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震云《故乡天下黄花》第四部分 前 言 四 邻县县委书记孙实根回乡住了几天,被乡亲们当作“走资派”斗了一把,灰 溜溜而去。县委书记孙实根,就是抗战时的八路军连长孙屎根,到邻县当了县委 书记以后,才改名孙实根的。土改时候,孙实根曾在邻县当区委书记,后来调到 本县当县委书记,又到邻县当县委书记,五五年还一度升为本地区的行署副专员 ,五七年因说过一句“共产党,象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被定为思想右倾, 幸亏思想转得快,改成“共产党,象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才没有被划为右 派,又降到邻县当县委书记,一直至今。孙产根虽然才四十多岁,但头发已经花 白了。幼年时候,他和赵刺猬、赖和尚都是玩尿泥的朋友,无非他是地主的儿子 ,后来到开封读书;赵刺猬、赖和尚是佃户孩子,在村里干割草打架偷瓜摸枣的 勾当。自土改以来,孙实根一直在外做官,很少回村里来。虽然县委书记说起来 官不大,但他已是本村历朝历代出外做官职位最高的了,村里人提起他,都觉得 十分了不起。他有一个吃斋念佛的老母,现在七十多岁,仍在人世,住在村里。 孙实根自当县委书记以后,来接过老母几次,但老母总是在儿子那里住几天,就 又回来了。虽然她是地主老太太,但“文化大革命”以前,支书赵刺猬、大队长 赖和尚对待她和对待别的地主不一样。有时有事没事还过去坐坐,让人给挑一担 水。六O年村里吃大食堂,豆糁吃完,村里饿死许多人,这时赵刺猬、赖和尚两 个人一人拿了三根红萝卜,到邻县去找孙实根。孙实根这时也瘦了一圈,但他毕 竟是县委书记,见家乡的支书和大队长来了,吩咐县委伙房给蒸了一锅白菜粉条 包子。赵刺猬、赖和尚每人吃了十个包子。吃完包子,赵刺猬、赖和尚向他诉说 了家乡的灾情,说村子已经饿死二十多口人。孙实根听着流了泪。但流过泪说: “各地情况都一样,我这里也没法帮助你们!” 赵刺猬赖和尚感到很失望,第二天下午就赶了回来,路上还骂孙实根忘恩负 义,他自己有包子吃,却不管家乡人的死活。但等赵刺猬、赖和尚回到村里第三 天,孙实根却从邻县批过来两马车红薯干。这从百里之外运来的红薯干,救了村 里不少人的命。这救命的红薯干,至今还被人记起。常有老人对孩子说: “多亏了孙实根的红薯干,不然哪里还有你?” 灾荒年过去,孙实根来接母亲,村里许多人围着他的吉普车哭。因为这村有 孙实根,本县本公社,对这村都另眼相看。 但孙实根也有自己的不幸。虽然他在外当着县委书记,但他革命二十多年, 仕途并不顺。二十多年才当了个县委书记,这本身就证明混得不好。五五年那年 形势比较好,一下升为副专员,如果后来不出事情,照直升上去,现在混个地委 书记或省里的干部也料不定。但他后来犯了右倾,又从副专员位置上给打了下来 。从上边位置打到下边位置,证明以后再没有升迁的可能,可能一辈子也就是个 县委书记了。一想到这一点,虽然每天有吉普车坐着,但心里总感到窝囊和憋气 。和他一起参加革命的开封一高的同学,现在就有比他混得好的,有在别的地方 当着专员和副省长的。有一位姓赵的同学,和他一块参加的八路军,后来随军南 下,现在竟在南方某省当着省委书记。想想别人,比比自己,只怪五七年说错了 一句话,落得如此下场。但有时想着想着就又想通了,觉得官大官小还不是那么 回事,当来当去没个完,官大操大心,官不大可以少操心,在县城呆着也不错。 同时你还不能消极,你越消极,越升不上去,工作搞不好,说不定连县委书记也 保不住;你不嫌职位小,不论职位高低,当县委书记把县委书记当好,说不定再 有升迁的可能也料不定。这样,他虽然思想上常有这样那样的考虑,但工作上并 没有耽误多少,邻县的工作一直搞得不错。 这时发生了“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一发生,孙实根象所有的县委 书记一样,很快被打倒了,成了“走资派”,被造反派拉着游街和批斗,戴高帽 子。孙实根一开始很生气,觉得自己辛辛苦苦工作,没有什么对不起大家的,怎 么说打倒就打倒了?