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从苏轼到梁漱溟又想到方英文   闵良臣   先说几句闲话。印象中多年前在《文学自由谈》上的一篇文章中看到,说是 中国几十年前打了几十万“右派”,除了那些在校大学生,都是端着“政府饭碗” 的人。当然,认起真来,那时的大学生,其实就是为政府培养“听话”的知识分 子,一切也是由国家包着,而只要进了大学门,也就是国家干部(如今社会进步, 改口为“政府公务员”)的“坯子”。因而说那时的大学生也是端着国家饭碗, 是符合史实的。可据说江苏就有一位知识分子,解放后他因自谋生路而远离“组 织”,也就逃过了那一劫。原本就是个“异己”,就不在“组织”,不端你的 “碗”,不吃你的“饭”,你打他“右派”又有何用?   闲话少说。   忘记了“定论”是谁下的,说中国历史上最杰出的文化人物要数北宋的大文 豪苏轼,若按今人提倡的“综合素质”考查,就是连李白也比不过。此论到底是 否公允,是否合乎史实,姑且不论,反正喜爱苏轼诗文的人从古到今多的是,甚 至在苏轼之后即有人说:“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全词尽废。”今 日的著名学者、作家余秋雨对苏轼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尤其是苏轼被谪贬湖北 黄州时所作的前、后《赤壁赋》和那首同样流传千古的《念奴娇·赤壁怀古》, 让余先生觉得好得无以复加,认为是神来之笔,是“天赐”。请看在他那被誉为 “大文化散文”的《苏东坡突围》一文的结尾处是如何抒情的:   “引导千古杰作的前奏已经鸣响,一道神秘的天光射向黄州,《念奴娇·赤 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马上就要产生。”   可以想像,作者写下这几十字,圈上句号,“戛然而止”,掷笔于案,甚至 推门而出(作者当时是住在远离闹市的半山居所里,窗外是壁立的悬崖和翻卷的 海潮,当有此雅兴)。   笔者对苏轼素无研究,但也同样喜欢东坡诗文。说来也巧,余学者所喜欢的 这几篇作品,也为笔者所爱,尤其是那前《赤壁赋》,至今不时吟诵。但就我所 知道的一点苏轼,最让我动心处,倒还不是他的诗文,而是他为人处世的高贵品 行。   这里长话短说。王安石时代,新党旧党之争相当厉害。当年王安石做了宰相, 也就是新党上台,旧法废除,推行自己的新法。可这个比当朝宰相小了十六岁的 苏学士却要反对。尽管“平心而论,苏轼只是反对激进的变法,并不反对渐进式 的改革”,也还是不受新党青睐。可历史往往就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 其实还远远不到三十四十年,旧党复辟,新法尽废。然而,这一回东坡先生又不 乐意了,认为虽不宜激进推行新法,但新法也并非一无是处,不可尽废。于是又 得罪了那些复辟者。这样,苏轼“左右不是人”,于新(党)于旧(党)都不讨 好。但由此即可见这苏轼人品。用今天的话说,苏轼乃一实事求是之人,实事求 是之官员,即使在今日来看,也是十分宝贵,十分难得。   然而,中国的社会一向不容这样的人不容这样的官员。我有时不免想,我们 有几千年的“文明史”,却反而不如一些新兴国家和地区的进步和文明,不知是 否与此有关。既然不容苏轼这样实事求是的官员,那么,“存活”下来而又去执 政的是些什么东西也就可想而知了。   也就在苏轼之后又过了八百几十年,中国又出了一个也许在才学上还不能与 苏轼比肩,然在做人的品行上却敢与苏轼一比的梁漱溟(当然在这八百多年间, 我相信不会只出一个梁漱溟)。尽管梁先生一生所作所为,不免让人有“狂妄” 之讥,但他一生实事求是之精神是常人难以企及的。这里不说上个世纪五十年代 初敢于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当朝领袖进行“庭争”(这时需要的毕竟还只是勇敢, 尽管这勇敢在偌大个中国,在半个多世纪里也是屈指可数),也不说他认为解放 后“工人在九天之上,农民在九地之下”,毛泽东为此还在一九五三年九月发表 了著名的《批判梁漱溟的反动思想》,只说他在对待被划为右派(因至今不予改 正,“右派”二字也就不打引号了吧。