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震云《故乡天下黄花》第四部分 四 夺权开始了。 夺权提前了。 夺权在七月中旬。 本来赖和尚没想这么早夺权。虽然县上、公社、周围别的村,已经有许多夺 权的,但赖和尚跟李葫芦、卫东、卫彪定下的夺权日子是八月一日。“偏向虎山 行”和“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造反团”两个组织的群众也是这么准备的。 赖和尚认为八月一日是毛主席搞秋收起义的日子,搞事情容易成功,倒不在乎早 两天晚两天。但先因为村里一只鸡蛋,后因为村里一只猪,在七月中旬,夺权竟 出乎意料地提前了。 鸡蛋事件是由两派队员张石头张砖头引起的。张石头张砖头是兄弟俩,现在 都三十多岁。哥俩小时候一块长大,感情很好,一块到地里割草偷毛豆,一块下 河里摸泥鳅;和外边孩子打架,哥俩说上一块上,说下一块下,弄得满街的孩子 都怕他哥俩。但兄弟俩长大娶媳妇之后,之间开始产生隔阂。一开始娶媳妇,大 家在一块过,之间没有什么。但后来大媳妇二媳妇闹矛盾,弄得两个兄弟也有了 隔阂。石头说砖头太自私,砖头说哥哥没个当哥哥的样子。两个媳妇都说: “这个鸡巴家,还成它干什么!” 于是哥俩分了家。但分家之后仍在一个院子里住,为了孩子、鸡、鸭、鹅、 猪、狗,也断不了闹矛盾。有一天,张石头张砖头的父亲张拳头死了,为给张拳 头做棺材,两家往一块凑棺材板,两个媳妇埋怨凑得不公,互相吐了一阵唾沫。 丧事办完,两家分丧筵上撤下来的杂菜,两个媳妇又吵起了架,最后石头砖头也 卷入进去,石头将砖头砸掉一颗门牙,砖头朝石头裤裆里踢了一脚。等到“文化 大革命”起来,村里开始分派,兄弟两个就参加了不同的派别。本来两个都在一 队,都该参加赵刺猬的“锷未残战斗队”。但砖头媳妇见石头参加了赵刺猬,便 不准砖头参加赵刺猬,非要参加赖和尚,说: “咱跟他有仇,门牙都让他打去了,咱不能跟他一派!” 但砖头觉得全队的人都参加了“锷未残”,自己一个人参加赖和尚恐怕不好 ,媳妇说: “你要参加赵刺猬,我就不跟你个龟孙过!” 这样,砖头只好参加赖和尚,成了“偏向虎山行战斗队”的队员。兄弟俩自 参加不同的派别,一个拥护赵刺猬,一个拥护赖和尚,双方都盼望自己的一派胜 利,好压倒对方。他们共同居住的院子,还是父亲张拳头创下的。自兄弟俩闹纠 纷以后,院子显得很乱,一地的鸡屎、杂草和猪粪。两家虽然有分歧,但两家的 鸡、猪、狗不懂事,还常在一块玩。两家的狗常在一起抢东西吃,两家的母鸡常 在一块做伴下蛋,为了狗食和鸡蛋的归属,两个媳妇常在一起骂架。“文化大革 命”刚开始,赵刺猬一派在村里势力大,石头参加的是赵刺猬,大媳妇在吵架中 就稍占上风,有时有事没事还[足此]着门槛骂: “瞧那鸡巴样,啥时候毛主席一声令下,就叫你们成了地主富农反革命,那 才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二媳妇也自知自己的组织比人家弱一些,说话骂架底气就差些。这时她也有 些后悔让丈夫参加了赖和尚。后来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深入,特别是兴起“夺 权”以来,赖和尚又明显占上风,赵刺猬就显得有些被动,二媳妇又高兴起来, 她开始[足此]着门槛骂: “觉得自己抱了个粗腿,弄了半天,原来是个走资派!听听大喇叭吧,快打 倒了,快夺权了!等打倒了,夺权了,都装到监狱枪毙了,那才叫解恨呢!” 这时大媳妇又有些心虚,担心自己的权真有一天被人夺去。