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知识分子来当牧师? 马少华    上海的学者许纪霖先生是我久已钦慕的。但是偶然在“思想的境界”网站 上读到转贴他的一篇文章《终极关怀与现代化――——读托克维尔著作述感》, 让我在阅读过程中就不是滋味。文章主要阐释托克维尔在考察美国社会时对宗教 与现代化关系问题的“精彩思想”。实际上涉及到一个在中国当下知识分子中流 传甚广,已被默默接受了的“共识”:没有“终极关怀”,老百姓就过不好日子。   在引述了托克维尔就宗教对美国现代化进程的重要性的论述之后,许纪霖先 生写道:“现代化是一个世俗化的过程,当人们刚刚从神话、宗教和英雄崇拜中 解放出来的时候,以为现代化本身就意味着终极意义,于是将自己的终极关怀寄 托在自由、理性、进步、富强这些世俗价值之上。然而,随着世俗疆域的扩展, 人们却日益感到这些价值本身并不能构成人类真正的终极关怀,并不能提供一个 完整的意义世界。”   我对“终极关怀”的说法及其重要性一直不是太了解,也怀疑它有那么大的 重要性。不管许先生的解释是不是理由充足,我想到的是,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 事实和道理是不是这样呢?我们先天地缺乏宗教资源,为了我们的现代化,难道 要新建一个宗教吗?按照许先生的逻辑,如果说我们没有一个宗教信仰的文化, 那么我们在现代化中的困境岂不是被“文化决定论”和“历史决定论”所“决定” 了吗?   随着富裕和开放带来的思想自由、意识形态束缚的松驰,人们的生活的确出 了些问题,嫖赌吸毒造大坟造大庙的有之,信上邪教的有之。这些是不是“现 代化问题”?我不知道。但要说需要用一个宗教来解决,我就持怀疑态度。   我们缺乏的是一个宗教吗?我们缺乏的是基本的相处之道、基本的幸福生活 的模式。这些东西足够一些富裕起来的人很好地活着,而为此要有一个宗教,就 要得太“多”也给得太“多”了。   其次说到理性,这看着已经不是老百姓的话题了。许先生写道:      “理性的本质是批判怀疑,但怀疑推向极致会导致普遍的虚无感,甚至怀疑 理性本身。而对终极价值的信仰一方面确定了理性的限度,同时也拯救了理性本 身,肯定了其存在的合理性。许多大科学家、大思想家正是怀着探索宇宙和人类 终极原因的价值关怀,并坚信这一终极原因存在的虔诚信念,他们才能在自身的 学术研究中超脱世俗的、功利的追求,以求知(也就是接近上帝)为最高目的,保 证了思想探索和学术研究趣味的纯正性、神圣性,也保证了理性运用的合理性、 合法性。”   果然不是社会生活、芸芸众生的需求,而是“大科学家、大思想家”的宗教 需求。不说了。它与现代化问题――社会生活问题的困境有多少关系,我也看不 出来。罗素说:“‘宗教’一词现在用得极不严格。一些人,受到极端新教主义 的影响,用该词泛指任何关于道德或宇宙本质的严肃的个人信仰。这一用法是极 不符合历史事实的。”(《我为什么不是基督徒》)这种“泛指任何关于道德或 宇宙本质的严肃的个人信仰”,显然是“大科学家、大思想家”的“宗教”,就 如爱因斯坦所言“我信仰斯宾诺莎的上帝”,这个上帝不是基督教的,不是人格 神,更不是教会的,“他”是“在存在事物的有秩序的和谐中显示出来的上帝, 而不是那个同人类的命运和行为有牵累的上帝(《爱因斯坦文集》第一卷,商务 印书馆1976年版)。这样的上帝,也同样不是托克维尔1831年在美国大陆看到的 那个有着整合社会作用的宗教的上帝,许先生可能弄错了。后者属于芸芸众生, 而前者只属于少数科学家和思想家。他们不是同一个上帝。    其次说到自由,这是知识分子最热衷的题目,老百姓也不是不需要。许先 生说:    “现代社会也是一个自由的时代。一般认为,近代意义上的自由起源于新 教改革,路德的‘因信称义’说赋予人的内心信仰以神圣的、独立于外界的性质, 使人具有一种不承认《圣经》以外任何外在权威的自主力量,从而使人的精神在 信仰领域内获得最大限度的自由。以后随着启蒙运动中理性的高扬,宗教的权威 日见式微,人变得越来越自由。然而,自由发展到了极致,反而会陷入不自由的 境地。因为完整意义上的自由不仅包括外在自由,还包括内心自由,一个人要达 到内心自由的境界,实现真正的意志自律、理性自决,必须具有经过内心自觉体 认的信念,有充足的‘支援意识’。