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书 厄 陶 沙   说起“文革”造成的“文化”被“大革命”,《历史决议》早已 指出:“实践证明,‘文化大革命’不是也不可能是任何意义上的革 命或社会进步”,即使如所谓“文化”吧,思想上造成的混乱迄今 “后遗症”难去,其对科学文化教育事业造成的破坏和摧残的苦果更 是为后人所亲尝,历史文化遗产蒙受之巨大毁灭性破坏为历史上兵燹 所难能企及,教育事业疮痍满目,文学艺术百花凋零(所谓“一个作 家八部戏”存焉),等等。可惜,我们今天仍匮乏一张对此详尽而得 的“清单”,例如陈登原《古今典籍聚散考》之类的著作今尚阙如。 如“典籍”,善本也好,稿本也好,作为“文本”,其劫难历史上让 人谈虎色变的前有秦皇焚书坑儒,以迄有清一代的文字狱,而后又不 得不添一“文革”之肆虐,不过,那却是在“革命”的神圣光环下、 在“革命”的名义和招牌下。其实,犁庭扫穴般的大革命风暴早已埋 下矫枉必过的权力话语和公众情结,挟带世纪初的雷霆,激进的话语 何其多哉,虽说其中不乏真知灼见,却在历史行进途中变形放大,也 就前后圆凿方枘,翻变为历史上常见的正剧始而喜剧终矣。推溯源头, 后来为仁人君子们疾首万状的,若鲁迅翁对中国书的“不看”、吴稚 晖更上一层楼的所谓掷之“茅厕”、钱玄同乃亟言“欲废孔学、欲剿 灭道教,惟有将中国书籍一概束之高阁之一法”,为什么?请听其言: “中国文字自来即专用于发挥孔门学说及道教妖言”,而“中国书籍 千分之九百九十九都是这两类之书”,影响所及,青年毛泽东亦“主 张将唐宋以后之文集诗集焚诸一炉”为快。一俟回黄转绿,反抗者的 呐喊迁变为权力场的磁核,即使是文坛泰斗郭沫若不免绝非惺惺作态 的称其所著书悉为“臭茅屎缸”,自郐以下的众般白面书生只有引吭 《臭老九歌》:“专政全凭知识少,反动皆因文化有”了。这在 1957之后,尚有汪曾祺效力军台不意间在乡下书店购得《癸巳类稿》、 《十驾斋养新录》及《容斋随笔》的妙事(其大喜过望后心生疑惑: 如何进得此书?如非我买岂非它将人老珠黄?),然而十年后全无此 春消息矣。   “文本”,有处可寻的,今有劫后余生的“书贼”康生、江青之 流劫掠王利器、傅惜华等学人藏书的无耻痕迹,有今杭州岳庙重新修 缮的说明告白,无处可寻的,可就百不数一了。说“文本”之前,不 得不先说“本文”,彼时,似刘盼遂、许政扬诸学人与“文本”偕之 而去的大概不知凡几,所谓黄垆腹痛,若乎物失人在,恐怕忘不了诸 如大破“四旧”、“一号命令”下达后仓皇倾卖藏书(至今犹忆彼时 惨景:吆喝收破烂的板车那几日真是风光无限,不需劳驾已是家家罄 其所有,那可是读书人的“金屋藏娇”呵)等等的情形,忍作别姬、 目送手挥,那藏书人不堪之情,纵南唐后主再世,怕也传达不尽那 “别是一番滋味”的“别时容易见时难”吧。书,毕竟不过身外物尔, 楚弓楚得,重整河山,于是,历史也就渐渐地被淡忘,书厄之痛可曾 勾得个“天凉好个秋”?你看《禁书大观》之类,可有今人作孽的 “雪泥鸿爪”在?   俯拾即是尔,却怕“历史的淡化”终致麻痹了记忆、软化了神经。   端的是“春梦了无痕”,或者“宜粗”?则后人如何书写一部 《中国书厄史》?   随手翻几本书,可以让人回味若许。这一:书的归宿,彼时不外 几类,如《梁漱溟问答录》:“最使我痛心的是红卫兵烧了我家三代 的藏书、手稿和字画”,红卫兵说“有《新华字典》就足够了”(后 来周总理说及回赠外宾,人家有各种百科全书,我们只有《新华字典》) ;另一个“梁”,是梁启超公子了,梁思成的藏书,什么《哈佛古典 文献全集》以及乃父的《饮冰室文集》等等都送进了废品收购站,其 夫人林洙在笔记本上记有:“为了处理那些封、资、修的书籍,雇三 轮拉了一整天,共运45车次,计售人民币35元”(转引自费慰梅《梁 思成与林徽因》)。45车35元,真是“惊呼热中肠”。这算什么,太 多了的例子,陈垣先生明智,遗嘱捐书4万册,俾得所归。书厄,再不 妨看那不显山不显水的。