如果权真被人家 夺去,二媳妇那样的泼妇,还不骑到人脖子上拉屎?只是后来听丈夫开会回来说 ,赵刺猬不承认自己是走资派,权不是好夺的,村里到底谁胜谁负还料不定,这 才放下心来。 七月十三日,院子里有鸡在草屋下了一个蛋。听到鸡叫,大媳妇二媳妇同时 从屋里出来,看这只蛋到底是谁家的鸡下的。两人跑到蛋前,蛋前站着两只母鸡 ,一只是大媳妇的,一只是二媳妇的,于是发生了纠纷。大媳妇说这只蛋是她家 的母鸡下的,二媳妇说这只蛋是她家的母鸡下的。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那时大 媳妇在院子里占上风,鸡蛋就被大媳妇捡去了;这次二媳妇认为自己这边快夺权 了,该占上风,这只鸡蛋也该归自己捡去。可这次这只鸡蛋确实是大媳妇家的鸡 下的,因为她家的鸡下蛋有一个特征:鸡蛋上有血丝。这次这只鸡蛋就有血丝, 如果平白无故捡去,就太没有道理。两人先是争吵,后开始厮打。厮打一阵,地 上的鸡蛋已经被两人来回翻滚的身子压碎了。这时老二砖头从自己战斗队开完会 回家,见两个媳妇在一起打,便跑上去劝架。他一劝架,二媳妇便不和大媳妇打 了,照丈夫脸上就是一巴掌: “妈那个×,你老婆被人欺负,你不报仇,反倒劝架。要是这样,还夺那个 鸡巴权干什么!” 老二砖头怕老婆惯了,挨了老婆一巴掌,也怒气上升,反过来照嫂子脸上[ 扌扇]了一巴掌。没想到大媳妇平日有头昏的毛病,脸上突然挨了一大巴掌,立 即晕倒在地。但砖头和二媳妇以为她是装蒜,又一人朝她脸上啐了一口唾沫,拍 拍屁股上的土就回了屋。这时老大石头也从自己的战斗队开完会回来,见老婆晕 倒在地,急忙弄了一碗凉水泼到老婆脸上。老婆醒来,扑到丈夫身上就哭了起来 。石头听了老婆的哭诉,也怒火上升。但他没有立即找老二报仇,而是拉着媳妇 就出了门,去找自己的组织。石头平时和自己组织二组组长金宝混得不错。他拉 老婆来到队部,金宝正好散会还没有走,留下来和副队长冯麻子一块喝干酒(即 没有菜的酒)。石头将老婆推到金宝面前说: “看看,刚才你们还说咱们的权人家夺不了,村里夺了夺不了,家里可已经 让人家夺去了!仗着是‘偏向虎山行’的,一巴掌就把人打昏在地。我想问问你 们当头的,这事你们管不管?你们要不管,我也不参加你们了,早晚是被人家打 倒,还不如早些向人家缴枪投降,免得天天挨巴掌!” 接着让老婆把刚才发生的事哭诉了一遍。 金宝、冯麻子这时都已喝得有些脸红,金宝听后挠着头说: “管谁不想管,只是你们这是家务事,清官难断家务事,叫俺如何管?” 冯麻子却用手止住金宝,说: “这不是家务事,这事情不一般!以前他怎么不打人,现在他怎么打人了? 是看着咱们‘锷未残’快败了!要是这样,咱还不能不管。咱要不管,他更得寸 进尺了!这风气传染开,最后弄得咱们的人到处受欺负,那还了得?这次咱要吃 个哑巴亏,就证明咱快被打倒了,这不行。金宝,你带几个人去,去把砖头家‘ 呼啦’了,看到底谁先被打倒,看他以后再打人!” 金宝这时也想通了,立即放下酒盅,去集合了几个人。临走时冯麻子又交代 : “记着用柳条抽他,问他还夺权不夺权了!” 金宝答应了,就带着人,拿着柳条,由石头和他媳妇领路,去到砖头家打人 。可到了砖头家,砖头和他媳妇早闻风而逃,逃到了“偏向虎山行”的队部。石 头问: “他两口跑到了他们队部,怎么办?” 金宝刚才喝了酒,出门风一吹,现在已经有些微醉了,说: “麻子说了,这次不同往常,他就是跑到天边,也得把他抓回来!” 于是带着人又去了“偏向虎山行”的队部。等他们来到队部,卫东已经带着 “偏向虎山行”的一帮人在门口等着。