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作为“文章”的“著述” ——章太炎《国故论衡》,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陈平原   1909年,针对上海有人“定近世文人笔语为五十家”,将章 太炎与谭嗣同、黄遵宪、王运、康有为等一并列入,章大为不满。 在《与邓实信》中,除逐一褒贬谭、黄、王、康的学问与文章外,更 直截了当地表述自家的文章理想:“仆之文辞为雅俗所知者,盖论事 数首而已。斯皆浅露,其辞取足便俗,无当于文苑。向作《书》, 文实闳雅,箧中所藏,视此者亦数十首。盖博而有约,文不奄质,以 是为文章职墨,流俗或未之好也。”这里所说的“论事数首”,大概 是指《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以及发表在《民报》上的时论,对此类得 到社会及学界高度评价的“战斗的文章”,章太炎本人并不十分看重, 以为“无当于文苑”;反而是那些诘屈聱牙、深奥隐晦的学术著作如 《书》等,因“博而有约,文不奄质”,在章太炎眼里,方才真正 当得起“文章”二字。   无论为人还是论学,特立独行的太炎先生都喜欢出奇制胜,有时 甚至故意颠倒时论。可这回不一样,以“著述”为“文章”,这一思 路,从早年的《国故论衡》,到晚年的《国学讲演录》,一以贯之。 而且,在《自定年谱》和《自述学术次第》中,章氏都对三十四岁后 读魏晋玄文而文章渐变,做了专门的交代。无疑,此乃了解章氏学术 与文章的关键。   太炎先生论文之独尊魏晋,在《国故论衡·论式》中有充分的表 述:“魏晋之文,大体皆埤于汉,独持论仿佛晚周。气体虽异,要其 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孚尹旁达,可以为百世师矣。”这 里所说的“文”,基本上限于“持论”,而不涉及今人格外看重的 “叙事”与“抒情”。之所以如此突出“持论”,那是因为,在古代 中国,文章最重要的功能,非“持论”莫属——“叙事”则史家见长, “抒情”有诗人在先。明知“文以载道,诗以言志”的分工,只是相 对而言;可在重体式讲类例的章氏看来,判断文章高下的标准,只能 是“持论”之优劣。   同样是擅长“持论”,章氏又因知识结构的差异,分为文士之文 与学人之文两类。“夫持论之难,不在出入风议,臧否人群,独持理 议礼为剧。出入风议,臧否人群,文士所优为也;持理议礼,非擅其 学莫能至。”《国故论衡·论式》套用到自家头上,《驳康有为论革 命书》属于“出入风议,臧否人群”,至于“持理议礼”,则只能推 《书》和《国故论衡》了。章氏历来对“好为大言,汗漫无以应敌” 的文士之文很不以为然,对时人之表彰其“文士所优为也”的“出入 风议,臧否人群”,自是极不情愿,因而才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自我辩 解。   照章氏的说法,自家所撰“文实闳雅”的,除了《书》,还有 箧中所藏的数十首。这数十首,应该就是第二年结集出版的《国故论 衡》。胡适称“这两千年中只有七八部精心结构,可以称做‘著作’ 的书”,而《国故论衡》即是其一。如此皇皇大著,其中各章,依胡 适的评价,“皆有文学的意味,是古文学里上品的文章”(《五十年 来中国之文学》)。我很欣赏适之先生的这一看法,不过,作为文章, 我更看好《论式》、《原学》,而不是适之先生推荐的《明解故上》 和《语言缘起说》等。另外。胡适称章氏文章“是古文学的上等作品”, 其实暗含讥讽,即“他的成绩只够替古文学做一个很光荣的下场”。 可是,有周氏兄弟的显赫成绩,起码薪火相传,所谓太炎文章“及身 而绝”的断言,其实大可商榷。   这里暂时不涉及文、白之争,而只局限于“文”与“学”能否合 一。在这一点上,胡适是解人,毫不含糊地承认太炎先生著述的文学 价值。随着西学大潮铺天盖地,专业化倾向日益明显,即便是研究中 国文史者,也大都视文学与学术的分工为理所当然。谈论古代中国, 或许还会提及《文心雕龙》、《文史通义》的文学意味;至于二十世 纪中国文学史,一般不会涉及已被划归“学术”的专业著作。   学术著作能不能入文学史,此乃小事一桩,尽可见仁见智:可学 者撰述时有无文体意识,讲不讲究论学文字,却是非同小可,因其关 系到“文”与“学”是否永远分道扬镳。