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om: mickywon@hookup.net (Micky Wong) Date: Thu, 30 Nov 1995 07:24:47 GMT 大胖子张老闷儿列传 黄永玉 十六、来今雨轩   上回提要:张老闷对在运动中挨「整」他很会自我开解,根本        不把它当一回事。他深谙中外古今大人物「玩」之        道,便自个儿玩起来。花一万二买了只鹞子练「熬        鹰」抓野鸽吃;在北海学钓鱼……以打发时光。 这一回:「三反五反」运动像个澡堂子,泡过的人都缓回来 了。张老闷等又在二椿酒铺出现,扯开了吴开发       「偷拆信件」事。张老闷又得知「棋王」贺新哉穷得        在摆卦摊,给人占吉凶祸福,老闷特地找到他,二        人到中山公园来今雨轩茶座,喝茶穷聊。   去没去过北京的人都明白北京有座四方皇城。《游龙戏凤》那出 戏里正德皇帝对李凤姐讲的「大圈圈里有个小圈圈」的那个小圈圈, 指的就是北京大四方城里的这个小四方城。   小四方城四个九十度角所在各有一座精致之极的角楼。见了它, 一辈子忘不了。   护城河与小四方城之间,也即是小四方城墙根都有一条圜城走道。 栽著榆叶梅,剌儿梅,报春花之类的老得狠的花丛,更引人的是一棵 棵老垂杨柳,到春夏天的时候,嫩绿的叶芽和以后长大的柳叶在水面 上拂来拂去,浓得可以遮荫;早上,这些浓树密花便会喷出一阵一阵 的、叫做「新鲜空气」的东西吸引许多有兴致的人上这儿来。 这是几百年的老规矩,傍著城墙面著护城河可以做许多事情。 练拳、吊嗓子,和一些秘不传人的提气、运气的活儿。取个僻静与回 音的方便。 秋天的这一带最是让人萧瑟,秋风那是说来就来的,沿著城墙 根拐著弯一阵阵吹,说冷也不冷,真正的、不伤人的透心凉。飘起你 的衣袂,黄叶左右周旋,让你自己觉得像个屈原,像个杜甫,像个 「洞庭波兮木叶下」,像个「凉风起天末」……   冬天雪来,走进大玻璃盒里头,瞳孔刷地一扫光,满鼻孔直冲脑 门的新鲜。冷得想笑。那城墙,那树好像给谁换了?完全变了样。一 个白色的长长的胡同。练功的照练,雪堆背后的声音更加清脆。 四季就这么一年一年地过去了。紧凑得令人心跳。   二椿酒店照常人来人往。「三反」「五反」运动像个澡堂子,泡 过的人又都缓回来了,荡悠悠地一个接一个地上二椿来。 张老闷儿的事闲人不知道,但感觉到有事,只是没捉摸透,也 没有人有胆子打听。都觉得张局长这样子的好人,再怎么也轮不到他。 倒是他太多的空闲增浓了大夥儿的兴致。可惜!难得的这副笑容,怎 忍心放他当干部? 张老闷儿进门坐下,总觉得少了谁。心里不敢想著是他,若是 他,怕熬不住。 谁呢?   照老规矩,运动搞到晚期才点出来的人,跟戏园里的主角一样份 量肯定不轻。搞运动就怕自己给放在最后。   老闷儿是个厚道人,私下里他也不忍心把人想拧了。宁愿是病了; 串亲戚去了;甚至是路上捡钱不上交;启了别人的门锁;打伤了老婆; 「挺」三天派出所;鸡毛蒜皮的毛病……   刘法全这糟老头儿没事儿人似的呷一口酒、吃一粒兰花豆,来两 句风凉话,完全忘记了前些日子要死要活的熊像。他连平常怕得要命 的何有福进来二椿,都不起来,招呼都不打。套一句革命的话,叫做 「经风雨,见世面,受过革命锻炼」了。 老闷儿端著酒杯凑近刘老头: 「你那事闹完啦?」 刘法全点点头:   「差不离了!……这是众人好心!怜惜我……我这人,瘦,剥一 层就见心见肺。几十年,谁不知道谁呀?」 「算什么?」 「什么算什么?」   「给你定个什么名份呀?『守法户』?『基本守法户』?『半守 法半违法户』?『严重违法户』?还是『完全违法户』?」   「你说我?我算个什么『户』?什么『户』也不『户』!『鸡巴 守法户』!