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www.xys3.org)(groups.yahoo.com/group/xys)◇◇   双单向道:对二十世纪中西文化交流的几点观察   赵毅衡   本文谈几点现象的观察,不是分析,也不是结论,更不是评价。   就一个世纪的中西文化交流现象而言,明显的事实是:西方人来中国,是当 老师;中国人去西方,是当学生。一百年来,这个格局基本上没有改变。原因是 西人来教的,中国人去学的,不是西学,而是普遍之学:西学至今被视为普遍之 学。   双单向道   现代中国一直有西方热,现代西方也一直有中国热。两头热,也不能保证 恋爱成功,因为二十世纪中西文化交流中的一个基本势态,是交往的“双单向道” ――表面有来有往,实际是两个单向:中国人去西方当学生,西方人到中国当老 师。这个局面已经一百多年,至今基本格局未变。从世纪初康梁到西方学维新之 道,顾维钧马寅初等清末民初留学生,到五四一代(例如整个《新潮社》)几乎 全部留学,一直到五十年代的留苏,八九十年代的留美,中国文化人看来一百年 还没有毕业;而西方人,赫德来教中国海关税法,庄士敦来给溥仪启蒙,李提摩 太卡拉罕鲍罗廷教革命之术,杜威罗素讲现代哲学,瑞恰慈燕卜荪讲文学理论, 一直到近年詹明信傅利曼,教的东西,学的东西,不是“西学西术”,而是“学 术”。   这当然是老生常谈了。我想说的是例外,既是“规律”,就有例外,本无足 奇,但这些例外也有规律。中国人在西方也有当老师的:在人文社科领域当教师 的,从赵元任起,教学研究大多与中国相关。自六十年代起,中国人文社科留学 生大量留居西方,造成近年来西方“汉学”的巨大变化。以普遍理论,或以西方 文化为专业的人,相当稀有;其中有独特贡献的,更是凤毛麟角。我曾经追踪卢 飞白等在西洋教西方文化的人物,他们即使书教得不错,研究方向却很难坚持, 大多还是转向中国文化,或中西文化关系。   另外一个例外,也一样不例外:西方到中国当学生的,近年渐渐增多,绝 大部分学汉语,或是作中国课题的研究。   “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条让文化学者争论不休的口号,在实践中一目了 然:一百年的实践,西学被等同为普遍性,为体;中学明白无误是特殊性,为用。 这种据称的普遍性,经常闯祸:李德教革命战争,不明白面对的是中国战争;傅 利曼教价格改革,不明白面对的是中国市场。尽管有此种教训,西方性即普遍性, 这个基本概念,依然如旧:今日的知识分子认为可以趁西方学院风头,建立中国 新左派理论;今日的时髦青年认为西方式酒吧文化,就是“文化”。   这个局面,在非亲身访问的“遥视者”中间,一样存在:中国一个世纪翻译 的西方文化文学著作,看来超过任何国家(甚至超过日本?),几乎无书不译。 但是西方人写中国的作品,哪怕影响巨大,如马尔罗的《人境》,赛珍珠的《大 地》,一直无法使中国人感兴趣。即使译出,读者看不出好处。都怪细节失真, 更主要的原因,恐怕是中国读者期待的西方性/普遍性被题材破坏了。   西方人业意识到这一点,不管他们对中国如何好感。詹明信到中国,讲的不 是西方的后现代主义,而是“普世性”的后现代主义。讲到中国文学,就说是 “民族寓言”,具有特殊性质。我想不通为什么鲁迅是民族寓言,而福克纳不是 不能读成“民族寓言”。   近二十年来,海外华文文学,海外华人的西文文学,双峰对起,蔚为景观, 与林语堂甚至汤婷婷的时代相比,已经进展巨大。这两种文学,有很大区别。但 是两者有一个相同点:无论作者在哪里长大,无论使用何种语言,两类作者都是 在西方写中国题材。由此也决定了这两种文学,都难以返回中国。林语堂用英文 写的《瞬息京华》名满欧美,哪怕林语堂是汉语散文大家,这本大作依然让国人 看不到好处。   道路的单向性限制,一至于此。   外行大师   西方对中国--这个希腊/希伯莱文明最远的,也是最对应的他者--的 密切注视,自十七世纪耶稣会开始,至今已经有五个世纪。