我的态度颇为骑墙:不主张 “以文代学”,却非常欣赏“学中有文”。仔细说来,不喜欢以夸夸 其谈的文学笔调瞒天过海,铺排需要严格推论的学术课题;但同样讨 厌或干巴枯瘦、或枝蔓横生、或生造词语、或故作深沉的论学文字。 至于什么是理想的论学文字,我同意钱穆先生的意见,章太炎可以算 一个。   1960年5月,钱穆给时正负笈哈佛的得意门生余英时写信, 畅谈述学文字:“鄙意论学文字极宜着意修饰,近人论学,专就文辞 论,章太炎最有轨辙,言无虚发,绝不支蔓,但坦然直下,不故意曲 折摇曳,除其多用僻字古字外,章氏文体最当效法,可为论学文之正 宗。”被钱氏列为“论学文之正轨”者,还有梁启超与陈垣。对论学 宗旨基本相左的胡适,钱穆嫌其发言“多尖刻处”,但不否定其文章 “清朗”、“精劲”且“无芜词”。反而是在学界如日中天的王国维、 陈寅恪,其述学文体,受到宾四先生比较严苛的挑剔(《钱宾四先生 论学书简》,见余英时著《犹记风吹水上鳞———钱穆与现代中国学 术》之“附录”,台北:三民书局,1991)。我很欣赏钱穆先生 对诸名家论学之文的品味,尤其是表彰《清代学术概论》“其文字则 长江大河,一气而下,有生意、有浩气,似较太炎各有胜场”,这段 话深得我心。经由朱维铮、夏晓虹先生前后两次认真校订,《清代学 术概论》引证失误之处,已广为今日学界所知悉;可我还是偏爱这册 薄薄的小书,认定其最能体现任公先生的学识与才情。将该书对启蒙 期学术的鉴定,移用来评价梁氏自身的著述,我以为再恰当不过: “在淆乱粗糙之中,自有一种元气淋漓之象。”   不知是政治理想对立,还是治学路数差异,钱穆没有提及另一位 同样“着意修饰”其“论学文字”的学者———我指的是太炎先生的 入室弟子鲁迅。鲁迅无疑是白话文写作的健将,代表了以提倡白话取 消文言为表征的文学革命之实绩,而且曾公开表示:“我总要上下四 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 妨害白话者。”(《朝花夕拾·〈二十四孝图〉》)可有谁能解释得 清,当鲁迅开始撰写《中国小说史略》时,为何不采用其炉火纯青的 白话文体,而非要选择已被胡适判为“死文学”的文言文?单用“虑 钞者之劳”来辩解,无论如何是说不通的(《中国小说史略·序言》)。 依我浅见,很可能是基于对述学文体的格外在意,即,非如此写作, 不足以实现其“学中有文”的追求。谈及作为文学史家的鲁迅之成功, 我曾提及其著述中体现出来的清儒家法、文学感觉、世态人心,以及 小说类型理论设计(《鲁迅的小说类型研究》,见《小说史:理论与 实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作为文学史家的鲁迅》, 见《文学史的形成与建构》,广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以上 说法,我仍然坚持;可我还想再补充一点,那便是鲁迅对于述学文体 的高度重视。   有一点,我觉得很能说明问题:治小说史者,喜欢引用鲁迅的判 断。不管是只言片语,还是整段文字,将其织入自家论著,不说“蓬 荜生辉”,起码也是“感觉良好”。同样是大学者,比如胡适、郑振 铎等人的著作,便没有这种幸运。比如,我就宁愿转述胡、郑诸君的 意见,或用注释的办法表达对先贤的敬意,而不太喜欢直接引录其文 字。如此厚此薄彼,主要不是基于意识形态的考虑,而是鲁迅的述学 文字确实显得更为优雅、讲究。正是这种阅读感觉,使我坚信,鲁迅 在写作《中国小说史略》时,很可能是“字斟句酌”,将其作为“文 章”来苦心经营的——就像他所尊崇的恩师章太炎先生那样。   假如有一天有人向我提问,这个世纪中国的述学文字,你最喜欢 哪几部,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地举出章太炎的《国故论衡》、梁启超 的《清代学术概论》,以及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至于理由,很 简单,因其较好地实现了“文”与“学”的沟通。 《书摘》1999.11.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