但后来看到那么多的县委书记都被打倒了,许多比他大的官 都被打倒了,就又想通了。想通了就不再生气,对游斗戴高帽子不再太在意。这 时令他在意的倒是他的家庭生活,他那个令人头痛的老婆。 说起老婆,孙实根比仕途不顺还感到自己不幸。这个老婆长得倒不错,年轻 时人称小祝英台,是八路军团部的一个护士。孙实根在八路军当连长时与她认识 ,后来土改当区长时与她结了婚。婚前接触,觉得她还不错,有说有笑,声音很 脆,两根辫子一甩一甩。但结婚后才发现,这个女人与她一起不得,原来性子既 急又躁,心地狭隘,又异常自私,遇事稍不如意,有时孙实根一句话说错,她就 哭闹个没完,小则摔盆打碗,大则撒泼打滚;有时脾气上来,还敢打孙实根的耳 光。每三天要发生一件这样的事。这令孙实根十分头疼。有时孙实根想起来,真 想跟她离婚了事,但当时孙实根在仕途上正处于上升时期,怕离婚对自己影响不 好,那样的女人,真要离婚,她能给你闹得天翻地覆,这样想想也可怕,于是就 拖了下来,一拖拖了二十多年,有了三个孩子,这时想离婚也已经晚了。 当然,并不是说孙实根和老婆在夫妻生活中就没有高兴的时候。孙实根回想 二十来年的婚姻史,发现这样一个规律,当他在仕途上顺利,大家可以同享福时 ,老婆就跟他愉快,比如五十年代初他由区长升到县里,又由县里升到行署,老 婆与他就处得不错;可当他倒霉的时候,老婆就忙中添乱,时常与他找气,比如 他由副专员又降为县委书记,现在“文化大革命”被打倒时,老婆就天天与他吵 闹不休。你越在外边不顺,她越找你的事。比如现在你在外面挨批斗一天,回到 家老婆肯定在生气,饭也不做,水也不烧,惹她生气的事情一定是说不清道不白 的鸡毛蒜皮小事。不管你回来心情如何,累与不累,都要接着与你大闹一通,你 还得与她赔些不是,说些好话,把她的火气给安慰下去。常常要安慰到半夜。这 时孙实根想想,和这样只可同享福不可同受罪的女人在一起,实在是没有意思。 外边遇到不顺,心里还可排解,与老婆生气,找谁排解去?孙实根乡下有一个老 母亲,他曾将老母亲接到自己县上几次,但每次老太太都是住上几天就要往回返 ,与老人看不惯这个儿媳和这个儿媳在语言上虐待老人大有关系。 这天,孙实根作为“走资派”又被县城的造反派批斗。批斗完回家,老婆又 找茬与他生气。生气的原因是因为她娘家兄弟的一件什么事。因为牵涉到娘家, 所以她这次生气的程度,比过去不牵涉娘家的其它事程度要大。孙实根这天被批 斗得有些劳累,劝解她神情有些不集中,更激起了她的火气,劝解到半夜,劝解 不下,她撒泼打滚,还[扌扇]了孙实根几个耳光。孙实根一气之下,不再劝解 她,摔门而去,离开吵闹的家庭,走到清冷的大街上,他似乎一下想通了,胆子 一下也壮了,于是不再回家,也不再管明天造反派如何,径自走出县城,步行开 始向百里之外的家乡走去。一来他想回农村清静几天,二来也探望一下半年没见 的七十多岁的老母。但他没有想到,他一回到村里,在村里也没法清静,他又被 村里的造反派给斗了一回。 孙实根回来的当天,全村人就知道了。看他步行回来而没有坐吉普车,大家 知道他在外面倒了大霉。最先起出斗争孙实根念头的,是“捍卫马列主义、毛泽 东思想造反团”团长李葫芦。李葫芦所以想斗争孙实根,是因为他觉得在村里, 他是第一个知道孙实根倒霉,由县委书记成为“走资派”的。在他还没背语录成 为名人和团长之前,他就知道孙实根被打倒。那时他仍然推着油车卖油。一次卖 油到了邻县县城,他看到满街的“打倒孙实根”的标语,就知道村本出去的县委 书记倒霉了。虽然六O年他也吃过孙实根批来的红薯干,但他看到满街的标语, 心里却产生出一丝快意。卖完油回到村里,他就把这消息给发布了。全村人能知 道孙实根倒霉,还是他卖油的功劳。现在他不卖油了,成了“造反团”团长,而 倒霉的孙实根现在从邻县逃到了村里,他觉得如果不趁此机会斗他一把,有些说 不过去。同时他这个“造反团”自成立以来,一直没干什么大事。成立一个组织 而长时间不干事,久而久之就等于这个组织没有成立。现在一个倒霉的县委书记 到了他的跟前,如能顺利斗上一把,对提高“造反团”的威望肯定大有好处。全 村三个造反派,过去也无非是斗斗地主,现在如能斗一下县委书记,肯定比斗一 个地主要有意思得多。