Colin Mackerras发现 此种注视导致的“正面”与“负面”评价,形成钟摆式变动:几乎每个世纪一变。 但据他说,在二十世纪,频率加快,有八次大摆动,几乎每十年一变。   此种摆动,受制于双向的利益的周期变化:注视者(大部分关于中国的书 籍与报道的作者)大都卷入此种利益纠葛。在先前,注视者大部分是传教士和外 交官;在二十世纪,还要加上记者和汉学家。所有这些“专业注视者”在西方文 化中,大都是边缘性人物。作为一个集团,可能起相当大的作用,他们个人的影 响力却有限,其爱憎不得不随“大气候”起伏。   然而,注视中国的,不只是这些专业人员。西方文化的核心人物--对现代 文化的形成起了关键性作用的哲学家,思想家,艺术家,作家和诗人--他们的 “中国爱好”超出于现实政治以上,因此更能凸现西方文化的长期关切面。而且, 注视中国出于他们本人的主体意识需要,而不是职业必须。因此,如果他们的观 察是负面的,例如巴尔特发现文革的口号政治是“符号过程的结束”,他就转到 日本去寻找他的“符号帝国”,对中国三言两语打发。而不象“专业注视者”, 失望就不得不作出负面表述。一句话:“业余”汉学家,不说便罢,真正钦佩才 说话。现代西方的中国热,这才形成气候。   我不是说这些“一流文化人”超凡脱俗,他们也受制于正负摆动的大气候, 但是有时我们会发觉,潮流正是由这些人推动,例如庞德之于“并置诗学”;马 尔罗之于“东方革命热”,萨特等人之于“文革热”。或许可以说,历史借他们 的手推动潮流。   这与中国的西方热正成对比:中国翻译研究西方的,尤其在本世纪上半期, 常是知识界中坚:从鲁迅,茅盾,到傅雷,杨绛。西方真正从事研究翻译的汉学 家,没有一个人,在知识界有如此地位。一为显学,一为僻学。   三步三借   二十世纪西方思想的主题,是现代性:先是推进深化现代性,后有反思批 判现代性,最后试图代之以后现代性。奇怪的是,每一步都有人“借鉴”中国文 化。   世纪初在各个文化领域中推进现代意识的人,哲学家如罗素,杜威,文学 理论家如瑞查慈,燕卜森,政治学家如狄金森,美学家如傅莱,诗人如庞德,罗 厄尔,都对中国文化给予令人感动的赞美,而且认为中国古代哲学,诗学,美学, 具有“惊人的现代意识”。   一次大战之后,西方文化界的主流对现代性作反思批判。中国文化的某些 方面,成为他们批判现代性的重要依据。最早是一批人道主义作家,如托尔斯泰, 罗曼罗兰,毛姆,起而抨击现代性与殖民主义之间的伦理矛盾,二三十年代,马 尔罗,斯沫德莱,休斯,伊文思等作家艺术家,则进而寄希望于东方革命。奥尼 尔,杰弗斯,以及五十年代出现的垮掉派诗人作家,希望在道佛的清虚无为中找 到对西方“过份的浮士德精神”的平衡;李约瑟,高罗佩等人,则推崇以道家为 主的中国“宽容健康”的性学,以及中国本有科技思想,以证明“中国现代化道 路”。而布莱希特,梅耶霍夫,阿尔陶等人推进的实验戏剧运动,则以中国戏曲 为理想舞台,籍以形成对意识形态的批判。   西方思想界从六十年代后期,出现剧烈变化。从文化逻辑上,这是上述第 二波的自然延伸。一连串的政治事件,主要是越战,中苏对立,以及文化革命, 直接推动了新思潮的兴起。存在主义的亲中国精神,在安东尼奥尼,沃霍尔等人 手中变成中国图象,在斯奈德,布莱等人的诗中与“深度生态主义”结合;六十 年代末,法国结构主义突破进入后结构主义,德里达,索莱尔等人,以中国文字 /文化传统颠覆西方的逻各斯中心,阿尔都赛,傅科,克莉斯苔娃等人,以马克 思主义进行言说权力分析;此后,詹明信以中国为分析对象,把后结构主义导向 后现代主义。   这三步的推进,全靠“非汉学家”。他们思想的“中国根据”,可以说全部 是皮相之见,有时荒唐之甚。但是西方文化史的推动者,是他们,不是汉学家。 实际上,如果他们对中国文化课题真正详加研究,他们就不得不成为拘泥“真相” 的专家,而不再是西方文化的核心人物。考虑到这一层,它们对中国的阐释是否 确当,只是一个次要的问题。   