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震云《故乡天下黄花》第四部分 一 小学老师孟庆瑞将村里写满了标语。树上、墙上、牛屋、猪圈,都写满了标 语。赖和尚给他批了三桶墨汁。墨汁写完,孟庆瑞就去找赖和尚,说墨汁用完了 ,标语写好了,他是否可以回学校了?赖和尚瞪着眼睛问: “不到两天时间,你三桶全写完了?” 孟庆瑞答: “写完了,街里墙上都写满了。” 赖和尚摇着头说: “你不能回学校。” 孟庆瑞说: “墨汁写完了,我还呆在这干什么?” 赖和尚说: “我再给你买五桶墨汁,你再接着写!” 孟庆瑞说: “街里墙上都写满了,你再给我五桶墨汁,我往哪里写?” 赖和尚说: “那我不管,反正你再用两天时间,把五桶墨汁给我写完!” 赖和尚这么说,孟庆瑞只好又留下来写。可街上墙上实在写满了,五桶墨汁 没地方用,孟庆瑞只好见缝插针,自己找空地方,把字写得密一些,笔画粗一些 。最后牲口桩上,碌碡上,各家厕所里,厨房,写的都是标语。标语一共四条, 是赖和尚规定好的。孟庆瑞不用想标语,所以写起来倒不困难。这四条标语是: 打倒村里最大的走资派赵刺猬! 火烧刘少奇在村里的爪牙赵刺猬! 赵刺猬压制革命群众罪责难逃! 赵刺猬是地、富、反、坏、右在党内的代理人! 其中遇到“刘少奇”和“赵刺猬”两人,一律头冲下写,再打上一个红×。 赵刺猬在村里倒霉已经好几个月了。他的倒霉并不是他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或是他的“锷未残战斗队”又出了什么问题。按说他的战斗队自从斗争了孙实根 ,威望还有提高。但形势的发展,已经到了该他倒霉的日子。走资派县里揪了, 公社揪了,现在轮到了村里。村里既然搞“文化大革命”,总该有一个走资派揪 出来,不能总是停留在背语录、斗地主、忆苦思甜的阶段。村里谁是“走资派” ?谁过去当权谁是。村里过去当权的是赵刺猬和赖和尚,一个支书,一个大队长 。赵刺猬和赖和尚都着了急,只有另一个造反团头目李葫芦高兴。李葫芦过去卖 油,总不能说人家是走资派。所以一听说揪“走资派”,李葫芦非常欢迎,觉得 赵刺猬、赖和尚马上就要倒了,由他来掌管天下。后来又听说村里揪一个走资派 就可以了,李葫芦感到很失望,赖和尚却松了一口气。过去赵刺猬是第一把手, 既然是一个,就该轮着他。但赵刺猬也不甘心,说自己不是走资派,“文化大革 命”一开始,他就第一个起来造反,成立战斗队,怎么会是走资派?走资派该是 赖和尚才是。赖和尚听赵刺猬这么说,并不着急,说: “不是叫你论谁造反早哩,是论谁官大哩,支书总比大队长大。‘文化大革 命’前搞资本主义,总是你的主意,支书领导大队长,还是大队长领导支书?” 赵刺猬说: “不是叫你论谁的官大哩,官大也不一定是走资派,官小也不一定不是走资 派,毛主席就比刘少奇官大,刘少奇怎么是走资派?赖和尚就是村里的刘少奇! ” 当然这都是二人的背后争议,双方并不见面。这时已经是秋天,赖和尚“偏 向虎山行”的三队四队种了一片西瓜。赖和尚想澄清一下村里到底谁是走资派, 就让三队四队的群众摘了两马车西瓜,拉到公社造反派的驻地。