自从知道把石头老婆一巴掌打晕了,砖头 和他老婆就有些着慌。后来闻到金宝要带人来替石头老婆报仇,就急忙避到了自 己队部,将情况向副队长卫东汇报了。卫东听后一笑: “又没有打死她,怕他个[尸求]哩。让他们来人,咱们正要夺他们的权, 还怕他们来人?” 所以金宝带人来时,卫东已带人在门口等着。金宝和卫东本来就有些相互看 不起,金宝觉得卫东胎毛还没褪尽,年轻不懂事,上了几年学,就不知道天高地 厚;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他是生产队长,卫东无非是生产队一个劳动力,叫 他往东他不敢往西,叫他打狗他不敢打鸡。卫东觉得金宝大字不识,有勇无谋, 赵刺猬手下都是这样的人,哪有不败的道理?但今天金宝来势很猛,见面就将柳 条伸了出来,用柳条指着卫东说: “狗蛋(卫东以前的名字),今天明着告诉你,我喝了点酒,别惹大爷生气 。大爷今天来事情也不大,无非抓一个凶手,差点把人给打死!你要识相,把凶 手交出来,大爷仍回去喝酒;你要不识相,别怪我手里的柳条认不得你!” 卫东听到金宝叫自己过去名字,感到非常恼怒,又见金宝说话这么不讲礼貌 ,弄个柳条在他脸前晃,心中更加生气。这老王八真是活腻了,哪天把权夺过来 ,一定要好好用柳条教训他。但卫东现在没有发火。而是将膀子架起来,对金宝 嬉皮笑脸,说: “金大爷,你不要生气,我今天也喝了点酒。告诉我谁是凶手,我就将凶手 交给你!” 金宝说: “砖头家两口就是凶手,一巴掌把石头老婆打晕在地!仗着谁的势力了,这 么猖狂!” 卫东止住屋里的砖头媳妇,指着金宝身后的石头媳妇说: “金大爷,你说石头媳妇被打晕了,她怎么在你身后好好地站着?” 金宝这时有些结巴,说: “现在她好了,刚才她晕来着!” 卫东说: “刚才她晕我没看见,现在她没晕我可看见了!” 接着又转身向屋里的砖头和砖头媳妇: “你们把石头媳妇打晕了吗?” 砖头和砖头媳妇在屋里异口同声答: “没有!” 卫东拍着巴掌说: “看看,金大爷,一个没晕,一个没打,你这不是带人无理取闹吗?你无理 取闹不说,手里还拿着柳条打人,我看你不是来捉凶手的,你到是来当凶手了! ” 金宝被卫东的话绕了进去。他到底没文化,嘴上说不过卫东,所以急得都白 了: “什么,你倒说我是凶手?权还没夺过来,你倒血口喷人了!我说不过你, 我不跟你说,我今天先捉走砖头两口拉倒!” 说完,一挥柳条,就指挥“锷未残战斗队”的人进屋捉拿砖头两口。卫东见 金宝来硬的,倒有些害怕,不过他身边的十几个战斗队员倒是不怕,仇怨已积了 两三年,有的人之间本来就有矛盾,这次可找到一个发泄的机会,于是一个对一 个,拦住不让进门。砖头和砖头媳妇也从屋里走出来,又对上石头和石头媳妇。 大家先是扭在一起,后来是厮打,后来动起了柳条,后来动起了棍棒和铁锹把。 金宝冲锋在前,卫东却退后溜了。不过他没有溜到别处,而是溜到地里,把正在 地里干活的“偏向虎山行”、“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造反团”的人叫回一 些助战。助战的人一到,打得更热闹了。卫东又通知李葫芦,让他把喇叭打开了 。 一场混战,双方各有损伤。“偏向虎山行”、“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 造反团”到底人多,又有喇叭助威,取得了战斗的胜利。“锷未残”这边人少, 伤的较多,其中两个脑袋开花,三个腿被打断了,一个腰被打坏了,都血里糊拉 的;金宝的脸、眼睛也被打肿了,脑袋上开了两个口子,往下淌血。