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死亡 李欧梵   中国人的禁忌之一是谈死,然而我偏要谈。由于这个不成文的文化禁 忌,中国文学中缺乏对死亡深入的想象;中国哲学--特别是儒家,缺乏对 死亡深入的理解;而中国宗教,对死亡虽然提出种种解脱之道,却不能教 人如何真正面对死亡。中国的电影导演目前还拍不出像英玛褒曼早期的作 品:处处面对死亡的威胁和诱惑。   什么是死亡?   这二十年来科学界颇有争议。一般人认为的死亡是心跳和呼吸停止之 说已经被推翻(因为心和肺是可以换的),新的说法是必须人脑的功能完全 丧失,才算是真正的死亡,所以,某种植物人算是死亡,而另一种脑力未 失的植物人不算死亡。对一个学文学的人而言,脑代表的不但是知觉和意 识,也是幻想,失去了这些功能,对死亡本身当然无法理解和感受,所以 有人说:死亡是一片空白,一无所知;但也有人说:死亡开启了另一扇门 户,是超越人的知觉以外的,也就是比人脑的功能更高一层的。持此种说 法的人往往相信宗教和上帝的存在,因为上帝本来就在人所能理解和感受 的一切之上。   然而英玛褒曼影片中所表现的恰是这个矛盾:正因为知道上帝存在于 理解的世界之上,所以更感到与上帝的沟通不可能,所以这种困境中的焦 虑,就变成了上帝已死的悲观。有了这种悲观的心境,才拍出好电影。   英玛褒曼一辈子的艺术,都是以“死着”作为主题,而张艺谋和其他 中国导演的作品,都在表现如何“活着”。不但“死着”没有观众,而且 不少人的哲学都是好死不如赖活,得过且过,过日子。所以吃的场面特 多,甚至在《悲情城市》中的那一家人也是以吃饭来对抗历史的悲剧。   西洋文学和音乐中“死着”的感受更强,汤玛斯·曼的《威尼斯之 死》是最佳的代表。舒伯特有一首弦乐四重奏,叫作《死与少女》,而他 的艺术歌曲《魔王》更令我感动,描写的也是一个小孩子被死神掠走的故 事。理查·施特劳斯的《最后四首歌曲》中有三首的主题是死亡,当然还 有那首交响诗《死亡和转世》(“Death and Transfiguration”)。   我故意把“Transfiguration”误译为“转世”,为了是印证整个中国人 对死亡的看法--转世。然而,中国文化中的生和死都属于同一个世界,所 以转世只不过从阳界转入阴界,结果还是在这个世界;所以,中国人的世 界里鬼特别多,人鬼之间只有一界之差,而越界的例子也多得不可胜举。   中国现代作家中,似乎只有鲁迅一个人时常在作品中“越界”,不但 在《朝华夕拾》中公开谈鬼,表扬无常和女鬼如何美丽,而且在《野草》 中处处梦见死亡,其意象之奇特,较波德莱尔毫不逊色。不过,我猜他死 后绝对见不到马克思,而更可能的是在阴暗的深渊中和自己的影子对话, 他在那篇《墓志铭》的开端,就明明写着:“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 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可惜法国的理论家福柯没有读过这篇文章。福柯一生都在思想上作死 亡游戏,最后终于染艾滋病而死,据说他在死前和一位身边友人告白:本 来以为死亡的经验是如何深奥,却不料心中一片空白。当然这可能是谣 言,然而我仍相信:如果福柯在写完《性史》之后写一本《死亡》的话, 必定是一部最伟大的理论著作。   傅伟勋教授曾和死亡斗争过,他在动手术之前曾经对医生说:但愿他 还能有十年的生命,目前他有很多事要做,很多书想写,结果他如愿以 偿,恢复健康后到处讲“生死学”(也就是死亡学),而且在台湾正式建立 生死学这门新学科的研究。我每次见到他都觉得他童真未减,精力过人, 往往不自觉地受他感召,不料最后他却在一次例行检查的小手术中体力不 支而过世了。他的死,令所有的朋友们惋惜,对我而言,更确立了他独特 的地位:他是我这一代知识分子中惟一能够在身、心、理三方面正视死亡 的人。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