公社造反派这时 也斗争得如火如荼,大家都口渴,见赖和尚送来西瓜,都很高兴,用拳头砸开西 瓜就吃。吃完西瓜,造反派头目问赖和尚有什么事,赖和尚说: “各位领导,各位同志,我想来问一下,俺村到底谁是走资派!赵刺猬过去 一直当着支书,明明是走资派,现在他却不承认,对这样的人应该怎么办!” 造反派头目没有到过村里,并不知道谁是赵刺猬,但听了赖和尚的话却感到 很愤怒: “什么,他不承认?他不承认就不是走资派了?走资派有几个是自己承认的 ?刘少奇还不承认他是走资派哩!现在不是他承认不承认的问题,而是如何打倒 他的问题!” 赖和尚听了这些话,十分高兴。当天赶着马车回村,就向群众传达了公社的 指示,说公社领导说了,村里走资派不是别人,就是过去的支书赵刺猬。接着就 把村里的小学老师孟庆瑞找来,叫他书写标语。并参照县里、公社写打倒走资派 标语的样式,给定了四条。孟庆瑞看到四条标语,一时还有些不敢,因为赵刺猬 现在还没有倒台,手里还有一个战斗队。于是说: “和尚,你叫我写打倒刘少奇,我写;这打倒赵刺猬,我可不敢!” 赖和尚瞪着眼睛说: “赵刺猬就是村里的刘少奇,你怎么不敢写?你要不写,就等于保他。他将 来要倒了,你还了得?我老实告诉你,赵刺猬的问题,是公社领导已经定了性的 !” 孟庆瑞见他这么说,头上有些冒汗,说: “我写,我写。” 于是花了八桶墨汁,将“打倒赵刺猬”的标语写了一街。 赵刺猬看到一街的标语,特别是听说赖和尚花了两车西瓜,已到公社讨得了 指示,定他为村里的走资派,心中当然十分着急。他所在的“锷未残战斗队”, 也人心慌慌。标语写了四天,他四天没有睡着觉,觉得自己真要完了。村里干部 当了十几年,现在一想到要完了,心里就特别难受。本来他是怕女人大白鹅的, 这天夜里大白鹅不称他的意,被他用皮带狠狠抽了一顿她的屁股。大白鹅倒在炕 上哭了,也骂他是走资派,使他更加窝火。不过他战斗队中的副队长冯麻子、二 组组长金宝对他都很忠心,找他商量,要派“锷未残”的人将街上的标语撕去, 将书写标语的小学老师孟庆瑞给打一顿。赵刺猬过去觉得无论冯麻子还是金宝, 都是头脑简单的人,看他们不起;没想到头脑简单有头脑简单的好处,到关键时 候特别忠心,这叫他感动。不过赵刺猬不同意他们将街里的标语撕去,也不同意 打小学老师孟庆瑞。他支书当了十几年,毕竟有些斗争经验。他说: “标语不能撕,人也不能打,越是这种时候,越是得沉住气!” 冯麻子说: “眼看就让人打倒了,还沉个鸡巴气!” 金宝也眨着眼说: “咱就眼看着你被打倒不成?” 这时赵刺猬说: “我知道二位贤侄的好意,是怕我被人家打倒。打倒咱不能看着让人家打倒 ,但还是不能打人撕标语。再说,我打倒不打倒,问题不大,都快五十的人了, 老了,无所谓了,无非背个萝筐拾粪,我是考虑你们俩。当初我拉你们俩成立战 斗队,就有想法,想等‘文化大革命’结束,让你们来接村里的班,一个支书, 一个大队长,我就退到一边凉快了。没想到遇到个赖和尚,跟咱们爷们过不去。 我要倒了,你们不也得跟着背黑锅?再说还有一队二队几百口子群众哩,如果让 人家得了天下,咱这几百口子别过了。