“偏向虎山 行”、“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造反团”的人也伤了几个,其中一个脑袋开 花,其他都比较轻。在这次混战中,石头媳妇又被砖头[扌扇]了一巴掌,又晕 了过去,这次没醒来;砖头在[扌扇]石头媳妇时,被石头从背后拍了一铁锹, 头上开了花,也晕倒在地。混战结束,两派各自抬着自家的伤员,急忙奔了公社 卫生院。 双方混战的消息,传到了双方的最高领导赵刺猬和赖和尚耳朵里。赖和尚这 两天又犯痔疮,在家里躺着。当时他听到街上一阵喧嚷,但当时痔疮正疼,他没 有放到心上。到了下午,卫东、李葫芦、卫彪来了,向他汇报今天中午发生混战 的情况。卫东说: “幸亏咱们今天人多,才没有吃亏,不然非被他们撂倒几个!老叔,既然今 天咱取得了胜利,索性乘胜追击,明天正式把他们的权夺了算了,何必要等到八 月一号!” 赖和尚躺在床上没动。听到今天混战取得了胜利,他心里也有些高兴,他问 了问自己这边伤了几个人,是否都送到了医院?但他对今天混战的起因有些不满 意,说打就打,何必因为一只鸡蛋?理由听起来有些不大方。不过既然打过了, 又取得了胜利,也就算了。但他对卫东提出要乘胜追击,提前夺权的说法,有些 不以为然。说好八月一号,就是八月一号,哪里差这几天?再说自己现在正犯痔 疮,如何到现场指挥?大概卫东看出了他的心思,接着又说: “其实夺权十分简单,咱们人多,象今天这样,把他们的人一包围,大喇叭 喊着,再撂翻他几个,还怕他不交出公章?他不交公章连他也撂翻!要是你老叔 犯痔疮,不方便,你不用动,由我跟李葫芦去指挥就行了,保证把权给你夺回来 !” 听到卫东这番话,赖和尚马上有些警觉,从炕上坐起来,两眼盯着卫东看。 他从这番话里,突然听出卫东有野心。他今天指挥了一场战斗,有些忘乎所以, 有些不知天高地厚;革命要胜利了,他想篡权,想在他不在场的情况下自己指挥 部队。以前没有看出来,关键时候看出来了,原来他是个有野心的人。不过赖和 尚没有从脸上露出来,只是转过头问李葫芦: “葫芦,你看呢?” 李葫芦到底卖过几天油,他已看出赖和尚脸上有些不高兴,也觉出了卫东太 忘乎所以,说话不注意。于是他说: “依我看,夺权还是不能提前,起码得等老叔的痔疮好了。老叔在村里多年 ,没有老叔,这权恐怕夺不回来!” 赖和尚看了李葫芦一眼,十分满意地点点头。真是我中有敌,敌中有我,情 况复杂。过去他与李葫芦联合,只是想借用他的大喇叭和造反团壮声势,从心里 并没有把他当成自己人。他原来给李葫芦许愿,联合夺权成功,给他一个革委会 主任,其实那只是一个空头支票,只是骗他来联合。真夺权成功,革委会岂能给 他个正主任?顶多给个副的,正的还得给自己人。现在看,李葫芦倒比卫东还强 。他已经下定决心,将来夺权成功,空头支票可以兑现,卫东则应该往后排一排 。想到这里,他又重新躺到炕上,板着脸说: “夺权不能提前,还是八月一号,没事你们散了吧!” 这时卫东、李葫芦、卫彪都看出赖和尚有些不高兴。本来卫东还想说什么, 但看到赖和尚的脸色,头脑也有些清醒。于是大家高兴而来,败兴而归,散了。 赵刺猬得到混战的消息已经是傍晚。当时他没有在家,在村西贫农吴老贵家 躺着。吴老贵的老婆,就是当年地主李家的少奶奶。李家少奶奶当年的男人李清 洋,土改时被政府镇压。男人被镇压以后,李家少奶奶一个人没法过;这时村里 已经没有地主,为了改变自己的成份,她嫁给了贫农吴老贵。吴老贵是个老实疙 瘩。自从赵刺猬在村里当了支书,就开始到吴老贵家来找她。吴老贵害怕赵刺猬 ,也不敢不让他来找自己的老婆。倒是李家少奶奶一开始并不愿意与赵刺猬来往 ,看不上他那下嘴唇比上嘴唇长的模样。