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原载《闲磕儿》第二期(河北美术出版社2000年一月出版)) (作者授权新语丝在网络发表) 续论“他妈的” 任之初 开篇 鲁迅在60多年前写过一篇精彩短文《论“他妈的”》(辑入杂文集《坟》)。题目颇为 抢眼,以极“学术”之“论”证,加诸极鄙俚之“国骂”,相得益彰。文中主要是从魏晋门 阀制度的“等级”,谈及下层人的反抗心态,就和阿Q“精神胜利法”中“老子被儿子打了” 一样。临末以“乡农父子午饭”,互以“妈的”作为“昵称”调侃,出神入化,尽得“临去 秋波那一转”的风流蕴藉。历史文化的沉重文章作到这一步,实在令人击节。 经历了一场“文化大革命”,又经过了“社精办”二十年推广“请谢谢对不起”之类“ 文明礼貌用语”的活动,眼瞅就要“跨世纪”了,但是不仅在社会生活和文学作品中,“他 妈的”使用频率却大幅度攀升,而且新近电脑网络上还盛行更加频繁,更加花稍的“国骂”, “他妈的”化为了TMD,而TNND、SB之类的“网骂”专用语,也随着四通八达,迅如闪电的电 子技术,刹那间遍及五洲。 照说时代催人进步,即应该如鲁迅夫子希望的“沿着精神的三角形”不断提升自我。但 这种匪夷所思的现象,究竟说明了什么? 试为夫子续论,并祈方家教正。 一,修辞学 “骂”之为物,本源于情绪之宣泄,也是“言之不足,故咏歌之”,“情于中而形于外” 的意思,不过最难作到的,恐怕是“发乎情,止乎礼仪”。既然人类组成了社会,讲究“礼 尚往来”,惟“骂人”一道常常“小叩辄发大鸣”,被宣泄的另一方听到后,不可能没有感 想。以上骂下,以尊斥贱,不敢回嘴,也还罢了。如果倒过来。或者处于平等地位,“来而 不往,非礼也”,这种宣泄就会招致“反作用力”,物理学上它们成正比,社会学上不然, “反作用力”几乎必然大于“作用力”,这是对著名的“能量守恒定律”提出挑战,如能透 彻加以研究利用,或许能够解决能源问题,至少在声波发电上。因为有的对骂可以象“张飞 战马超”那样,大战三五百回合,夜以继日,而力道毫无衰减;也有几个反复,就把“批判 的武器”变为“武器的批判”,但那已经超出本题范围,故不论。 大体而言,“骂”的修辞方式有如下几类: 一,直斥式: 1,主要是指明对方智力低下,如“傻”、“蠢”、“笨”、“犟”、“倔”,也包括 《史记》鸿门宴范增称项羽为“竖子”,常人所说的“死人”,等等; 2,主要直斥对方缺乏道德感,人品卑劣的,如“不要脸”、“无耻”、“缺德”、“ 忘八”(如“忠孝仁爱信义和平”为“八德”之类。后转义为“王八”,则涉及其他类型, 此不论)。类似意义上还有“奴才”等等。 二,比喻式:可分三种: 1,不喻之喻,比如“什么东西”、“不是东西”,初看似乎属于“直斥式”,实则是 以“东西”方物,所以无论“是”东西还是“不是”东西,都能表达同样情感。类似的还有 “不是人”,“人”而“不是”,当然就是其他动物或“东西”了。 2,以动物或其肢体器官之一部分比喻对方,如“畜生”、“猪猡”、“狗腿子”、“ 爪牙”、“猪脑子”、“乌龟”、“王八蛋”,等等。类似的的比喻还单有一门,专以人体 的生殖器官为譬的,如《水浒传》中常见的“鸟”,正确读音当为“屌(diǎo)”,今人 亦不至于产生歧义。但这涉及“他妈的”之深层涵义,说详下。 3,以不洁或不雅之物品动作来概括对方作为的,如“放屁”、“屁话”、“不耻于人 类的狗屎堆”等。鉴于这类骂法已入诗词和经典,毋庸在下饶舌了。 三,混合式:即上述两类的混举,一般是形容词+名词的组合,如“蠢猪”、“犟驴”、 “傻骆驼”,“狗奴才”、等等。 四,叙述式,即运用逻辑学之“全称判断”指证对方之来历,如北京人谓之“丫挺的”, 后简化为“丫”,完整的叙述句式是“丫头养的”。