倘若没有这些自觉,表面看起来似乎很自由, 实际上恰恰为‘匿名的权威’所摆布,成为最不自由的‘舆论奴隶’。个中原因 除了理性自决能力不发达之外,更重要原因在于失却了终极关怀,无所信仰,在 价值世界中陷入了虚无的境地。一旦不再相信绝对律令的存在,就只能听任自己 受偶然性的摆布,被世俗和时尚牵着鼻子走。托克维尔说:‘人对上帝、对自己 的灵魂、对造物主和自己同类应负的各种一般义务,都渴望形成一种确定不移的 观念。因为如对这些基本问题持有怀疑态度,就将使自己的行动听凭偶然因素的 支配,也可以说是任其混乱和无力。’‘一个民族沦于这种状态后,不仅会任凭 自己的自由被人夺走,而且往往会自愿献出自由’,‘人要是没有信仰,就必然 受人奴役;而要想有自由,就必须信奉宗教。’由此可见,对终极价值的信仰是 内心自由的重要资源之一,失去了终极关怀,也就失去了内心自由。”   许先生阐发托克维尔说“由此可见”,但是我“见”不出来。我不仅“见” 不出来许先生说的“失去了终极关怀,也就失去了内心自由”的道理,也见不出 来托克维尔说的“人要是没有信仰,就必然受人奴役;而要想有自由,就必须信 奉宗教”的道理。我不知道,人在思想上受宗教的奴役叫不叫“自由”?我也不 知道为了不成为“舆论奴隶”,就应该成为“宗教奴隶”。我只知道任何奴隶都 是不自由的,那怕只是思想的奴隶。我记起罗素在《我为什么不是一个基督徒》 一文中说:“与上帝有关的一切观念均来源于古代东方专制主义。这种观念是同 自由人的目的格格不入,水火不容的。”   再次讲到环境资源。许先生写道:      “汤因比说,世界上所有宗教都有一个长处,‘就是把自然的力量视为神圣 的东西。通过灌输对自然的畏惧思想,在某种程度上抑制了人们利用自然的贪婪 冲动。’如果没有终极价值和神圣世界对现代化起着平衡的张力,现代化本身将 演变为对人类的一次大浩劫,这已经为愈来愈多的思想家所认识。”      我不知道,在当代环境问题已经触目惊心地影响和威胁着人类生存的今天, 在过去的“终极价值”实际并没有阻挡住人们对自然的掠夺才有了今日的环境危 机的前提下,人们对环境保护问题的重视,难道不是仅凭简单的生存理性就够了, 还要让上帝来吓唬自己吗?   许先生谈及中国人终极关怀的失落,还写道:“由意识形态锻造的‘终极关 怀’由于它的‘终极’落实于种种世俗形态,也就在精神上不能与现实拉开距离, 从而匮乏批判和超越现代化的价值资源。”      这在逻辑上是成立的。但是“终极”非世俗的形态,也是要有成本的,这个 成本就是放弃理性和常识,重新信神,而且还得为了维持这个神的存在,编出千 万条理由来骗人和自骗。这倒的确获得了批评现实的高度了,但却放弃了中国人 已经有了的理性常识和批判宗教的高度。   我是一个世俗主义者,我自己觉得对于一个简单的幸福生活而言,一个简单 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信条就成,就够用,活得挺好,除此之外,我还相信 社会可能进步(也可能退步),全在自己,用不着一个上帝或是其他超人格的东 西。因为有了后者你就得维持它,就免不了自欺和欺人。如果没有它,头脑里空 空荡荡,就让他空空荡荡好了,只要能自己生活得好,又不伤害他人。这种怕普 通百姓空空荡荡的忧心在知识分子中很典型(当然不仅是知识分子),法轮功出 来之后就表现得很明显,说是“空空荡荡”造成的。要不“空空荡荡”,填充什 么好呢,科学文化知识?这不是“终极关怀”呀!“终极关怀”的东西就是信仰, 美好社会的信仰或宗教信仰。但是他信的不就是宗教吗?当然那是邪教。但是不 邪的教就是救世良方吗?经历过上千年的血火,大的宗教在西方早就世俗化、温 和化,早就不“邪”了。拿爱因斯坦的话说,就是由“恐惧的宗教”进化为“道 德的宗教”,确实对人的内心安宁和社会生活的安宁起到一定的作用,特别在社 会转型的动荡中起着别的东西起不到的镇静作用,如金雁等一些学者指出的天主 教在波兰社会转型中的作用。但是,可惜中国没有,怎么办呢?这个“没有”既 免去了我们历史上的宗教迫害、宗教战争之祸,也就没有给我们今日带来镇静安 抚之福。我们只想这个宗教今日镇静安抚之福,而不想要它昨日的迫害战乱之祸, 想得可美!    