但赵刺猬开导她:你看不上我,就看上 吴老贵了?你看不上他,不照样嫁了他?现在解放了,不是你当少奶奶的时候了 ,一切凑合着吧。李家少奶奶想了想,只好与赵刺猬相好。好在土改时赵刺猬曾 把她叫到贫农团半夜审讯,所以两人也不是人生地不熟。自与赵刺猬相好,赵刺 猬倒对她十分照顾,她可以不下田劳动,在磨坊看驴拉磨。年轻时赵刺猬来得勤 ,来了吴老贵必须出去。后来年纪大了,赵刺猬来得便少了,再来也无非是遇到 烦心事时,过来聊聊天开心,大不了再让李家少奶奶掐掐脑袋,这时吴老贵出去 不出去都可以。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赵刺猬心烦的时候增多,来吴老贵家 又勤了。自从开始夺权,他每天都要来。这天他又心烦,出于习惯,他又到村西 吴老贵家来,让李家少奶奶给他掐脑袋。从上午一直掐到傍晚,中午饭、晚饭都 是在吴老贵家吃的。吃过晚饭,赵刺猬又让李家少奶奶给他掐头,这时突然闯进 两个人,一个是冯麻子,一个是金宝。金宝头上缠着绷带,浑身上下血糊糊的。 把赵刺猬等人吓了一跳。等看清是冯麻子和金宝,赵刺猬问: “你们俩跟谁打架了?” 金宝“哇”地一声哭了,说: “老叔,不得了了,咱们的人都让人家打倒了!” 冯麻子接着将混战的过程向赵刺猬作个汇报。赵刺猬听说发生混战,吃了一 惊。这是不好的征兆。就怪冯麻子、金宝没事找事,为一只鸡蛋,为人家的家务 事,去跟人家搅事端。听说发生混战以后,自己这边伤的人多,人家取得了胜利 ,心里又十分窝囊。又怪冯麻子、金宝有挑事的本事,没打仗的能耐。既然没有 这个能耐,为什么还挑事?既然挑事,就该把这个事弄胜才是。他从这次部下的 失败上,似乎隐约预感到最终失败的结果。又看到金宝被人家打得一头血污,在 那里“呜呜”地哭,更气不打一处来,不过金宝满头是血,他也不好马上把金宝 怎么样,只是瞪起眼睛问: “你们平常不是都挺厉害,怎么一上战场就草鸡了?听说人家八月一号准备 夺权,照你们这样子,还不如把公章早些交给人家,免得你们再挨人家一顿打! ” 这时冯麻子说: “老叔不要生气,这次发生得有点突然,没有准备,所以失了败;下次咱们 准备好,看打得过他们不!” 金宝撅着嘴说: “他们手里都有凶器,棍棒的棍棒,铁锨的铁锨,咱们都是赤手空拳!” 赵刺猬朝他们俩人脸上一人啐了一口唾沫: “谁让你们赤手空拳了?他们会拿凶器,你们就不会拿凶器了?什么都要我 教给你们!回去给群众布置,从今往后,一人怀里揣一把镰刀头,等着他们再来 打人!等着他八月一号来夺权!他夺咱的权,咱就开他的肚子;开了他肚子,他 就夺不了咱的权!就这样人家还给你们打得鼻口出血,要等人家夺了权,人家还 不烧吃了你!”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冯麻子和包着脑袋的金宝,就下去布置群众揣镰刀,等 着再一次打仗,等着八月一号赖和尚和李葫芦的战斗队和造反团来夺权。 没等到八月一号,七月二十二号这天,双方又发生一次冲突。这次冲突比上 次大,死了七八个人。这次冲突导致了夺权的提前。上次冲突因为一只鸡蛋,这 次冲突因为一只猪。猪在村子里已经不多了。“文化大革命”以前,村里跑的到 处是猪。村里人一般不吃猪,不是死了老人,或是娶儿媳妇,谁家吃猪干什么? 只是村里干部吃“夜草”,才杀一口猪,将肉腌起来慢慢吃。不过那时村干部就 一拨,村里的猪吃不过来,所以街上跑的到处都是猪。但自从起了“文化大革命 ”,村里的干部由一拨变成了三拨,三拨干部吃“夜草”,猪下去的就快。现在 “文化大革命”已经快三年了,村里的猪剩得已经没有几头了。