类似的还有“狗日的”、“狗娘养的”、 “婊子养的”、“杂种”、“王八羔子”、“龟儿子”,余类推。 类似的有以贱业加诸对方的,如“婊子”、“王八”(旧时妓院老鸨之夫)、“妈卖× ”、“破鞋”,等等。 五,描述式,一般是动宾结构,其中动词部分随方言而变化,如《水浒传》里“入娘 贼”、“直娘贼”之“入”和“直”。当今最通行的上入下肉的会意字,且以×为通行书面 替代符号的会意字,在《金瓶梅》里使用率已经极高。类似的还有“日”(“入”之音转。 亦作上入下日)、“干”,等等。宾语结构则极其繁杂,一般是限定在家庭成员范围内,从 小一辈到祖宗(先人),从男(大爷、舅子)到女,出现率最高的当数“他妈的”。在实际 运用中,动词往往被省略,但丝毫没有损伤其表达的内涵。 当然,也有只说动词而不带宾语的,但这类表达多止于自赞自叹,并非骂人。比如说“ 我×,乔丹的扣篮真没治了。”故不论。 可能还有另类语式,读者当可循此总结,拾遗补缺,或可延伸一本《骂人大全》。听 说“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骁将刘半农先生当年就教北京大学时,曾有意为之,并曾广散征集 之启事,结果他在办公室里一度天天有人上门寻骂,包括周作人等名流,可惜湮没不传,不 知此书出版与否。即使已经出版,经过六十年变迁,也该大大增补一番了。 应该说明的是,现代公认为“骂人”的喻体,古代或不然。比如“腹心爪牙”曾是亲信 的代词,被人指称丝毫也不难堪;又比如“龟”,古代就以为是长寿之象征,唐代犹以为名, 如玄宗宠伶李龟年。又如驴叫,今人以为难听之极,偏有古人以为风雅之至。《世说新语》 云:“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与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 赴客皆一一作驴鸣。”又曰:“孙子荆以有才,少所推服,唯雅敬王武子。武子丧时,名士 无不至者。子荆后来,临尸恸哭,宾客无不垂涕。哭毕,向灵床曰:‘卿常好作我驴铭,今 我为卿作。’体似真声,宾客皆笑。孙举头曰:‘使君辈存,令此人死。’”连皇上都不惜 学作驴鸣,可知其类同清啸,不亚今人欣赏帕瓦罗蒂之Hi-C王。 “骂”之内容如此丰富,修辞如此灵活,表达范围如此广泛,最重要的是一“骂”对方 立刻就能心领神会,可见这是人类一种非常重要的语言文化现象。发明一种新鲜的“骂”法, 其实是很见想象力的,那种如《封神演义》中的土行孙,专打下肚脐下三寸的污词秽语,似 乎早已说滥了,就象电视片的清宫戏一样,很难激发起旁观者的快感。无论对语言学还是文 学来说,都是一种悲哀。但也偶有例外。十多年前在北京的公共汽车上,我曾目睹一次情景: 一老者因拥挤,不慎踩了一位衣着入时的女士的脚,女士即操污词秽语,毫不吝啬地馈 赠之,不依不饶,达数分钟之久。老者愤怒却无言,女士因其能如此熟练地抛掷语言储备的 技能而扬扬自得,眼看已获“完胜”,遂趁势小结,道: “瞪什么眼!你敢把我吃了?” 老者忽然一笑,答曰:“我是回民。” 我曾说,“骂”人很难作到“发乎情,止乎礼仪”,但这位老者做到了。他采用的是前 述修辞类的第二类第二条,不过是暗喻。 二,演进观 作为人类的心理需要,“骂”一定是亘古今而放之四海的普遍现象,正如“吃”作为生 理需要一样。如果辨析古今流变和中外对比,当然也是文化学的好话题。这种学问,想比已 经有人在做,只是传播不广,鲜有人知,是一缺憾焉。 鲁迅曾举古书为证,说明“骂”之为物,“古已有之”。他举的几例诠释如下: 一,“役夫”,出于《左传·文公元年》:楚成王妹江骂成王子商臣(即楚穆王)的 话:“呼,役夫!宜君王之欲杀女(汝)而立职也。”