他把这想法向副团长卫彪说了,卫彪也很兴奋,说多亏李 葫芦想出这么个主意,这肯定会成为造反团命运转折的一个契机。接着两人就规 划起来,怎么具体斗争孙实根。但真到规划起来,两人又感到茫然,毕竟过去他 们一个是卖油的,一个是刚毕业的中学生,没有和县委书记接触过,不知道县委 书记有多粗多细,具体斗起来怎么安排,揭发他些什么罪行。这和半体村地主可 不一样,地主犯的罪行村里人熟悉,而一个县委书记,他的罪行决不是一个卖油 的和一个中学生所能清楚。两个人规划到半夜,没有规划出个所以然,都有些着 急,这时李葫芦骂道: “娘的,主意是个好主意,只是黄鼠狼吃刺猬,不知怎么下嘴!” 这时卫彪想出了主意,说看孙实根这次回来的意思,三天两天走不了,不如 先以“造反团”的名义,到邻县去“外调”一下,“外调”些罪恶回来,再斗争 也不迟。事到如今,李葫芦也只好同意这么办。第二天一早,卫彪拿了一百多块 钱盘缠,就到邻县外调去了,但李葫芦、卫彪没有料到,他们一“外调”不要紧 ,他们就失去了斗争孙实根的机会。因为在他们“外调”期间,村里另一个造反 派“锷未残”,已经把孙实根给斗上了。 “锷未残”一开始并没有想斗孙实根。“锷未残战斗队”队长赵刺猬,与孙 实根是老相识。六O年他到邻县去,还吃过人家包子,要回来两马车红薯干。“ 文化大革命”之前,他也经常照顾孙实老太太。孙实根每次坐吉普车回来,他闻 讯就赶过去,里外招呼,一直到孙实根离去。包括这次孙实根回来,他虽然也知 道孙实根倒台,由县委书记变成了“走资派”,但过去毕竟是老相识,那天街上 碰面,他还上去与孙实根握手,笑着说了很多话,根本没想到要斗他一把。一直 到他闻到信息,听说李葫芦的“造反团”要斗孙实根,已派卫彪到邻县外调,这 才猛然醒悟。醒悟之后,他也马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觉得到底李葫芦过去卖油 ,脑子聪明。以前“锷未残”的黄瓜嘴也象李葫芦一样聪明,可惜后来一步走错 ,进了监狱,让他失去了臂膀。如果黄瓜嘴在,说不定黄瓜嘴也能想出这样的主 意。什么叫聪明?聪明就是看到一件事大家熟视无睹,他却能想出新点子,这就 是聪明。比如村里有三派,三派都知道孙实根回来了,大家都熟视无睹,李葫芦 就能想出要斗争他。斗争孙实根,一个县委书记,对自己造反派的威望,能有多 大提高!某某某的战斗队斗了县委书记,一下四邻八乡都会知道,那是啥劲头? 越想越觉得斗争孙实根是好主意,可惜这主意不是自己想出来的。如是自己想出 的,也派人“外调”,回来斗争一把,自己的“锷未残”就可以提高威望。上次 黄瓜嘴聪明反被聪明误,把“忠”字烙到牲口屁股上,坐了大牢,使“锷未残” 受损不小,四乡八邻都知道,“锷未残”出了一个反革命。让“锷未残”的人几 个月抬不起头。如果这次能由“锷未残”斗争一个孙实根,名声肯定会重新大振 ,挽回上次丢的面子。可惜这事被李葫芦抢了先,已派人去“外调”。后来又一 想,什么外调不外调,从小与孙实根在一起玩尿泥,对他还不了解?不外调就不 能斗了?照样可以斗。虽然主意是李葫芦想出的,但他现在不是还没有斗吗?自 己完全可以在他们“外调”期间,捷足先登,提前斗孙实根一把,把这个重振威 风的机会给抢过来。李葫芦也许会怪自己不仗义,可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仗 义不仗义?他过去一个卖油的,现在与人平起平坐,他就仗义了?于是就下定决 心,抢在李葫芦前边斗孙实根,主意一定,赵刺猬就象变了一个人,不再蔫巴, 十分冲动和兴奋。但这时他又有些担心,真要斗起来,自己磨不开面子,人家当 县委书记时,自己毕竟吃过人家的包子。但接着又想通了,自己过去求他时,他 是县委书记;现在要斗他,是因为他成了“走资派”;自己斗的是“走资派”, 并不是县委书记;如果他一时想不通,也只有求他原谅了;退一步讲,就是他不 斗争,李葫芦也会去斗争;反正是斗争,与其李葫芦斗争,还不如自己斗争。这 样思来想去,就彻底想通了,就一不做二不休,决定第二天斗争孙实根。接着就 向自己战斗队的副队长冯松明(以前任大队会计)作了布置。冯松明是个麻子, 人们一般不叫他冯松明,叫他冯麻子。冯麻子膀大腰圆,十分有力气,但头脑简 单,没有主意,赵刺猬很看不起他。