七月二十二号这 天,赵刺猬的“锷未残”派一队人下到各生产队征猪。“锷未残”那边领头的是 冯麻子,联合派领头的是卫东,双方在贫农晋大狗家碰了面。晋大狗家有一只花 猪,冯麻子要征,卫东也要征,双方又起了纠纷。上次因为一只鸡蛋双方打过一 仗,大家心里都存着仇恨。“锷未残”上次吃了亏,这次冯麻子也有些逞能,想 将上次金宝丢的面子由他再捡起来。卫东这边上次打了胜仗,士气正旺,这次想 乘胜追击。双方纠缠一阵,开始抢猪。猪没抢着,人又打在了一起。一边打着, 双方又派人去各自的大本营搬兵。因为快到八月一日,各自大本营都有准备,在 金宝和卫彪的率领下,双方全体出动,涌到了晋大狗家,全村五六百口子,打在 了一起。晋大狗家盛不下,就在晋大狗家墙外的街上打。这是自村子成立以来, 村里发生的一次最大规模的械斗。除了不会爬的孩子,全村男女老少都参加了。 从上午一直打到下午,血顺着晋大狗家的水道往外流。按说赖和尚、李葫芦联合 派的人多,应该占上风,但这次赵刺猬、冯麻子“锷未残”的群众一人揣着一把 小镰刀,现在都派上了用场。所以这次赵刺猬派占了上风。械斗结束,全村重伤 八十五人,轻伤三百二十一人,死八人。死者中除一人是赵刺猬“锷未残”派那 边的,其余七人都是联合派的,都被人家的镰刀开了肚子。七人中还有一个是女 的,就是当初演学“毛选”的路喜儿。她本来不是来打架的,是和一帮妇女来救 护本派的伤员,也被人开了肚子。她的肚子还比别人开得更往下,所以顺晋大狗 家水道流出的,除了有血,还有一节一节的肠子。 仗打到傍晚,停了。仗是突然停的,也不知为什么,大家突然不打了,丢下 家伙,开始往公社卫生院抬人。死了亲人的,开始趴到尸首上哭。老康扑到路喜 儿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又“哈哈”笑起来。这时一街筒子鬼哭狼嚎。 在整个械斗的过程中,双方的最高头目都没有出现。赖和尚在自己家躺着, 赵刺猬仍在吴老贵家让李家少奶奶给掐头。战斗结束,两人分别在不同的地方听 取冯麻子和李葫芦的汇报。从战斗一开始,到规模扩大,赵刺猬一直担心自己的 队伍打不过人家,象上次因为鸡蛋打仗一样窝囊。当听说这次因为猪自己的队伍 打胜了,心中十分高兴,说: “好,好,这次打得好,看他们再夺权!” 接着查问伤亡情况。当听冯麻子说这次不但伤了三百多,还死了七八个,规 模这么大,他又有些害怕,从炕上爬起来说: “我的妈,真闹成大事了!” 冯麻子擦着脸上的血说: “多亏你老叔,让大家揣镰刀头,才取得了胜利。一开始胜败不分,最后‘ 刷’‘刷’开了他几个肚子,他们才害了怕!” 赵刺猬吓得脸都白了,甩着两只手说: “我让你们揣镰刀头,是让壮壮自己的胆,怎么真的开了肚子!人又不是韭 菜,割了肚子就活不回来了!” 冯麻子瞪着眼睛说: “不割他肚子,咱就得失败,权就保不住,你老叔支书不就当不成了!” 赵刺猬搓着手说: “你保住了权,割了这么多肚子,这支书就是好当的啦?” 接着开始在地上转。转了半天,突然对冯麻子说: “我马上回家去,你赶紧去找赖和尚和李葫芦,让他们到我家说事!” 冯麻子一愣: “找赖和尚和李葫芦?刚和人家打过仗!” 赵刺猬挥着手说: “让你找你就去找,不然事情可就闹大了!” 可没等冯麻子去找赖和尚和李葫芦,赖和尚和李葫芦已经到了赵刺猬家门外 。不过不是他们两人去的,身后带着全体没打死没受伤的“偏向虎山行”、“捍 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造反团”两派的群众,前边抬着七具尸体。赖和尚这两 天痔疮已见好转。