被大量浪费、最无所谓的那个年代,人们对计时器的热情远远 超过了对时间本身。而在时间就是金钱的今天,手表倒从一些人的手腕上消失了。   可以向我们传达时间信息的物件实在太多了:钟表、电话报时、电视机荧屏的右上角、 拷机……曾被我们倾注异乎寻常热情的手表反而比冷落了。   连我也知道,差不多在20年前,手表是一件多么稀罕的东西!70年代中期,我刚在煤气 厂工作不久的叔叔几乎攒了一年钱才买了块14钻的上海牌手表。在周围一片“啧啧”之声中 ,叔叔神秘地告诉我,14钻的意思是指手表的内部有14粒钻石。听得我目瞪口呆,垂涎三尺。   按比例折算的话,当年我叔叔积攒买上海牌手表的钱,在今天相当于我4个月的薪水去 买一块欧米茄或最便宜的雷达表。属于不折不扣的超前消费。80年代人们曾猛烈抨击过寅吃 卯粮的超前消费观。而在6、70年代,这种实际上的超前消费行为非但未遭非议,在相当长 的时间内还成为全民共仰的时尚之举,实在匪夷所思。   细细分析起来,就算在那个时代,人们对时间还是很在乎的。只不过这种在乎在很长的 时段里找不到可供宣泄的出口。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的双重匮乏,加上时间的大量闲置,都 可能在一定的程度上左右人们的时尚观和消费观。于是,人们将原本应该倾注于时间本身的 激情迁移到了计时器身上。在人们眼中,手表已经是最接近时间本身、最能直观体现时间的 物件了。   今天看来,当年的举动多少带些不可理喻的成分,但绝非走火入魔。至少,它以一种较 为独特的方式保留并延续了人们对时间最原始的热情与尊崇。扭曲的年代给了我们扭曲的心 灵,但最终我们会用它寻找理性。   上海人曾有过将一块冰砖切开来半块半块卖的历史。虽然那是个计划经济的年代,上海 人的销售理念倒并不僵化。由于冰砖并不是每一块都装得满满的,拦腰斩断两半必定有轻重 ,一些辎铢必较者(这些人其实已经具备了现代消费者的雏形)还一本正经展开过讨论。最 后的结论是;沿侧面的对角线切冰砖最公平。   一块冰砖分两次卖已经成为一段消失的生活细节,但这一消失许久的生活细节如今得到 了相当程度的回归。可一次喝完的HALF PINT(半品脱)的纯净水、肯德基里半根出售的粟 米棒等等。扯得再远一点,一些作家们扔掉了长篇,笃悠悠写开了小品,一小段一小段地出 售精神粟米棒。像一厘米一厘米破世界记录的布勃卡一样,把自己的聪明零卖了。   人们在物质丰裕的同时,也将杜绝浪费的现代观念摆上了议事日程。这是一个精致的年 代,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遗风不再。顾客如此,商家亦如此;读者如此,作家亦如此。   那是一个人们成天忙着做罩子的年代。沙发,罩上;缝纫机,罩上;电视机,罩上…… 人们怜惜地将钟爱之物罩上罩子,一相情愿地希望它不朽。   今天,我们终于可以欣慰地说,大多数罩子,尤其是电视机上面那块莫名其妙的罩子, 好歹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引退了。如今还有谁买回29英寸的彩电后,一本正经地给它做只罩 子?其可笑程度快赶上给维纳斯披坎肩了。   以电视机罩子为首的一大批家居覆盖物的淡出,实际上传达了当代人的真实心态:这是 个扎扎实实生产“芯片”的年代,直奔主题要记牢,样样东西勿要罩。当年给电视机加罩子 是对的,现在去掉罩子也是对的。正如对有些女人来说,不露的效果要比露的效果更加好。 给电视机加罩子保护功能在其次,重点是向人们昭示它的客观存在,一种自觉不自觉的炫耀。   今天,人们总算明白了,什么该罩上,什么不该罩上。虽与品位无关,但家居物品终于 恢复了它纯粹的使用功能。电视机就是电视机,你就是你。它既不是你的通行证,也不会是 你的墓志铭。   我的一个朋友,在某新开发的小区购房入住,之后惊讶地发现该小区不属于任何居委会 。朋友想不到上海还有这样的世外桃源,惊慌之下四处寻找组织,未果。最后好歹找到一个 具有“组织”雏形的机构,就在居住的小区内,名称叫业主管理委员会,并且这个朋友本身 也是委员之一——就这么稀里糊涂成了“组织”的人,然而真正的组织还是没有找到。建立 最基层的权力机构不是靠我朋友一个人所能急出来的。   这个朋友至今仍然与组织失散着。每隔一段时间,业主们轮流组织队伍在小区内夜间值 勤,为可能出现的坏人坏事殚精竭虑——在遥远的7、80年代,这好象是居委会摇铃的老伯 伯们的专利。一日,朋友苦笑着对我说:“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名参加了反动地主武装的土财 主,成天为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担惊受怕。”   一个普通生活细节的消失,总有它符合逻辑的规律可循。人千万不能回头看,否则十有 八九觉得自己智商低下,所谓“握着某某的手,后悔当初握错手”是也。这是我审视30年来 改变的生活细节所得出的结论。但从中我们也的的确确可以感受到时代的更迭给我们观念的 冲击力量。这是一种革命的力量。   时代的巨变落实在具体每个人、每个家庭,其实就是所谓生活细节的改变。粗线条的历 史是忽略细节的,但细节的说服力往往又是历史这个空洞概念的最佳注脚。历史如果仅仅是 一张每周广播电视报的话未免太乏味了。热爱“精神鸦片”《还珠格格》的观众首先就不答 应。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