,杜预注:“役夫,贱者称。”; 二,“齇奴”出于《南史·宋本纪》:“帝(前废帝刘子业)自以为昔在东宫,不为孝 武所爱,及即位,将掘景宁陵,太史言于帝不利而止;乃纵粪于陵,肆骂孝武帝为齇奴。” 齇,鼻上的红疱,俗称“酒糟鼻子”。 三,“死公”出于《后汉书·文苑列传》祢衡骂黄祖的话:“死公!云等道?”唐代李 贤注:“死公,骂言也;等道,犹今言何勿语也。” 四,“老狗”,出于汉代班固《汉孝武故事》:栗姬骂景帝“老狗,上心衔之未发也”; 五,“貉子”,出于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惑溺》:“孙秀降晋,晋武帝厚存宠之, 妻以姨妹蒯氏,室家甚笃;妻尝妒,乃骂秀为貉子,秀大不平,遂不复入。”; 六,“而母婢也”出于《战国策·赵策》:“周烈王崩,诸侯皆吊。齐后往,周怒,赴 于齐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东藩之臣田婴齐后至则斮之。’(齐)威王勃然怒曰:‘ 叱嗟,而(尔)母婢也!’” 七,“赘阉遗丑”出于陈琳《为袁绍檄豫州(刘备)文》:“操赘阉遗丑,本无懿德。” 指曹操的父亲曹嵩过继给宦官曹腾做儿子。  稍加分析,就会发现以上一、二、七例属于第一类“直斥式”,三、四例属于第二类“ 比喻式”,五、六例为第四类“叙述式”,正为“丫头养的”之祖,“貉子”的说法要稍微 曲折一些,“貉”是东晋贵族对鲜卑的蔑称,可参《世说新语》里阮咸爱“貉婢”,取以生 子遥集的故事。北京到底是古都,连骂人的话都那么有历史韵味,“无一字无来历”。 但总括以上几种例子,其所叱责之要义,都在于贵贱之“贱”。“役夫”、“奴”操下 贱业,“貉子”、“母婢”、“赘阉”是父母地位卑贱,狗等动物更是贱种了。但都没有非 得当别人的爹、祖宗,或者要变乱别人血统,发生关系的涵义在内。 这些证据,说明最初的“骂”多重在“明贵贱,别尊卑”。是符合鲁迅写此篇文章之本 意的。 鲁迅夫子复举《广弘明集》卷七记北魏邢子才“以为妇人不可保。谓元景曰,‘卿何必 姓王?’元景变色。子才曰,‘我亦何必姓邢;能保五世耶?’”一语,以为是“颇有可以 推见消息的地方”。这里指的“消息”指战乱时代“妇人不可保”,自然是“他妈的”之由 来。他以为是魏晋门阀制度中“同一的意思,但没有邢子才的文才,而直出于‘下等人’之 口的,就是:‘他妈的!’”,并表示“要攻击高门大族的坚固的旧堡垒,却去瞄准他的血 统,在战略上,真可谓奇谲的了。最先发明这一句‘他妈的’的人物,确要算一个天才,—— 然而是一个卑劣的天才。” 但说是“他妈的”之由来,似乎还缺乏更加有力的实证。 我们都知道,自西周以来,中国就进入了宗法社会。姓氏就是宗法观念的代表。古人云: “姓,人所生也。”(《说文解字》)“姓者,统其祖考所自出。”(《通鉴·外纪》)也 就是说,这是一个人所在家族或共同祖先,也就是宗族、血缘和群体关系的重要标志。血胤 宗子则是构成西周社会继承权的主要标志。东周以后“礼崩乐坏”,诸侯纷争,其间秽乱宫 闱之事不少,血缘统系的紊乱,也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史记·秦始皇本纪》云:“庄襄王为秦质子於赵,见吕不韦姬,悦而取之,生始皇。” 班固在汉孝明帝诏问时,上罗列秦之“过失”,甚至径呼嬴政为“吕政”,《索隐》注谓: “按:《不韦传》云:不韦,阳翟大贾也。其姬邯郸豪家女,善歌舞,有娠而献于子楚。” 又于《始皇本纪》大书“嫪毐封为长信侯”及为乱、“车裂以徇,灭其宗”事,《索隐》 发其曲笔,引王劭言“贾侍中说秦始皇母予嫪毐淫坐诛,故世人骂淫曰‘嫪毐’也。”司马 迁将秦王朝之宫廷秽乱大书于史,颇不寻常。