查来查去,才明白我是个『历史穷人』,跟臭要饭的只差 一个脸面。」 「这帮朋友,谁挨上没有?」   「谁也没挨上!跟我一样,都进去『涮』了一通,后来明白,找 我们这些人当对象特别误事费神,我们算什么『老虎』啊?!『壁虎』 一条,……」 张老闷儿凑近法全老头耳边: 「最近见到贺新哉?」 「咦?是啊!好些日子没见了……」刘法全隔两张桌子问邮局的 吴开发:「老吴!」 吴开发正沉酣在酒意中,没留意。 「吴开发!」 吴开发猛地吓了一跳。这种叫法,眼下是随便不得的。   吴开发也算是刚缓过来。有人揭发他偷拆信件,私揭邮票,冒领 汇款,这都哪儿的事呀?几十年干的平信分号,没盖戳的新鲜邮票一 枚也没摸过;就这么一秒钟两封信的速度朝几个格子里扔,年青扔到 老,一天站七个多小时,坐下来的时候反而屁股痛…… 又有人说吴开发这人好奇,所以有偷拆群众信件的可能性。   吴开发於是一连串交待了在天桥偷看唱「蹦蹦」的女戏子换衣服 一次;先农坛墙缝里看人练球四次;东安市场吉祥戏院棚顶看候喜瑞、 雷喜福、谭小培、萧长华……的「蒋干盗书」一次;颐和园西堤见过 苏联专家老大哥光屁股洗澡,是碰上的,不是故意的;前两年,躲在 门缝里偷看过张劳民局长搬家……」 「信,几十年半封也没有拆过,要有,不用您枪毙我,我自己 死!」 说是说,吴开发也算是没事儿了,可回去挨老婆「喷」一通:   「哈!你他妈上天桥看女戏子脱衣服,我怎么从没听说过?怪不 得!这几天你臭脚上换了双洋线袜子……」 「哎!嚷什么呀!四十年前的事!不是现在……」   「喝!那你他妈把四十年前的臭德行抖露出来干吗!就你他吗窝 囊!………出去!别挺在这儿亮眼!」   吴开发让刘法全这么一喊,当然吓得跳起来。见刘法全跟张老闷 儿局长坐在一道,也不好发作,便也凑近到桌上跟前。 「问你!见到贺新哉没有?」 「嗳,真好久没见了。」 「病了?」张老闷儿问。 「不!」刘法全说:「这人不病!」   「会不会?……」老闷说。   「吓!谁会要他?臭婊子卖底下、他卖上头;一张嘴没本钱的活。 别人剥削不了他;他剥削不了别人。何有福遇上他也失掉章法:『你, 贺新哉我说你过来!你,你最近怎么了你?』『我,我什么也没有呀 我!』『那你干吗啦你!』『我没干吗啦我!』刘法全说完,大夥儿 笑了,连柜台里三代人都笑了。   「柜台里那三位……」张老闷儿问。   「谁也逃不了,都给弄过!有啥好追好查的?来一坛卖一坛,实 进实出。有人说他们掺水,大夥爷儿们听了不答应:『怎么?把我们 当外行是不是?掺了水的酒我们都喝不出?白喝了几十年酒是不是? 小看人!』世上没见个替酒铺子打抱不平的,咱这就有。…瞧这仨多 老实!糟蹋他干吗?」刘法全说。 「……总看到黑窗户里那两对眼睛……」吴开发喃喃自语。    「谁呀?」老闷儿问。    「贺新哉那俩女孩。我脑子里老有个早晚站在那儿等爹的影子……」    「这怎麽活?」   「贺新哉他妈的,就像鸟衔食,捡得一口食就往回奔。挣扎得真 欢!我说,人倒起霉来,盐罐的盐都馊!您听说过他的棋艺?」吴开 发说:「往日,什刹海一带,没人不闻名『贺儿头』和那块『帅』子 钉在『帅』位的棋盘。一千元一局,逼他动得了『帅』子的算赢。横 行了十几年,『帅』子都锈在棋盘上了。每天靠的就是这几千万儿把 块钱吃饭。这功夫!吓!一开棋,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东、西、 南、北城,哪条街不来较量过!」    「真这麽神?」老闷儿眼睛闪亮。   「五零年八月二十九日下午三点半给两个十岁的少先队员栽了, ……我也知道的。」刘法全说:「在北京城这算件事儿!上百看热闹 的,贺儿头差点没闭过气去。帅让简单的「双马饮泉」困死,大伙儿 起哄叫好,眼看著两个小孩赢了一千元跑著跳著走了,贺新哉抓起棋 盘,一撂手出去五六丈远落在荷花荡里。