当战斗结束,李葫芦、卫东、卫彪向他汇报战斗情况,说自己 这次打败了,让人家打死七个人,三个汇报的人就“呜呜”哭了。赖和尚也大吃 一惊,但他没有哭。他只是怪自己手下三个头目窝囊,联合两派的人,没有打败 一派,当初还联合他干什么?原来还定八月一号夺权,这仗都打败了,人都叫人 家杀了,八月一号还怎么夺权?所以心里十分窝囊烦躁。这时七个死者的家属也 来了,找赖和尚哭诉。赖和尚看到一屋子死者的家属,忽然灵机一动,觉得权还 是可以夺的。虽然仗打败了,但仗打败也可以夺权,而且马上就可以夺。于是对 一地哭泣的死者家属说: “×你们的妈,你们的人又不是我杀的,找我哭有什么用?赵刺猬的人杀了 人,你们怎么不找他去?把尸首抬到他家门口,看他怎么办?” 死者家属觉得赖和尚说得有道理,一哄而出,抬尸首的抬尸首,喊人的喊人 ,要到赵刺猬家门口。赖和尚也下了地,带头走在前边,同时让李葫芦去开大喇 叭,让卫东卫彪在队伍里领群众呼喊口号: “向赵刺猬讨还血债!” “血债要用血来还!” “赵刺猬血债难逃!” 等等。 到了赵刺猬的家,人们便包围了院子。这时村里的大喇叭也开始广播。这时 已经是晚上,人们打起了火把。火把灯笼,映红了半边天,映红了赵刺猬家的院 子,映红了一群愤怒的人。刚刚庆祝完胜利的“锷未残战斗队”的队员,见到这 阵势,见到七具尸体,都着了慌,纷纷作鸟兽散,回家闭门不出。冯麻子、金宝 也害了怕,也随人溜回了家。街上就剩下联合派的人。赵刺猬这时也回到了家, 他是从后院跳墙头进去的。家里老婆孩子老母亲都被院子外的人群吓傻了,在抱 头“呜呜”地哭。他那个玻璃球眼大儿子满院子乱跑。狼狗吓得也躲到了窝里。 赵刺猬本来想立即与赖和尚、李葫芦坐下谈判,商量时局,没想到他们利用这件 事包围了自己家。他从门缝里看了看外边愤怒的人群和七具尸体,又看到满街没 有一个“锷未残战斗队”的人,就剩下他一个光杆司令,被人困住,心里也十分 害怕。但他突然看到人群正中的赖和尚,赖和尚在尸体后镇定自如的样子,他突 然明白了一切,明白了赖和尚的用意。这时卫东卫彪已经指挥人在用大木桩撞门 ,死者家属开始喊: “杀了赵刺猬全家!” “让赵刺猬全家替俺偿命!” 等等。赵刺猬老婆孩子都跑过来抱住赵刺猬的腿,哆嗦着让他救命。赵刺猬 这时倒不害怕了,长叹一声: “想不到真要完了!” 于是到自己住室去了一趟,然后来到院子,不慌不忙打开了“咚咚”响的大 门,从院子里走出来,走到了灯笼火把下,赵刺猬突然从院子里主动出来,令灯 笼火把下的人吃了一惊。抬大木桩的人也愣到了那里。所以一时倒没了口号声, 也没人说话,都看着他。人群中惟有赖和尚没有吃惊,也没看赵刺猬,他在看地 上的尸首。赵刺猬倒没看众人,只看着赖和尚,对赖和尚说: “和尚,咱哥俩也搭伙计十几年了。今天我头一回佩服你。” 赖和尚说: “现在还扯那些干什么?你血债累累的走资派!” 赵刺猬一笑: “我血债累累?打仗的时候我在场吗?咱俩不知谁血债累累呢!” 接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圆木头疙瘩: “你不就是要这个小木头疙瘩吗?我给你不就完了,还管得着花七八口人? ” 接着将那个木头疙瘩扔给了赖和尚。不过小木头疙瘩没有扔准,还落到一具 血迹斑斑的尸体身上,然后再滚落到地上。卫东上前捡起木头疙瘩,递给赖和尚 。赖和尚接过疙瘩反过来看,上面已布满红红的血迹,转着疙瘩的一圈字倒没错 ,是这个村子的名字。 ---- 输入:北京洪亮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