他在《本纪》中以“太史公曰”的名义总结道: “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立私权,禁文书而酷刑法, 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这个批判是很严峻的,可以见出他的态度。可以想见 ,无论是国破家亡的六国贵族,还是焚坑劫后余生的儒生,都有一肚皮骂嬴政的话,指出他 血统可疑,正是骂他的一方面。只不过还没有来得及产生高度浓缩的诸如“他妈的”一类的 话语而已。但追本溯源,也不妨以《史记》作为后世“他妈的”之开端。 如果我们认真查阅南北朝的历史,就会发现门阀贵族尽管自矜华胄,夸耀阀阅,但毕竟 只是表面文章。邓子琴《中国风俗史》论列南北朝“一般之风气”者,首列“无夫妇”,曰: “魏晋以来,一人两娶,别舍私通者有之矣。而由人主好色不戢,自王公骄奢淫泆而下化之。 孟德夫子之于甄氏,既有聚麀之嫌,贾公闾以三公之尊,其次女贾午私通韩寿,其长女南风 为晋惠帝后,与程据等乱私,求人入宫以恣欢乐。”复引《晋书·惠贾皇后传》“洛南盗尉 部小吏”事以实之。又举《晋书·惠羊皇后传》所载惠帝羊皇后“没于帝曜,曜僭位,立以 为后,因问曰:‘吾何如司马家儿?’后曰:‘……妾生于高门,常谓世间男子皆然。自奉 巾栉以来,始知天下有丈夫耳!’”皇后为天下懿范,尚且如此放浪,则闺门不肃,内闱不 修之风,自上而起,余可知也。史载北齐帝妹要求纳“面首”若干,南陈君臣“游宴后庭, 多为艳诗”,“当时谓之‘狎客’。”(《南史·江总传》)以及共赋“玉体横陈”之类, 已把宫闱作为妓院了。所谓“妇人不可保”者,何待战乱?高门大族血统之变乱,早已蔚然 成风了。 这种风习延及隋唐亦未完全避免,昭彰于史籍中的故事人物,如高宗之武后,中宗之韦 后以及太平公主等人,都不是门风整肃之模范。即使有“他妈的”之类话语,也未必具有后 世那样严重的意义。 即使到了北宋开国,赵光义的特别嗜好之一,就是“你老婆的”,专干亡国之主的婆娘。 有名的事例是南唐小周后,十年前在国外看到一本画册,描绘一君王由宫女左掺右扶,前体 洞开,立于床侧,一裸妇仰面而拟就之,一宫女俯趴承其腰际。画当是清代工匠的作品,人 物都穿着戏装,也没有题名。我想描绘应当就是宋太宗与小周后这段并不风流的韵事。揆诸 明人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宋人画《熙陵(赵光义陵号)幸小周后图》,太宗戴幞头, 面黔色而体肥、周后肢体纤弱,数宫人抱持之。周后在蹙额不胜之状。”后又有姚叔祥《见 只编》亦载“余尝见吾盐名手张纪临元人《宋太宗强幸小周后》粉本,后戴花冠,两足穿红 袜,袜仅至半胫耳。裸身凭五侍女,两人承腋,两人承股,一人拥臂后,身在空际。太宗以 身当后,后闭目转头,以手拒太宗颊。”可见是后人常画的题材。以胜利者君临失败者之妻, 是什么样的心态呢?报复的快感?征服的愉悦?还是以游棍出身“要攻击高门大族的坚固的 旧堡垒”的冲动? 有宋一代的自觉的文化努力之一,是理学的出现,“儒学二度复兴”。从北宋二程“饿 死事小,失节事大”开始,到朱子的“伦常日用”,把恢复儒家的功夫全面细致深入地开展 起来。 理学要“明夷夏”。当时多民族长期对峙,战祸不时降临,金庸《天龙八部》描述乔峰 出身时,曾涉及宋辽、宋金边界上的“打草谷”,即屠杀边界男丁,掳掠妇女儿童的情形, 不管“以夏变夷”还是“以夷变夏”,难免一再重复赵光义的勾当,妇女是最易遭受蹂躏, 而柔顺者也最有可能生存下来的。只要读一读靖康时金兵破汴梁的实录,就知道这在南宋士 民心中留下了多么大的创痕。以至“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成为千古绝唱,无 论其是否出于岳飞之手。