我一直当支书,赖和尚定我是走资派,他 把我打倒,他还不是惦着当支书?只是这事不能莽撞,他要打倒咱,咱就等等看 ,看他怎么把咱打倒,咱再对付他不迟!” 冯麻子、金宝听了赵刺猬一席话,觉得说得有道理;听到赵刺猬主要是考虑 他们俩和几百口子群众,又有些感动;看到赵刺猬不慌不忙的态度,不象被打倒 的样子,对赵刺猬又有些佩服。于是都说: “那就等等看。咱也几百口子哩,砍头放血,也好几水缸哩,还能看着让人 打倒不成!” 这样等了几天,果然中了赵刺猬的话,街上的标语已经发旧,赵刺猬并没有 给打倒,“锷未残战斗队”依然成立着,支部的印把子仍在赵刺猬手中。这时赖 和尚倒是有些着急。在赖和尚有些着急的时候,赵刺猬也拉了两马车西瓜到公社 去。公社造反派也分好几派。上次赖和尚找的是甲派,这次赵刺猬找到了乙派。 乙派头目是个戴着柳条头盔的胖子,他吃了赵刺猬的西瓜,听了他的汇报,拍着 手中的皮带说: “别听甲派瞎鸡巴说,到底谁是走资派,谁是革命派,谁是保皇派,现在还 没定论哩!关键看谁最后打得过谁。谁打得过谁,谁就是革命造反派!” 赵刺猬听了这番话,顿开茅塞,连说: “对对对,还是领导有水平!” 从公社回来,赵刺猬立即把乙派头目的话给“锷未残”传达了,大家也开始 心明眼亮,过去泄气的群众,现在又重新有了劲头。这时冯麻子和金宝说: “既然谁是走资派还没确定,上次赖和尚为什么写咱的标语?×他娘,咱也 把孟庆瑞找来,咱也得写他的标语!” 这时赵刺猬胆子大了,说: “可以,标语哪个革命派都可以写,不能街上的墙都让赖和尚占着!” 当天晚上,冯麻子和金宝派人把小学老师孟庆瑞找来,让他重新书写标语。 叫孟庆瑞是在夜里。孟庆瑞一进“锷未残战斗队”的房子,发现地上摆着八桶墨 水和一根绳子,冯麻子和金宝手里一人拿着一根柳条,就知道不是好事。孟庆瑞 过去见到冯麻子和金宝,都相互说话,有时还说几句笑话,但看今天这架式,不 象是说笑话。孟庆瑞就让到屋子正中不动。冯麻子和金宝两人在灯下炕上抽烟, 相互说笑,也不理他。直到冯麻子“嘟”“嘟”放了俩屁,金宝用柳条戳着笑他 ,冯麻子感到不好意思,才把注意力转移到地上孟庆瑞身上。冯麻子问: “老孟,知道今天为啥叫你?” 孟庆瑞小心答: “不知道!” 冯麻子说: “不知道!会写俩鸡巴字,不是你了!前几天你写了一街标语,要打倒刺猬 ,今天咱们算算这账吧!” 孟庆瑞忙说: “打倒刺猬也不是我要打倒,是赖和尚让我写的,他手下一个战斗队,我哪 里敢不写?” 冯麻子说: “好,他让你写,你不敢不写,我手下也有一个战斗队,我让你写,你敢不 写吗?” 孟庆瑞盯着冯麻子和金宝手里的柳条说: “不敢!” 冯麻子说: “好,你既然不敢,今天叫你来,就是想告诉你,上次你怎么给赖和尚写的 ,今天你怎么给我写!上次你写标语花了几桶墨汁?” 孟庆瑞答: “八桶!” 冯麻子指着地上说: “好,今天我也给你买了八桶,你照样把这八桶给我写完!” 孟庆瑞低着头说: “麻子,咱俩过去关系不错,你何必难为我。我刚给赖和尚写,又给你们写 ,赖和尚知道了,肯定会打我!” 冯麻子跳起来说: “嘿,你这王八蛋,说来说去你还是怕赖和尚呀!你怕他打你,就不怕我打 你呀!我现在就把你王八蛋吊起来,用柳条抽你!” 