二:中华书局《1949-1981古籍整理编目》, 合32年所出1559种,其中1966-1976,仅78种,再其中1966年所出悉 为5月之前;1967-1971这四年,一书不具;1971年后除《二十四史》 标点本以及法家人物著作、作为“政治教材”的《石头记》等外,今 人研究,其作品只有1971年章士钊《柳文指要》一书,而此书得以问 世也尽在“红太阳”恩准以特例对待的(尼克松访华以之馈赠,赠田 中首相则是大字本《离骚》),这算不算“书厄”之一例?三:马来 西亚郑良树《顾颉刚学术年谱简编》近廿万字,其中之1966-1976仅 一页零余,兹赘抄如下:   1966年73岁继续作《周公东征史事考证》,接近完成。(据其日 记,6月间罡风至时李平心等以死抗争,顾仍做《大诰译证》,“予偷 息人间,固以属稿未完,亦缘妻子儿女之生活待予工作,不忍撒手不 视也”。笔者注)            1967   74岁            1968   75岁            1969   76岁            1970   77岁   7月美国Laurence·A·Schneider撰成KuChieh-Kangandchi nasNewHistory--NationalismandtheQuestforAlter nativeTraditions,该书次年由美国加州大学出版部出版。(此系美 人著作,不得为顾氏“学术年谱”。笔者注)   1971 78岁先生主持《二十四史》校点工作。(“九一三”事件 后,周总理尝试恢复文教正常工作之一例。但又是否与“最高领袖” 嗜读史籍的个人爱好有关呢?不是说过翦伯赞等留着还有用处吗?这 一是活人做靶子,一是操些校点之类他人不易取代的技术性工作,若 谓其“学术”研究,恐乃其余事尔,当然校点也非手到擒来的方便事。 笔者注)            1972   79岁            1973   80岁            1974   81岁            1975   82岁            1976   83岁   学人年谱,荒疏如此,也算是“史无前例”,若陈直先生等,手 稿亦不得存,勒令上交,不忍,藏匿煤堆中,被发现尽焚之,马寅初 乃自焚其所著《农书》。郑氏又说:顾氏33岁“即登上研究教授之宝 座”,然而“以他对古史的酷爱和耽溺,加上他旺盛的精力,他往后 近乎三分之二的学术生命的成就,实在不应该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句 号,而应该是一个惊人的感叹号”。不独顾氏,对“留命任教加白眼, 著书唯剩颂红妆”的陈寅恪辈,说他们耄耋之年已逾学术高峰期恐怕 是不尽然的吧。于是文事凋零。在美国学者劳伦斯评价顾氏为“中国 古史之牛顿和达尔文”时,顾先生曾自况其于“壮盛之年正当革命怒 潮之吞卷,而犹妄欲自闭于书斋,誓以治学终其身”为粹然学人,后 来他安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矣。“牛顿和达尔文”?“牛鬼”而已, 于是十年,只有标点史籍的“伟业”了,这已经很幸运了。原来那些 谨守治学之道,以为“四十岁以前要博,以后要逐渐收缩,五十岁以 后应该开花结果,写点东西了”(何兹全)的一代学人在本该厚积薄 发的学术巅峰期,与几代青年一样,蹉跎了岁月,一场浩劫,不但没 有开花结果,“差点连根挖掉”,终于恍然。王亚南华东医院弥留之 际对家人喃喃:“专制制度下面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哑子,一种是骗 子”,乃众人“失语”为哑,作“万马齐喑”状,若不甘,则有顾准 式的“地下话语”,再不甘,欲“地上”作文字魔障,遇罗克、张志 新以及苏州图书馆副馆长之陆兰秀之作噍类而不可得矣,则寻例可得 更有其人后来自忏之“依傍党内‘权威’的现成说法”度日,结果教 训却是“学术上的结论是要靠自己的研究得来的”云云。   “文革”书厄,有形如焚书以及“刘项原来不读书”的社会推崇, 无形则如《编目》的空缺和《顾氏年谱》的荒芜、学人的充聋作哑以 及骗和被骗虚假繁荣的“评法批儒”、“评《水浒》”之类的出版业, 若据以勾勒一部《“文革”学案》,大概算不上唐突吧? 《博览群书》2000.2.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