所以“杂种”之骂,开初未始没有“夷夏之辨”的意思。所以要 “辨”,盖缘宋王朝自以为优势在于“文明昌化”之故,种族血缘不容混杂。但“杂”到后 来,闺阃愈来愈严,防及外姓外宗,涵义也就泛化了。 理学要“明长幼,别尊卑”。那一时期配合平民中宗族社会的复兴,修家谱的风气开始 大盛,“论字排辈”的出现,虽然已经与姓的等级无关,而重在表示和维系家族内部的尊长 卑幼,“明世次,分经纬”,永保血脉长存贯通。对家族中妇女守节的呼声也越来越高,范 围越来越广,限制越来越严,以至“矫枉过正”,演出一出又一出惨绝人寰的悲剧来。翻阅 古代的地方志,每当看到《烈女传》时,心里都不大舒服。一是因为每有兵灾,“烈女”必 有一大串,活象那些兵大爷不是在彼此对打,而是与女人为敌似的;二是因为死的是明明女 人,但写上去的名字却是“刘六妻王氏”,“漆七女漆氏”之类,好象“烈”的不是这些可 怜的女子,倒是他们的丈夫或父亲似的。 这是后话,不谈也罢。 但是--凡事均有例外,例外就是“但是”--宋辽金夏的长期对抗中,也有一则“以 骂退兵”的有趣特例。沈括《梦溪笔谈》云: “元丰中,夏戎之母梁氏遣将引兵卒至保安州顺宁寨,围之数重,时寨兵至少,人心危 惧。有倡姥李氏得梁氏阴事甚详,乃掀衣登陴,抗声骂之,尽发其私。虏人皆掩耳,并力射 之,莫能中。李氏言愈丑,虏人度李氏,终不可得,恐且得罪,遂计以他事,中夜解去。鸡 鸣狗盗,皆有所用,信有之。” 在没有麦克风和其他广播设备的条件下,竟然骂到连儒学化外之“虏人皆掩耳”的程度, 可谓奇迹。一个“倡姥”所能掌握对手之阴私情事,可以想知,不外床笫闺阃之污秽,厮养 血胤之混杂,绝不会像后世搬演《击鼓骂曹》之祢衡似的词严义正。 所以,我以为“他妈的”及其涵盖和引申,应当与理学传播发生发展同步,其应用范围 及使用频率,亦与理学在民间的影响适成正比。具体证据可往《水浒传》及其衍生物《金瓶 梅》等寻觅。盖笔记野史多以文言叙述,远不如白话酣畅恣肆,元明杂剧流传之本,亦因只 记关目概要,不包含演员“现挂”和临场发挥,而绝少表露。这类涉及床笫内闱秽语秘闻的 内容如果再溯源头,则可由北宋书场单有“说诨话”一科里窥见“消息”。这中间更具学术 性的考证,以其烦琐,兹不枝蔓。 鲁迅先生从“他妈的”里推知出阶级斗争的“消息”来,是和他所处的时代有关的。我 以为,至今而论,阶级斗争也并非“无中生有”,荒诞无稽之说。社会发展只要贫富悬殊到 达了临界点,这种理论的魅力仍然可以随时再现。我与先生认识上不同,不过以“他妈的” 作为一个与理学相关的文化观念发展的表征。 纵论之外,如果横向比较,也有意思。鲁迅《论“他妈的”》中就曾感慨系之: “别的国度里怎样,我不知道。单知道诺威人Hamsun有一本小说叫《饥饿》,粗野的口 吻是很多的,但我并不见这一类话。Gorky 所写的小说中多无赖汉,就我所看过的而言,也 没有这骂法。惟独Artzybashev在《工人绥惠略夫》里,却使无抵抗主义者亚拉借夫骂了一 句‘你妈的’。但其时他已经决计为爱而牺牲了,使我们也失却笑他自相矛盾的勇气。这骂 的翻译,在中国原极容易的,别国却似乎为难,德文译本作‘我使用过你的妈’,日文译本 作‘你的妈是我的母狗’。这实在太费解,——由我的眼光看起来。” 由我们的电影上看,日本鬼子最通行的骂语是“八格牙路”,英美鬼子则是“猪猡”。 他们的谩骂当然也还有多种变化,但是恐怕都不如“咱们的”“国骂”这样集中而且单刀直 入。这令人想起禅宗机锋所谓“弄一车兵器杀人”和“寸铁杀人”的区别。“骂”的全部精 髓,本来就是“寸铁杀人”一流,“要言不烦”,即使骂上一天,花样翻新,但突出的还是 那几个关键词语。