特别是在我看来,如若大家都能平等相待, 更不加政治迫害,右派,又有什么不好?右派一名本身并不能证明某人品行)且 钦定为“反党联盟”两大头面人物的章伯钧、罗隆基的态度上就体现了实事求是 的精神,不以世俗的态度所左右。   据《梁漱溟和章伯钧、罗隆基》(见汪东林《梁漱溟问答录》)一文披露, 章、罗二人与梁先生是老朋友,当初共同抗日、反对内战,目标是一致的。但据 说梁先生在当时即感觉到这两位“头面人物”学术味不浓,特别是其中的一位 (指罗隆基)更甚,有着明显的从政谋私的气味,而对此,梁先生历来是不屑一 顾的。在新中国成立后,这两位“头面人物”都已官居中央部长高位,却仍然有 这样那样的意见,梁先生心里更是不以为然。转眼三十年过去,到上世纪八十年 代中叶,在这两位“头面人物”先后病逝二十年之后,有关方面为其中的一位 (罗隆基)召开九十诞辰的座谈会,会议真实的含意是为这位必须保留“右派” 帽子的“头面人物”肯定历史上的功绩,以全面公正地评价其一生。当时几乎所 有到会的发言者,都从不同的侧面追忆了这位“头面人物”在不同历史时期为国 家为民族所做的贡献,而没有人指出他的毛病,更无人提及1957年罗被划为右派 “头面人物”的事件。   可就在此时,梁漱溟先生不是“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而是“哪壶不热提 哪壶”。梁先生是最后几位要求临时发言者之一。他以九十二岁高龄,吐字清晰, 没有稿子。不到十分钟的发言吸引着全体与会者。他一开头就说,大家都在缅怀 他,先头的好几位都谈及他的贡献,他的优点,听下来大体都是事实。但我以为, 作为老朋友,也不妨缅怀时提及他的一些短处。人无完人,他也不能例外。在我 数十年的交往接触中,甚至觉得他的短处、弱点也是十分明显的,而且一直改进 不大。我说的是他常常过多地想到个人的得失,有时甚至扩大到难以驾驭的地步。 比如1957年他当了右派——他是不是真的够右派,这暂且不说,说的是他在1957 年的举动——正是他个人弱点的一次暴露,他吃了这个亏。如果不是他身上的利 欲所至,怕不至于这样忘乎所以吧。   梁先生接着说,在1957年反右派开始后,许多人都在说他这个人一无是处的 时候,我心里却念及他也为国家民族做过不少好事,因此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在 今天大家都在念及他一生所做的种种好事时,我却觉得应该提一提他的短处,他 的弱点,他的不足。我以为这才是完整的他,也可从此完整地看到每一个人的自 我。我的话可能与各位不合拍,但坦然陈言于故人,为老友,也为自己,当不会 有错。   读着上面这些肺腑之言,与其说是看到一位铁骨嶙峋的耄耋老者,不如说是 看到一位天真可爱的赤子。不是有赤子之心之人,在这种场合是绝不会作如此发 言的。这让笔者不免想到据说可称作有汉以来最伟大的思想家明末的李贽所倡导 的“童真”、“自然无伪”。如他在《童心说》这篇文章的开头引用别人一句话 之后即说:“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 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夫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 失却真人。”梁漱溟先生不正是这样一位不失真心的真人吗?   说过梁漱溟,又想到今人方英文。   方先生是作家,大家都知道。但除此之外,似乎还不能与上面说的两位鸿儒 相比。但我发现一点,这就是方先生在一片叫好声中,依然是见其所见,言其所 言,不世故,不媚俗。其实我这则短文正是由读他在2004年第6期《文学自由谈》 上发表的《洗脸毛巾不可用到发硬》一文引出。   说到方先生,不能不先谈几句《往事并不如烟》。这本书,我至今没买。