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我永远是一个先锋派--余华访谈 □许晓煜 (摘自:《谈话即道路》,许晓煜 著,湖南美术出版社,ISBN 7535612814 本书为“实验艺术丛书”之一。从1995年到1997年,年轻的采访者许晓煜以她的 并非学究式的提问,获得了对于我们了解艺术家工作和生存状态极为有用的信息。 用她的话来说,谈话并非单向获取,“谈话即道路”。也就是说,无论是对于采访 者还是被采访者,思想和行为过程的清理工作都是一次性的、偶然的。许多年后, 书中的每一位艺术家或多或少地都与当时的状态拉开了一段距离,因此阅读这本书 便显得特别奇怪:一种正在进行的东西同时也表明了它的正在过去。这就是时间的 残酷性,它已经成为今天艺术家共同面对的问题。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许晓煜:余华,你刚才提到你们始终走在文学的前面,“前面”指的是什 么? 余华:我们是真诚的。当我们最早写小说的时候,对当时现存的文学不满 意。那时除了莫言、马原、残雪,还有更早的张承志、韩少功、王蒙、汪曾祺 等以外,大部分的文学作品在叙述上和中学生作文一样,而我们则用我们认为 最真实的表达方式,我们用离事物很远的描述来写作。现在这种方式已成为一 种传统,所有的人在用这种方式,有的人写文章说自己是先锋派,我知道他们 的先锋是什么内容,他们什么都没有。 我们还在往前走,例如我现在采用一种最简洁的手段写作。我现在的叙述离 事物最近,仿佛贴在上边。我最近写了短篇小说《我没有自己的名字》和长篇 小说《许三观卖血记》,我寻找到一种最单纯的方式,这种方式主要来源于我 对巴赫音乐的喜欢。他的《马太:受难曲》有3个多小时,却只有一首歌的旋 律。我反复听,寻找到了一种最伟大的叙述,就是用最单纯的手法写出最丰富 的作品,这个力量震撼人心。 最近我看到,格非在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说,他追求一种简洁明了的叙述方 式。苏童也在文章里谈到,单纯是最高贵的。几年来我们经历了各自写作的高 潮和低潮,现在想法还是那么相似,这让我感到很高兴。 80年代,我们把一种语言推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并且我们的语言还是很真诚 的。现在我们正在慢慢放弃这种语言,而有的人直接拿过来用,写一些很脏的 东西,我觉得他们是对先锋派的污辱。 假如你让我举例的话,我认为今天的先锋派还是那么几个人,还应该加进王 朔、莫言、刘震云、王安忆、张承志、史铁生、韩少功。 “文化大革命”以后,从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寻根文学,到先锋文学,划 了一个句号。这个句号表明,中国已经有文学了。先锋派就是那些走在时代最 前面的人,有些人很快会被人忘掉的,时代会有偏见,但历史是公正的。 许:写作技巧在你的写作中占什么位置? 余:技巧就是一种表达,是作家阅读、生活和思维训练的一种积累。一个作 家自身的素养和才华决定了他如何使用他的技巧。 许:在写什么上你是怎么考虑的?在你的一些作品中,充满了暴力和死 亡…… 余:那是我的早期作品,有各种原因。一方面那时我比较偏激,我在一个很 小的地方开始写小说,对整个中国文学不屑一顾。在南方的那个小县城里,谁 也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我的邻居只知道我是一个书呆子,家里有很多书,经常 不出来。我心高气傲,经常在家里挥挥手把整个中国文学给否定了。我现在回 忆起来,我当初想写的一篇小说的题目叫《反面》,后来没有写。它表达了我 那时写死亡写暴力的倾向。1985、1986年中国文学还是主流派的天下,韩少 功、莫言的写作都是在小圈子里叫好。我感觉大部分的人都在关心事物的正 面,而我带着关心事物反面的愿望,写了许多死亡、暴力,用如此残忍、冷酷 的方式去写,在中国作家里还没有。 到了今天,我觉得正反两面都不存在了。我们的时代,我们的文学,我们的 作家都解决了这个问题。 许:我很想知道,你的童年是怎样的? 余:我的童年和后来的写作还是有关系。我的童年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度 过的,“文化大革命”开始我读小学一年级,“文化大革命”结束我中学毕 业。父母都是医生,家庭相对比较稳定。在“文化大革命”中可以感受到对于 孩子的那种恐怖。到了少年时期,我没有书看,整天在大街上看大字报,到了 70年代,“文化大革命”后期,大字报都是人身攻击,有些是很下流、黄色 的,很好看,里面有故事,我的最早的文学启蒙是从那来的。 我的家在医院,对门就是太平间,隔一两天就死人,我是在哭声里长大的。 许:《在细雨中呼喊》中,那个孩子是你吗? 余:那个孩子代表了我的许多童年感受,但是没有一个作家能够把他的童年 真正写出来,哪怕是自传的话,也有一半的虚构。当一个人今天在回忆的时 候,今天的成分已经加进了很多,不可能客观地还原。尤其是写小说,虚构的 成分就更多。但是我想,那只眼睛所看到的,是今天我认为孩子所能看到的。 许:你对家族的描述是不是很热衷? 余:你的问题使我想到我确实写了一个个家庭。也许我一生都无法摆脱这 个,也许到以后写很大的场面,30万字、40万字,一个家庭包容不下了。 许:现在你在文坛的地位发生了变化,我记得你在一篇文章里谈到,“愤怒 消失了”。 余:可能是这样。但是我在文坛的地位在1987、1988年时就确立了,但那时 是在小圈子里。我记得我和格非第一次见面,我们在一起说,今后我们发稿不 成问题了。那时候,我们的书只印两三千册,出版社赔钱出。后来有了第二渠 道,特别是新闻界的介入,救了我们。 还有一方面是年龄的变化。一个人不能一辈子都关心杀人放火啊。我记得很 清楚,我写那些小说时,我做过好几次梦,有一次我梦见我被枪毙了;还有一 次梦见我杀了人,梦里杀人过程没有,只记得公安局来抓我,我到处躲藏。那 时一写小说就是暴力,真的受不了,都快到崩溃的地步。每晚都是噩梦,吓出 一身冷汗。我发现我再也不能写暴力了。1988年我开始写得少了,1990年基本 上没有了,但是我那种冷酷保留了下来。 我以为一个作家要保持两种激情,一个是冷酷,你必须把人物放在某一个位 置,虽然你于心不忍。有时候我很难受,但作品要求我这样做。另一个是作家 要对人物充满了感情,你要爱你笔下所有的人,特别是主人公,你必须深深地 爱着他,这样的作家才能写出激动人心的作品。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