躺家好些天。从此不再谈棋。 这棋局下次有空我给摆摆!」    「那俩小孩呢?」张老闷问。   「四处打听,照理该有人站出来嘛!没有!哪间小学、中学都没 这俩。后来就传说,是神仙下凡……这人傲,杀他的傲气……」刘法 全说。    「眼下你估估他会在哪里?」老闷儿问。   「不用估!老地方!东华门城墙根左拐、再右拐,哪圈人多往哪 儿找,准在!」吴开发说:「您可别去,大夥顾著看您,好容易拴马 桩儿拢住的二十三十人给你搅散了。你行行好!他又是个爱面子的人 ……」。    「喔!在那儿!──他干的什麽活?」    「卦摊。八岔子,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休、生、 伤、杜、景、死、惊、开,这门子事,给人占吉、凶、祸、福……赚 点窝头咸菜。」    「行吗?」    「能行!」    「哪儿学来这些玩意儿?」   「学这玩意儿有两条路子,一是生活宽裕的时候爱摆弄些医卜星 相的书,玉匣记、万年历、麻衣神相、易经浅说……,听些老人家说 话,捡了些经验知识,给人看相解闷闹著玩。到了困难的时候便正式 挂出牌子来,算是实在学问,江湖上叫做「尖贷」。又一种,全凭嘴 巧眼灵,见风使舵,顺水推舟,这是跟师傅的手艺,读不读书倒在其 次,江湖叫这行做『腥货』。要是又『腥』又『尖』,『腥』『尖』 结合,那可就不愁吃穿,算是撒开了场子了。」刘法全一口气说完卦 理原由。   张老闷儿虽然趣味广泛,心胸开宽,能容纳四海百川,可到底还 是个踏实的唯物主义科学论者。他只是觉得这帮人可爱,能让他产生 一种最底层的雄厚民族文化自豪感情。这东西很难去对其他「三八式」 老朋友开口;或许,有机会跟毛老头单独一起的时候讲讲这个问题。 人民的智慧分正副两个方面,不可以肯定正面而否定副面价值。太阶 级论太实用主义的价值观,对民族文化发展可能很危险……   不!不!不能跟老头儿谈这些问题。   他喜欢侍从给他捶背捶腿,搔养,按摩,梳头,刮脸……而从来 怕动手术。动手术就是开膛破肚。他恐俱因此而不回来。他警惕一切 动手术的建议,任何好心都是谋杀,都是阶级斗争新动向。   「我可能一说就完蛋;唔,也未必!说不定哪天他高兴,猛然叫 起好来。不过,终究还是不说为妙。何况,单独请吃饭的机会不会再 有了。……」   他决定去看贺新哉。   城墙根吊嗓子的爷儿们拉大的嗓门显得空谷来音之外,其他的人 都轻言细语。这种显著的情调容易吓著人。走著走著,身边树丛里忽 然来这麽一声「呵……啊……」长长的高音,令人难以接受。要很久 很久的日子才能承认它是一种协调环境的美感。   是的,贺新哉准在那一堆人当中。   像一群公蜂聚集在蜂王周围,静穆中微微地蠢动。   任谁也没注意到张老闷儿的到来。他们是那麽的专注,彷佛让贺 新哉郁沉的声音提走了元神。   有谁认出他是当年的「贺儿头」吗?大不了一两个人,不过犯不 上跟他到处跑。所以都是这块地面上生人混成的熟人。   贺新哉有他独到的吸引人的特点,混江湖的三个条件他都具备。 第一是台风好。往那儿一站,双目炯炯有神;瘦,是因为饿的,但清 俊,一口漂亮牙齿占尽了便宜。第二是头脑灵活,十分引人。第三, 嗓子是天生的好听,沉著亲切的脑后音……   矜持自重的风度,都不像是个相面摆卦摊的闲人,他应该是个 「部长」或「总理」。身分是够的。让人觉得是在听一位家里断了炊 的大首长讲话,谁还舍得了走?   张老闷儿虽然说是站在人后,山似的影子吸引了偶尔歪过头来的 贺新哉。双方都怔住了。   张老闷固然忙著摆手要他继续下去,却是把观众的目光都「啊」 地一声吸引到自己这边来。张老闷决定马上离开,贺新哉这时候发话 了:   「各位!对不起,我有客,今天到此为止,明天请早,仍是这儿 见!」拱一拱手,赶忙收拾四根竹摊架和一块小板子,卦牌和签筒一 鼓脑入了布口袋里。   