这应该是流行的“比较文化”之好题目,还是留给会通中外的饱学之士去 完成吧。 三,当代论 大体而论,“骂”都应该算是个人行为,即便妇姑勃蹊,无赖对詈,各引同道或支持者 掠阵助威,但“骂”的主体基本上还是一对一的单打独斗,鲜有一人举臂,万众齐骂的。但 时代毕竟在发展,三十年来,这种场面在海内已成“司空见惯”,恰恰逆文明潮流而动。试 为分别论之。 第一个高潮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骂人景象之奇、频率之密、场面之大,都超 迈千古,即此一端,当可专美前人。 “文革”之骂人,颇有“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之风致。始作俑者,自然 是骄横不可一世的“红卫兵”。先是“无师自通”的抄家,被抄者自然是“混蛋”,其子女 自然是“狗崽子”。这在“血统论”盛行,强调“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的一 个时期内最为流行,其中最狂热的是“生马骒子”初中生。接着是“夺权”,一所著名院校 自创《造反歌》:“要是不革命,就造他娘的反,就罢他妈的官,就滚他妈的蛋!”词句铿 锵,节奏鲜明,广场上几十万人齐声高唱,其势排山倒海,极为壮观,且非如此不能尽现革 命之磅礴气势。自1966年8月以后,即由北而南,风行海内,几有“不骂不会说话”,“不 骂不叫革命”之势。中华自负“衣冠礼仪之邦”的名声,亦因此毁于一旦。此后愈演愈烈, 比如标语上“打倒刘少奇”之“奇”,非要颠倒写成“狗”字形;比如安徽两派围绕支持革 委会的态度对立分为两派,“好得很”简称“好派”,“好个屁”简称“屁派”;比如形容 某个“走资派”往往从“脑袋上长疮,脚底下流脓”形容起。至于指着鼻子骂“乌龟王八蛋” 什么的话头,已不在话下。过来人当可回忆补充,不须在下聒絮。 论其文化根源,我以为首先是经过64年以来的“四清”和“社教”,贯彻“阶级路线” 以后,“八辈贫农”及其子弟取得了基层统治地位,按照“统治阶级的思想就是那个时代的 统治思想”的理论,他们的语言也是占据统治地位的霸权话语。“大老粗”一时成为荣耀之 头衔,从批判“四不清干部”开始,这种标志“苦大仇深”的情感宣泄,就占据了大批判舞 台的中心地位,顺势而下,为年轻无知的学子所延用。更何况“在奶奶小姐的象牙床上打滚”, “不须放屁”之类的语言,早已悬为经典,可以堂而皇之地在最隆重的场合里引用呢? 其次是“普罗文艺”的影响。这种“现实主义”艺术三十年代源于上海,钱锺书在《灵 感》一文中,曾讽刺说: “一个黑大汉拍老头子的肩,说,‘老家伙,你话也说得够啦,让我来问他。喂,你认 得不认得我?我就是您笔下写的粗人,您看我象不象哪?短褂子,卷上袖口,动不动拍着胸 脯,开口“咱老子”,闭口“他妈的”。您书里说我“满嘴野话”,“咱老子”和“他妈”, 俩口儿不就合成一家么?“野”在那里!我是你笔下的粗人,按理,我得先给你几个耳刮子, 再来算这笔帐,可是,天哪!你打我耳刮子,我也没有气力还手。你说可怜不可怜!’” 就是这种标签化方式的具体反映。另一方面是将动辄骂人加诸“反面人物”统治者,无 论龟田鸠山,还是匪兵甲汉奸乙,张口就骂,举手就打。这种简单化的描述后来在小说和电 影中得到充分的发展。鉴于小说电影是六十年代的主流文艺,而年轻人的模仿能力又极强, 借着这类“榜样的力量”强化权势感觉,也就顺理成章了。 第二个“骂”的高潮,至今方兴未艾。说来也与前次浪潮颇有渊源。看过《动物凶猛》 和据此改编的获奖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的人,想必记得在“造反”的大中学生屁股后头, 还跟着一帮拖着鼻涕的小学生娃娃。