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往历史的啤酒杯里“尿尿” □高芾 阅读这套所谓的“文侠小说”《智圣东方朔》,第一个感想是:这样的书怎么会火? 仔细想想:现在而今眼目下,这样的书不火,谁火? 宁信那些拙劣的自我吹捧和自我推销:“于知识主宰世界之先,率文侠之气徜佯智 海,令天下饱学之士,粲然而不汗颜”(饱学之士当然不汗颜,汗颜的应该是作者龙吟他 老人家),什么“以无功无利之心,撰无忌无惮之文”(功利之心无处不在,胡说八道倒 是无忌无惮),也别信那些毫无逻辑的宣传词:“请相信网上骄子的眼光”,网上骄子有 什么眼光?我一个在外企干的朋友,一年到头老是出差,总要带些省心的消遣物品,开始 他还附庸风雅,带上几本书路上看,后来就改成带好莱坞VCD了,再后来,干脆通夜趴在 酒店床上读网上小说--对付一种比好莱坞还不费力的娱乐制品,需要什么眼光? 商业操作的精明和可恶之处,就在于它老是明白不告诉你它的卖点在何处。《智圣东 方朔》这所以能够“纵肾亏万种,风情依然”,是因为它将这些年最火最响最为大众喜闻 乐见的娱乐制品的精髓,都进行了“拙劣的模仿”:它设置了一个朝廷内的边缘人物东方 朔,让他以逗乐的方式、救火的姿态为国事奔走,还和汉武帝建立了“兄弟般的情谊”, 这是在简单套用《鹿鼎记》;它把一个权力空前强大、性格忌刻阴鸷的皇帝写得耳软心 活、充满爱心,有时脾气很大,有时任人戏弄,这是《还珠格格》、《宰相刘罗锅》等清 宫戏呈现的对皇帝的大众想象;至于圣主贤臣,但老得有几个奸臣,挑拨其间,制造一次 次斗争,而结果多是邪不压正,不用说,是《宰相刘罗锅》的惯用套路。小说里大量充斥 着对话,动作场面则一笔带过,越看越像是部电视剧的剧本。 不过,《智圣东方朔》对以上这些制品的模仿,还只停留在皮毛上,而且很不到家。 作者拼命让笔下的所有正反人物,众口一辞地夸东方朔机智,不过作者没本事用具体事例 来写东方朔的机智,只好把东方朔的对手和观众都写得异乎录常的傻,以致整个宫廷斗争 如同一场弱智儿童的游戏----这也不能怪作者,史书里关于东方朔的故事材料不足,民 间关于他的传说也稀见,没有这些凭藉,你怎么能指望一个智力平庸的人去写一位天才? 因此,《智圣东方朔》的市场业绩并不完全建立在表面上的“引人入胜的情节,扣人心 弦的争斗,浪漫放纵的爱情故事”,而在于它内在的历史观,相当程度上契合了当下大众 的历史想象,为大众重新解读某段历史文本提供了定制的管道。从这个意义上说,《智圣 东方朔〉的精神兄弟,是同样误导民众又为市场所欢迎的《雍正皇帝》。 人类有追溯过往的本能冲动,在讲究“以史为鉴”的老大中国,这种冲动尤其强烈。大 众需要解读历史,但并不需要“真正的历史”,需要的是一种现实化的历史,可以从中获 得想象性满足的历史。《智圣东方朔》正是承担了这样一种将历史简单化、平面化的任 务。可以不去计较这套书在许多历史细节上的错误,如将“秉笔太监”这样一些明清的官 职放在汉代,将《羽林郎》和《陌上桑》随意拼接改写,李少君在汉武帝面前大谈“人格 分裂”,东方朔给女儿取名叫“东方之珠”……这些都可以看作“小说家言”和“戏 仿”,真正对历史构成伤害的,是小说张扬的价值取向:东方朔救国救民的方式,是先顺 从和纵容皇帝,让他喜欢自己,再伺机进言,一展抱负;东方朔不惜力劝卫青将妹妹献给 汉武帝玩弄,以此换得卫青为国效劳的机会;最具代表性的是东方朔对汲黯抒发的宏论: 其实昏君是由那些犯颜直谏的忠臣造成的,因为他们只知道直言,没有考虑到君主的接受 度……一言以蔽之:为了高尚的或善良的目的,可以不择任何手段。如果说,对于生活在 人治时代的东方朔们,这还是一种不得不然的生存智慧,二十世纪末对此的无保留的褒扬 和接受,只能让我们看到隐藏在后现代的喧嚣声浪下,一种古老的非人的价值观仍在悄悄 地流淌。 清楚这一点,就不难理解作者为何要大肆改写与遮蔽历史真实了。汉武帝的暴虐残忍, 只要看看《汉书.苏武传》中李陵劝苏武投降的那段话(那是选入中学课本的),就可见 一斑:辕车误触阶石,杀人;马嘶惊动车驾,杀人;什么都没说没做,还是杀人----名 将周亚夫就是这样以“腹诽”罪名赐死的。但是为了证明东方朔不顾一切辅佐汉武帝的 “合法性”,作者不惜将汉武涂抹成一个宽宏大量,从善如流的明君。李广功在国家,但 一旦失期,就必须面对狱吏(想想周亚夫),李广正是不愿有辱盖世声名,才被迫自杀 的。而作者自称精研汉史,却罔顾史实,将李广自尽原因改为他自己觉得“对不起皇上, 对不起卫大将军”,而且还让李广承认他的“失期”是因为“不服卫大将军”----连唐 代的王维都知道“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这样的写法,不算是“厚诬古 人”,怎样才算呢?李广何辜,千年后还要受这样的糟蹋?历史有知,一定会像海明威评 价好莱坞改编自己作品那样,说一句:“这是往我的啤酒杯里尿尿!” 我不知道那些“网上骄子”们,是怎么从这本书里看出“一种深深的人文内涵”来的? 一部《雍正王朝》,不过说了“当家难”三个字,一部《智圣东方朔》,也不过说了“伴 君难”三个字。伴君难,还要伴,虽九死而犹未悔地伴,因为这样是“利国利民”的,这 是《智圣东方朔》告诉我们的全部正面价值,读这样的“历史小说”,真让人不知道中国 一个世纪的民主自由历程都走到哪里去了? 不禁想起了已故的作家汪曾祺,他生前的夙愿便是写一部《汉武帝》,但终于没有写 成,不然,也可以留给广大读者一面参照的镜子。可惜早说了要写历史小说的金庸,也没 有触及这一题材。于是这一段历史的民间重读,就只能让《智圣东方朔》这样思想文笔皆 劣的作品在那里跋扈,呜呼,世无英雄,遂教竖子成名! (《中国图书商报》2000年4月4日)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