其 缘故,就是我知道,这种文字在人民文学出版社这样的出版单位一出,很多话都 是忌语,都要删去。而作者这本书的文字在正式出版之前都在国内某家网站上发 表过(后来又在广东政协一家杂志上发表),我也统统都拜读了。我有理由相信, “网文”和杂志上刊出的要比那正式出版物“好看”。既是“全本”看过,“洁 本”还有何看头?   应该说,章女士的文笔真是好得不得了,若再允许夸张点说,我认为她的这 些并不如烟的往事若是改名为历史小说,说不定能把诺贝尔奖赢来。但章女士认 为她的文字就是“历史”,就是她所经历过的历史。于是在一片叫好声中,被章 女士写进“历史”中而又还在世的有些知情的当事人和当事人知情的后人和朋友 不同意了,并举出实证,说明章女士记忆显然有误,有些,简直就是凭空想像。 于是引发一些争议。   后来我的一位朋友在与我用电子邮件通信时专门就章女士的这本书发表了感 想:   “历史的真实类同于法官断案的真实。法官断案,依据了各方提供的证据, 把这些证据相互印证,凭着自己的判断,来‘想象’案子发生时的情景,作出决 断。所以,即使是最英明的法官,所据以作出判决的事实,也只能是想象的事实, 而不可能是客观的事实。客观的事实已经逝去,绝无真正还原的可能。历史的真 实也是这样,后人所能得到的,就是历史文献及民间传说所描述的‘事实’,这 种描述的历史事实与历史上发生过的客观事实或许大相径庭。所以,章诒和的书, 即使有什么缺陷,但在冲破统治者的话语霸权,给人们提供一种印证历史的资料 以便逼近历史的客观真实方面,做了值得称道的努力,这是难能可贵的。”   好一个“逼近历史”,我以为我这位朋友所言颇有些道理。即使还不能说那 一段特殊的历史就如章女士所写,只要能“逼近”,也就很难得了——总比有人 至今仍不承认,或是忌讳,甚至颠倒黑白、胡说八道要好得多。   然我也还是有自己的看法:“历史真相就是历史真相,打了折扣就是打了折 扣,这也是不能讳言的。如果有人说出的同一件事比章女士所写更真实,并有确 凿可信的证据,难道我们不去相信更真实的而要相信这‘好看’的吗?当然,若 是没有什么人写的比这更真实的历史留下来,若干年后,后人们也就不能不把这 ‘往事并不如烟’看作那一段特殊历史的真实了。但惟其如此,如果你是一个实 事求是之人,才应该感到可怕,觉得我们的历史里有多少细节是不真实的。我这 里绝没有指责章女士的意思,而只觉得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历史很可怜!可怜到 只能如此!”又说,“那些文章就眼下而言,大约是不能作为史实用的,因为有 些知情的当事人和当事人知情的后人和朋友还在世,而那些文章的文学味儿很重, 因此,如果完全看作历史并在文章中引用,难免会给自己惹来麻烦(已经有知情 人对《往事并不如烟》中的有些文章提出了批评,并主要是批评作者所写与史实 不符)。当然,很有可能在若干年后,后人把《往事并不如烟》就认定是史实, 因为作者写得太感动人了。不久前已经看到有人在媒体上(好像就是在世纪中国 网上)争论,一方说不能把《往事并不如烟》当作真实的历史来看,而另有人认 为这同样是历史,是作者眼中心中的历史,并拿司马迁的《史记》来支持自己的 观点,说是《史记》文学味也很浓,很显然不可能都是真实的历史,然而现在人 们就是把它当作历史看的。我同意这种看法,尽管也知这种看法与真实的历史肯 定有大区别。我在《关乎历史的真实》(见2000年第1期《随笔》杂志)这则文 字中说过这样意思的话:‘历史记载下来的就记载下来了,民间流传下来的就流 传下来了,没有记载没有流传的,也就一笔勾销。’而现在,我不能不还加一句, 这就是:记载下来的是个什么样就成了个什么样,流传下来的是个什么样就是个 什么样,后人在没有证据推翻的情形下,也都只好认了。”   于是,我又忽然想到,统治者也好,当事人也罢,把眼光放远一点,把胸怀 放宽一点,允许大家自由地说话,自由地发表,自由地出版,真的实现中国自春 秋战国之后两千多年来一直梦寐以求并且也为那位伟人肯定了的“百花齐放、百 家争鸣”,才是惟一正确的做法。只有这样做了,才会将那一段特殊历史以最大 限度地逼近真实记录下来,流传下去。