想着自己的问题,称羡别人的文化资源,这也叫作望梅止渴。而那梅,只 是在他人那里已经无害的时候,才会引起我们解渴的欲望。为什么宗教在西方已 经“无害化”了,还不是现代化进程给了他们普及于全社会充分的科学理性。而 这样的科学理性,我们有吗?   许先生认为五四的文化激进主义者“承认产生民主与科学的希腊罗马文化这 一源头,而拒斥真正提供了西方文明价值意义的希伯来文化那一源头”――即基 督教价值体系,但他没有谈这样一个价值体系如果说有什么积极意义的话,那正 是在与科学民主的价值系统相互颉颃、相互质疑、相互“解毒”中实现的。不说 别的,举这样一个例子:古希腊的哲学家伊壁鸠鲁对于上帝(当然不是基督的上 帝)存在,就有过这样一番诘难:“或者是上帝想阻止坏事而阻止不了,或者是 他阻止得了而不想阻止,或者是他既阻止不了也不想阻止,或者是他既想阻止而 又阻止得了。要是他想阻止而又阻止不了,那么他是不中用的;要是他阻止得了 而不想阻止,那么他是坏心眼的;要是他既阻止不了又不想阻止,那么他是既不 中用又坏心眼的;要是他既想阻止而又阻止得了,那么他干嘛不阻止?!”这种 清晰的逻辑辩难,就是另一个价值系统――科学理性的价值系统对宗教价值系统 的质疑,尽管后者为那么多受苦的人提了心灵安慰和“终极关怀”。你以为现代 化中的中国人有一天就不会去想这个问题吗?   仅凭善,仅凭世俗的正常理性,能否在芸芸众生中建立好的内心生活和社会 生活?这是对人类的信心问题。无论东西古今,知识分子有不同的态度,从《论 语》中的孔子,到《哲学词典》中的伏尔泰、《理性时代》的潘恩,再到《我为 什么不是一个基督徒》中的罗素,都明确表达了信心;顾准说:“我相信,人们 可以自己解决真善美的全部问题,哪一个问题的解决,也无需乞灵于上帝。” (《顾准文集》252页)――也表达了同样的信心。而从康德到许纪霖先生这样 的中国知识分子,则曲折地表达了他们的没有信心。这种没有信心表现得更极端 一点是:如果没有上帝或“终极关怀”,人类就会变成一群恶棍。   我不是一个知识分子,而是一个经常受知识分子影响,拾知识分子牙慧的人。 但我也不能照单全收,特别是一些说法同我自己的基本看法不能相容的时候。我 不需要一个宗教信仰和系于宗教的终极关怀,我就怀疑学者推销给人的这些东西。 这不是与学者论战,而是一个人的正常反应。对于宗教,罗素的态度是先问真伪, 后问好坏。先问真伪的态度,就是知识分子态度。知识分子如果自己需要宗教, 那是他自己不怕伤害自己的理性,别人管不着;而要是他只觉得普通百姓需要这 个,否则就过不好日子,就不安生,那知识分子就把自己当成牧师了。   罗素说:“我可以尊重那些认为宗教是真实的因而应该信仰它的人,但是, 对于那些认为宗教有用因而该信仰它,并且进而认为探索宗教的真实性问题只是 浪费时间的人,我只觉得他们的道德已经极端地腐朽堕落。”这话过得有些过分 了,不适于用在许先生身上,不过,的确有一些知识分子只是从“有用”的观点 肯定宗教或者所谓“终极关怀”的。    不管怎么说,当代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许纪霖先生是实在不必跟着十九世 纪的自由主义思想家托克维尔说宗教的好话的,这不仅是因为托克维尔自己就是 宗教信仰者,而许纪霖未必是;而且是因为托克维尔在宗教问题上完全脱离了自 由主义立场,对唯物主义无神论采取了不宽容的态度;更是因为美国在宗教问题 上的历史发展,并未真的像托克维尔一厢情愿设想的那样做,他的赞美并不符合 美国的历史真实。    只要看看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第二部分第十五章《宗教信仰是怎样 时时使美国人的心灵转向非物质享乐的》等章节就可明白。托克维尔写道:“民 主国家的立法者和一切有德有识之士,应当毫不松懈地致力于提高人民的灵魂, 把人们的灵魂引向天堂。”“如果民主国家的舆论界有人散布有害的理论,说一 切将随着,肉体的消灭而消灭,那就应当把主张这种理论的人视为这个国家的大 敌。”    瞧瞧,这何止是宗教的不宽容,简单是在提倡国家宗教。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