不过这次他听了赵刺猬的主张,却提出一个 主意,说斗争孙实根可以让村里地主陪斗,因为孙实根多年不在村里,大家毕竟 陌生;让村里地主陪斗,大家才能提高胆量,也感到有话可说。赵刺猬觉得冯麻 子这次说得不错,马上就同意了。 于是,第二天“锷未残”召开大会,批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孙实 根。当“锷未残战斗队”副队长冯麻子到孙实根家通知他第二天参加斗争会时, 孙实根吃了一惊。孙实根回家乡是来躲清静的,没想到家乡却又有人批斗他。他 当时正在灯下给老母洗脚,与老母说些笑话,现在见冯麻子来通知这个,便说: “麻子,我回来就住几天,你们批斗我干什么!” 没想到冯麻子却说了一句水平非常高的话: “你是‘走资派’,到哪里都得挨批斗!” 孙实根哭笑不得,说: “我多年在外面工作,在村里没干什么事呀!” 冯麻子说: “你当县委书记有什么事,人家不照样批斗你?人家批斗你多少次,现在哪 差我们这一次?” 孙实根听冯麻子这么一说,思想倒通了,没想到一来“文化大革命”,冯麻 子的水平也提高了。于是说: “你们真要批斗,你们就批斗吧。不过时间不能长!” 冯麻子也很痛快,说: “不长,也就两三个小时吧!” 就这样达成了协议。冯麻子回去向赵刺猬作了汇报,赵刺猬很高兴,拍了一 个冯麻子的后脑勺说: “麻子原来会说话,以前还真小瞧麻子了!” 冯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第二天,批斗会如期举行。孙实根很守信用,到了八点就来了;村里的几家 地主富农也按时来了。他们在台上一站,赵刺猬一宣布,批斗会就开始了。赵刺 猬在台上红光满面,显得很高兴,只是他还不敢看孙实根,与他直接打照面。批 斗会之前,照例先唱了一遍“天上布满星”,然后开始批判。说是批判孙实根, 其实也就是喊几句“打倒孙实根”的口号,因为大家对孙实根到底是不了解,不 知如何批他。批他不得,大家喊过口号,就把注意力集中到陪斗的地主身上。这 次已故国民党连长李小武的太太、地主婆周玉枝倒了霉,几个批判者把矛头对准 了她,倒是把她批了个体无完肤。这样,批判会开了两三个小时,就按时结束了 。这是孙实根经过多少次批判会中最轻松的一次,没人揭发他的问题,没人让他 坐飞机,没人当场逼他交代问题。到底还是乡亲,对他客气。他一感到轻松,又 感到因为批斗自己,让地主婆周玉枝替他受了过,被揪住问这问那,一场批斗下 来,浑身衣裳湿透,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批斗会结束,他与身边的周玉枝说: “今天都是因为我,让你受了大罪!” 当年的周玉枝是安阳的女中学生,现在的周玉枝也徐娘半老,这时答: “觉得是受罪,就是受罪;不觉得是受罪,就不是受罪!” 孙实根见她这么回答,倒有些另眼看她,说: “当年我和小武是同学。” 周玉枝啐了一口唾沫: “当初不是嫁给你同学,还不至于受这么大罪!” 孙实根憋不住笑了。就与周玉枝分手分头回家。第二天一早,他就回邻县去 了。 经过批斗孙实根,“锷未残”的威望果然在村里有了提高。大家都觉得“锷 未残”干了一件大事。赵刺猬也一扫几个月前黄瓜嘴事件的晦气,开始重新在街 里理直气壮地走。只是另外两个战斗队有些憋气。“偏向虎山行”的赖和尚觉得 这么好的事让赵刺猬抢去,有些天理不公。“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造反团 ”的李葫芦和卫彪更是愤怒,自己首先想好的主意,已经派人“外调”,煮熟的 鸭子,却被别人抢吃了。只是这事不好找人论理,“走资派”又不是你家的私产 ,你斗得,别人也斗得,谁抢先谁占便宜,你要去“外调”,等成熟了再批斗; 别人却不要“外调”,半生不熟就斗上了。谁斗上了就是谁的影响,外边人还管 你成熟不成熟了?别人已经斗过了,你再跟着去斗,就没有了当初的意思,何况 第二天一早孙实根就从村里走了,想再批斗也来不及了。这时卫彪从邻县“外调 ”还没有回来呢。 ---- 输入:北京洪亮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