否则,由于各种主、客观原因,不论是对 于大的轮廓,还是对于各种细节,夸大也好,缩小也罢,今人、后人,写出个什 么样子,也就成了个什么样子——你说现在还有什么人能考证出司马迁《史记》 中所撰写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并非如司马先生所写吗?而如此这般,对当时的统 治者对当事人是利是弊是好是歹,当不言自明。   回过头来说,方英文先生看过《往事并不如烟》后,也有自己的见解,说是 读了这本书,“最大的收获是学了一个生活常识:洗脸毛巾不可用到发硬,发硬 了就有害皮肤。其余,我以为没有什么价值,与该书封底上的捧谀之词距离甚远, 充其量又是一本‘呆子纪事’”。我怎么看都觉得方先生有点狂,或说不能实事 求是。如果这本书真的只有方先生说的那“一个生活常识”,是读书人的“收获” 的话,那么,为何会有一片叫好声。你方先生能说那“一片”人也都是“呆子” 不成?   方先生这样说显然站不住脚,要不就会让别人往深处想往别处想……   不过,我不赞成方先生如此看不起这样一本因“逼近历史”而引起轰动的书, 并不影响我欣赏他在文章后面所发的议论,比如他说:“我对一些所谓‘大儒’ 是很不以为然的。专心做学问倒也罢了,却偏偏对他物含情脉脉;其实他们,压 根儿不懂‘江山’是怎么回事。可悲的是,说起中国历史,他们倒像是走进了自 家的菜园子,那种‘滚瓜烂熟’的样儿,令人不服不行。然而他们依旧呆腐。他 们的最呆腐之处,就在于他们误以为自己是类似西方的‘知识分子’,动辄就 ‘学习鲁迅’。知识分子是个舶来语,特点是有独立精神、无世俗功利、唯真理 是求;这‘独立精神’呢,又是建立在他们具有‘独立生活能力’的基础上的, 也就是非依附型的。而咱们的某些‘大儒’呢,坐着公家的小车,吃着公家的大 肉,却不但不感怀而歌其天恩,反倒处心积虑地说些坏话,这跟忘恩负义的家伙 有什么两样。”又说,“端谁的饭碗,就替谁做事,这是最起码的做人原则。若 是讲‘节操’二字,那你最好先抛却富贵荣禄,另找个活路,再强调不迟。”你 看,在众人对《往事并不如烟》对章诒和女士的一片叫好声中,就是在有些人认 为这本书中所讲的有些历史不符合史实,可有谁说出方英文先生说的这些话呢? 而尽管这些话也是“哪壶不热提哪壶”,也是大煞风景,但这些话却很难得。   当然,我甚至相信,除了方先生会这样说,还有一个人假如看到《往事并不 如烟》,想必也会这样说,而这个人,就是这则短文开头提到的那位因不在“组 织”而躲过了被打成“右派”那一劫的那位知识分子。信乎?   短文本该作结,需要说明的是,尽管有梁先生、方先生上面那些话,可我对 罗隆基先生也仍是怀着崇敬之情,也不认为端了谁的碗吃了谁的饭、做了高官有 了高位就不能“有意见”了。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时代,最终帮助孟尝君田文逃脱 暴秦之虎口的那位食客冯驩,不也是在“食有鱼,出有车”之后还在发牢骚,也 就是所谓“弹剑而歌”“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吗?随着时代和人们认识事物 的进步,看人理当从大处着眼。而罗隆基先生历史上有许多大处都值得肯定值得 赞美。缺点毛病不掩其历史光辉。我甚至觉得从“争民主、争自由”这个意义上 说,罗隆基先生也是中国现代史上一位难得的了不起的人物。“新中国”之后, 尽管他“出有车,食有鱼”,却也不去巴结,不去奉承,甚至仍然能发泄自己的 不满,这同样不是难能可贵的吗?而况正如1986年10月24日,在罗隆基90岁冥寿 时,当时的中央统战部部长在由民盟中央主办、专为缅怀罗隆基的隆重纪念会上 讲话所言:   “纵观罗隆基先生的全部历史和全部工作,总的来说,他是爱国的,进步的, 为我们民族和国家做了好事,是值得我们纪念的。”   对这样一个人,我们更不能以偏赅全,更要实事求是。   草于2004年12月,2005年2月修改 (XYS20050401)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