接着就指挥金宝用地上的绳子去吊孟庆瑞。孟庆瑞见真要吊起来打他,吓得 慌忙说: “别吊,别吊,我写,我写!” 冯麻子用手止住金宝,用柳条指着孟庆瑞说: “你写什么?” 孟庆瑞吓得出了一身汗,说: “你让我写什么,我写什么!” 冯麻子说: “好,你上次怎么写打倒刺猬的,这次怎么写打倒赖和尚!” 孟庆瑞说: “可街上没地方了呀,上次写打倒刺猬给写满了!” 冯麻子说: “没地方你给我找地方,上次给赖和尚写有地方,这次给我写就没地方了? 你给我把上次写的抹掉,换成这次写的!” 孟庆瑞摊着手说: “这,赖和尚要知道了,肯定打我!” 冯麻子又指挥金宝去吊人,用柳条抽他,问: “你到底怕哪一边打你?” 孟庆瑞哭了: “我两边都怕!” 冯麻子说: “你那边怕过一回了,这次怕怕这边吧。你说,明天你抹不抹?写不写?不 抹不写我先吊你一夜!” 孟庆瑞说: “我抹,我写,我明天就写!” 冯麻子问: “你上次写标语花了几天时间?” 孟庆瑞说: “四天!” 冯麻子说: “我也给你四天期限,你给我把八桶墨汁写完。要是到了四天头上,你还没 有写,你就把八桶墨汁给我喝下去!” 说完,就让金宝把孟庆瑞放了回去。 但孟庆瑞回去以后,四天过去,他一个字没有抹,一个字没有写。他没抹没 写并不是他不想抹不想写,而是赖和尚的战斗队得到信息,知道走资派赵刺猬要 反扑,要抹标语写标语,已经派卫东带着战斗队一帮人拿大棒子到街上看守。孟 庆瑞看到标语有人看守,他去抹去写不是等着挨大棒子?所以他一个字没抹,一 个字没写。到了四天头上,这边战斗队的冯麻子和金宝十分生气,带着一帮人, 拿着柳条到小学校去捉拿孟庆瑞。四天既然没有写,就要逼着他把八桶墨汁喝下 去。可等冯麻子一帮子来到学校,推开孟庆瑞的屋门,发现孟庆瑞正在屋里主动 捧着大桶喝墨汁,脸上、脖子里,全是黑乎乎的墨汁;一边喝还一边打自己的脸 : “谁叫你识字,谁叫你识字?你识字,你受罪挨打是活该!” 孟庆瑞这样一个模样,倒叫冯麻子等人吓了一跳。人家主动将墨汁喝了,就 不好再找理由逼迫人家。但冯麻子还是上去踢了他一脚: “别以为喝了墨汁就没事了,你今天先喝着,明天我再来找你算账!” 可等第二天冯麻子再带人到学校去,发现已经无法再找孟庆瑞算账了,因为 孟庆瑞已经直挺挺倒在床上不会动弹,他墨汁中毒,死了。 孟庆瑞的死,令冯麻子十分愤怒,骂道: “妈拉个×,让他写个标语,他喝墨汁死了,他以为他死了,我们就不写标 语了?这村里就成了赖和尚的天下了?我们还得照样写!” 第二天,“锷未残战斗队”又找了个小学老师小胡,去写标语。因为标语被 “偏向虎山行战斗队”队员拿大棒子把守着,这次“锷未残”这边也出了一些队 员,拿大棒子去开道,强行改写标语,让小胡将“打倒赵刺猬”改成“打倒赖和 尚”。在改标语的过程中,双方的大棒子发生了冲突,标语改了十条,双方各伤 五人。其中“锷未残”这边一个叫瓦碴的小伙子,被对方一棒子打在头上,成了 脑震荡,昏昏迷迷,从此躺在床上,一直没有醒过来。 ---- 输入:北京洪亮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