观众不想散,仍想看个究竟。   贺新哉再次打恭:「各位包涵,这是我兄弟,给个机会让咱兄弟 说说话……」   人觉得无趣了,逐渐地散去。   「咱们上中山公园『来今雨轩』喝杯茶去吧!」   「您看,我这身打扮……」   「没有打扮的事,走吧!……」   春天了,满架的紫藤花底下。   贺新哉靠在藤椅上,仰著头,看野蜂子在花簇间来去,他叹了口 气。   张老闷儿不惊动他,故意往别处慢慢地看景致。他知道贺新哉一 类人难得有这麽一回舒展。   给他斟了茶,两个人聊起来。   「……¨我怕有二十多三十年没上这儿来了……」   「不会吧!你才多大?」   「那来也不是喝茶;听说徐志摩、林徽音有个诗朗诵会,远远地 站住一瞻风采的,也是今天的紫藤花,比这开得还盛……」   「那时候你好文艺?」   「不是好,是赶时新。我这人从小就不成器,一味之考燕大,两 趟钉子一碰一赌气就全撂下了。我家底子还不错,祖上安徽人的小京 官,家严,到我,剩下点品味和傲气,……见笑了……北京这地方象 弋壁滩,……」   「北京是文化古都,不是沙漠!」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沙漠把文化变成不烂的乾尸,……我 们这号人就是乾尸,几千年前的乾尸,好些好些的乾尸……」   张老闷靠著藤椅背,埋头紧紧盯住这个老人:   「贺!……难过。是的,……我也不清楚。人,想事清,干活, 解放人,被人解放,瞻望未来,回顾历史,都好办,难对付的就是眼 前的日子。……我有时也慌。……」   「我这份活,看来日子也不长了,唯心论嘛!好在是个混饭吃的 小小唯心论,不懂政治,几时叫停就停,好办!狡兔三窟,我开始给 人代写书信,生意不少,能[食胡]口,就是耐不得一把鼻涕、一把 眼泪,真磨人心肺……呐!眼前您看这个!」从布口袋贺儿头掏出一 段三角形木块来,上头写著四个字,「神卦灵签」,再一翻,写著 「代笔万里家书」,再一翻,写著「代写检查交代,保证深刻」亮完 这块木方,贺新哉露出开怀的笑容--   「……这样接下去,我看两年还可以维持,以后呢?以后之前还 想得出主意罢!」   张老闷儿咧开嘴巴陪著笑了一阵:   「我想,我想你两个女儿可以送去读书!」   贺新哉说:「我也想,做父母的谁不想?出门的衣服、鞋、袜都 没有,书包都没有,每天窝头都成问题,……我不怪谁,怪自己也显 得没志气。人生像木器家具一样,也有榫头结合不准的地方,牛皮胶 上了,难拆难合,时间也不饶人。……谈不上!」   「太悲观!我想我可以试试!……不过你们家真不止一个读书的 问题。我看,我真要试试!说是说,解放了全中国,许多大事要抓, 将来国家会大好大强!万一老百姓熬不到那个日子怎办?这不是信不 信的问题。是动真格的!那麽大的中国!唉!唉!你们又是这一号人 ,跟工、农、兵一点也挂不上,大伙儿都等著吃饭。……唉!唉!」   张老闷儿没有叫饭,跟贺新哉只嗑了一碟南瓜子。临走的时候让 服务员装了一大一小的两包各式糕点,小的留给自己,大的像个枕头, 让贺家四口乐一乐。   老闷儿想好了才这麽办。两个人在来今雨轩又吃又喝,醉薰薰, 乐陶陶,留下三对眼睛在黑窗户口等做爹的回来,吃得下去吗?   第三天,张老闷儿碰上了何有福。   「他是个无业游民!」何有福说。   「你看,他读过书,写得一手好字,人规矩正经,有点臭清高, 没参加过反动会道门和国民党,生活困难,两个学龄儿童……」   好些好些日子没见到贺新哉这家人了。贺新哉在街道委员会刻蜡 板,做文字工作,两个女儿穿著满堂做的新衣,背著书包上学。   贺家屋里,有时远远传来剁菜和炒菜的热闹声音。…… (待续) 摘自:【明报月刊】 1993年4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