这些娃娃长大后成了作家和电影人,记忆最深的就是那 时“张口就骂,举手就打”的快活日子。和“普罗文艺”不同的是,他们自觉圆熟地驾驭着 “骂”的语言,驶向一个又一个胜利的港湾。当代小说电影中类似语言的运用,已经到了无 所不至的地步。其中也有出神入化,特能表现情绪和生存状态的,也有点缀人物性格处境的, 但更多的是快乐快乐嘴。好在演艺圈人士本来擅长此道,连真正的“大老粗”们都为之赧颜 而瞠目结舌,绝对不需要再“深入生活”了。 说来这背后还真有一套高深的“后现代理论”,其核心只是四个字--“消解神圣”。 据说美国的“黑色幽默”就是打把污言秽语写进小说开始的,比如《二十二条军规》,比如 《麦田守望者》,照说都与“文革之骂”差不多同时产生的,不过在美国似乎已经“过气” 的东西,在咱们这儿且得风行。看不惯了?懒得跟谁谁说理,“骂”就意味着批判,“骂” 就代表着消解,“骂”就是“后现代”。越是过去以为“神圣”的东西,越是要痛快淋漓地 “骂”。在这种气势如虹的鞭擗下,还有什么不望风披靡的存在呢? 文艺和理论之外最热闹的,就是甲A赛场的“万众齐骂”。足球甲级联赛市场化后,球 迷的不满集中爆发于此,不管胡同串子还是大学教授,同仇敌忾,声震云天,这倒是“集体 宣泄”的有趣范例。以骂语的污秽而论,北京人见多识广,底气最足,且恪守成规,“以不 变应万变”。四川人万众同心,嗓门最亮,且富于创新,风行海内。其他赛区也各擅所长, 有心人不难自己归纳。 娱乐是当今时髦的风向标。有了小说、影视、足球三把“火”推波助澜,第四类前卫热 门--网络自然顺风顺水,一发不可收了。“网虫”一般兼有前三种嗜好,所以甫一上网, 即见骂声不绝。格于键盘是“另类”发声器官,所以必须创造出文盲都能使用的,更加简捷 明了,声形合一之“网骂”语汇。发展下去,汉字是否还是象形文字,都会发生问题了。 十年前有句民谣:“端其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曾使高层决策者迷惑不已:明明 生活改善,衣食无虞了,这是多么伟大的成就啊!世界都为之惊叹。可偏偏百姓颂扬感恩之 声未响,而骂声陡然高涨起来,“是谁之过欤?”其实稍微作一番“换位思考”,其中并无 玄妙之处。一是生活提高了,可欲望提高得更快,何时是尽头?二是经济增长了,可贫富差 距更大了,“不患寡而患不均”是各国都面临的问题,放置在儒家理念中这个问题更为突出, 所以才有“工人一身汗,赚了三十万。买个乌龟壳,坐着王八蛋”之类的民谣;三是贿赂公 行,腐败成风,犯罪猖獗,不象个清平世界;四是肉是我挣钱买的,干卿底事?该骂还得骂, 谁能堵住我的嘴?等等等等。 照说当年圣明的尧爷还特地于通衢设立“谤木”,刻在那上面的“谤言”里,未必没有 骂大街,甚至指斥尧爷,惦记他祖宗的的话,虽然绝不如颂歌赞誉那样容易入耳,也未必真 的有什么道理,就是让大家有个出气筒的意思,大人先生本无须过分计较。何况“圣明”不 如尧爷的时代呢?当政诸公让人骂,而百姓也敢于骂,本身也是“民主”进步的确实标志, 实在可喜可贺。 南宋洪迈《容斋随笔》卷一曾记“《大集经》载六十四种恶口之业”,其中第一条便是 “粗语”,即骂人的话。可见当时佛家即以骂语为“口孽”。时代进步,万物皆化,眼瞅西 元第三个千年都来到了,这“国骂”也应该推陈而出新,或者像理学先导韩愈他老人家说的 “惟陈言之务去”。老是惦着人家的上一辈,或者总在是招呼人家脐下三寸,就显着俗气而 无能了。 如何文明宣泄,也是中国一个“跨世纪”的难题。做到“发乎情,止乎礼仪”,才是学 问,才是功夫,才是化境。列位看官,不知您意下以为如何?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