误读时髦   而在整个二十世纪,西方学者到中国访问讲学,几乎绵延不断。某些特殊场 合,例如抗战期间聚集武汉与重庆的西方文化人(奥顿,李约瑟,费正清,瑞恰 慈,高罗佩,斯诺等等),例如七十年代到北京的“文革亲历者”(宋塔格,克 莉斯苔娃,安东尼奥尼等),在中西文化交流的影响很大。   如果从他们各自在中国文化中发现“热点”上探讨,可以发现,二十世纪 西方的中国热,与先前几个世纪,有重要的区别。   曾经让莱布尼茨和黑格尔等哲学家为之着迷,为之高理一番的汉字文化, 在二十世纪更为迷人:费诺罗萨与庞德的诗学,爱森斯坦的蒙太奇理论,德里达 的“写作学”,索莱尔与克莉斯苔娃引伸出的符号文化学。但是莱布尼茨与黑格 尔,试图包揽全球文明,也认真地想对中文作个公正的评价;二十世纪的讨论却 有点明知故犯:庞德与克莉斯苔娃都承认过,汉语的真相,可能与他们的描述不 同,但是无关紧要,他们演绎出来的复杂的理论,一样可以言之成理。   几乎相仿的情况出现在梅耶霍夫与布莱希特等戏剧实验家身上:他们对中国 戏曲的观察,或许极为皮相,(爱森斯坦还把戏曲舞姿比之于“中国象形文字”) 但是发展出来的戏剧美学,的确发人深省,在现代文艺哲学的发展中,是个关键 的转折点。以至于八十年代的中国实验戏剧,都从他们的“误释”中寻找新起点。   第二个热点,则更与二十世纪之前的关注点不同:除了狄金森,庞德,瑞恰 慈等个别人,大部分中国爱好者都不再对儒家理论与政治秩序感兴趣,而道家与 佛教(尤其是禅宗)却成为中国思想最迷人的地方。由于这两种思想,在现代中 国并无普遍兴趣,需要“参与”的垮掉派诗人作家,只能转向日本禅学,藏传佛 教作为替代。但是道家对海德格尔和雅斯培尔的哲学,奥尼尔的戏剧,美国新超 现实主义诗歌的影响,则无可替代。   第三个热点,是先前世代没有的。那就是东方革命,其极端变体“文化革 命”,和它的思想支柱毛泽东思想。赛珍珠与马尔罗思想相差极大,他们笔下的 中国,都离中国现实甚远。但是他们对西方三十年代的影响,却相当类似。毛泽 东主义对从萨特,威廉斯,到阿尔都赛,傅科,索莱尔,克莉斯苔娃,詹明信的 影响,是提供了一种非苏俄式的,也非纯西马式的,把支持“东方革命”与(西 方)国内阶级斗争结合起来的新型马克思主义。   这种马克思主义的出发点是后结构主义,却已经包含后殖民主义理论,三者 很自然结合成一体。因为这三者都与中国有关。它们构成了主导西方学界的批判 思潮,而批判必然需要他者的支持。后殖民主义学者,如赛以德,斯皮伐克,巴 伯等,难以充分融贯马克思主义,因为作为他们的注视对象的伊斯兰或印度文化, 没有接受过,更没有创新过马克思主义。文革中国成为热门,是自然的事。   所有这些“热点”及其理论,都是从西方文化“内需”的产物:其理论,其 推论,适应西方文化内部话语权力平衡的需要。因此,批评他们“一厢情愿”, 把中国“乌托邦化”,其实不过就是说,它们不能当作普世性的理论。虽然“来 自”中国,却难以应用于中国。这与本文第一节所说一致:西方人对中国文化的 讨论,自以为有普遍意义,在中国人眼中,一讨论中国问题,就失去了西方学说 “应有”的普遍性。   看到这些皇皇大名,如果我们误认为克利斯台娃,傅科,詹明信等人对文革 的观察,可以作我们的借鉴,就象说庞德或德里达对汉字的见解,可以给中国文 学以现代性,就完全是南辕北辙了。   中国特殊性,并非绝对不可能沿双单行道开回来。例如近二十年中国“实验 戏剧运动”就成功地把借鉴西方实验戏剧,解释为回到中国戏曲源头。但是任何 此类“出口加工”式的借鉴,要中国思想者作双重转化阐释――先还原到西方现 代的文化动机上;再还原到中国当代的必要性中。人云亦云,不过是把西人的无 心误读,变成我们的有意错用。      (原刊于《书城》杂志2000年第一期) ◇◇新语丝(www.xys.org)(www.xys3.org)(groups.yahoo.com/group/xy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