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错误 ·余华· 第一章 一   住在老邮政弄的么四婆婆,在这一天下午将要过去、傍晚就要来临的时候发现自己养的 一群鹅不知去向。她是准备去给鹅喂食时发现的。那关得很严实的篱笆门,此刻像是夏天的 窗户一样敞开了。她心想它们准是到河边去了。于是她就锁上房门,向河边走去。走时顺手 从门后拿了一根竹竿。   那是初秋时节,户外的空气流动时很欢畅,秋风吹动着街道两旁的树叶,发出“沙沙” 那种下雨似的声音。落日尚没西沉,天空像火烧般通红。   么四婆婆远远就看到了那一群鹅,鹅在清静的河面上像船一样浮来浮去,另一些鹅在河 岸草丛里或卧或缓缓走动。么四婆婆走到它们近旁时,它们毫无反应,一如刚才。本来她是 准备将它们赶回去的,可这时又改变了主意。她便在它们中间站住,双手支撑着那根竹竿, 像支撑着一根拐杖,她眯起眼睛如看孩子似地看起了这些白色的鹅。   看了一会,么四婆婆觉得时候不早了,该将它们赶到篱笆里去。于是她上前了几步,站 在河边。嘴里“哦哦”地呼唤起来。在她的呼唤下,草丛中的鹅都纷纷一挪一挪地朝她跑来 ,而河里的鹅则开始慢慢地游向岸边,然后一只一只地爬到岸上,纷纷张开翅膀抖了起来。 接着有一只鹅向么四婆婆跑了过去,于是所有的鹅都张开翅膀跑了起来。   么四婆婆嘴里仍然“哦哦”地叫着,因为有一只鹅仍在河里。那是一只小鹅,它仿佛没 有听到她的呼唤,依旧在水面上静悄悄地移动着,而且时时突然一个猛扎,扎后又没事一般 继续游着,远远望去,优美无比,似乎那不是鹅,而是天空里一只飘动的风筝在河里的倒影 。   么四婆婆的呼唤尽管十分亲切,可显然已经徒劳了,于是她开始“嘘嘘”地叫了起来, 同时手里的竹竿也挥动了,聚集在她身旁的那些鹅立刻散了开去。她慢慢移动脚步,将鹅群 重又赶入河中。   当看到那群被赶下去的鹅已将那只调皮的小鹅围在中间后,她重又“哦哦”地呼唤起来 。听到了么四婆婆的呼唤,河里所有的鹅立刻都朝岸边游来。那情景真像是雪花纷纷朝窗口 飘来似的。   这时么四婆婆感到身后有脚步走来的声音。当她感觉到声音时,那人其实已经站在她身 后了,于是她回过头来张望……   他觉得前面那个人的背影有些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究竟是谁。于是他就心里猜想着那 人是谁而慢慢地沿着小河走。   他知道这人肯定不是他最熟悉的人,但这人他似乎又常常见到。因为在这个只有几千人 的小镇里,没有不似曾相识的脸。   这时他看到前面那人回头望了他一下,随即又快速地扭了回去。接着他感到那人越走越 快,并且似乎跑了起来。然后他看不到那人了。   他是在这个时候看到那一群鹅的,于是他就兴致勃勃地走了过去。但是当他走到鹅中间 时,不由大惊失色……   初秋时节依然是日长夜短。此刻落日已经西沉,但天色尚未灰暗。她在河边走着。   她很远就看到了那一群卧在草丛里的鹅,但她没看到往常常见到的么四婆婆。她漫不经 心地走了过去。走到近旁时那群鹅纷纷朝她奔来,有几只鹅伸着长长的脖颈,围上去像是要 啄她似的,她慌忙转过身准备跑。   当她转过身去时不由发出了一声惊叫,同时呆呆地站了好一会,然后她没命地奔跑了起 来。没跑出多远她就摔在地上,于是她惊慌地哭了起来。哭了一阵后,她才朝四周望去,四 周空无一人。她就爬起来继续跑。她感到两腿发软,怎么跑也跑不快,当跑到街上时,她又 摔倒了。   这时一个刚与她擦身而过的年轻人停下脚步,惊诧地望着她,她坐在地上爬不起来,只 能惊恐地望着他。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走上去将她扶起来。同时问:“你怎么啦?”   她站起来后用手推开了他,嘴巴张了张,没有声音,便用手指了指小河那个方向。   年轻人惊讶地朝她指的那个方向看去,什么也没有看到。   而当他重新回过头来时,她已经慢慢地走了。他朝她的背影看了一下,才莫名其妙地笑 笑,继续走自己的路。   那孩子窝囊地在街上走来走去,刚才他也到河边去了。当他一路不停地跑到家中将看到 的那些告诉父亲时,父亲却挥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怒喝道:“不许胡说。”那时父亲正在打 麻将,他看到父亲的朋友都朝着他嘻嘻地笑。于是他就走到角落里,搬了一把椅子在暗处坐 了下来。这时母亲提着水壶走来,他忙伸出手去拉住她的衣角,母亲回头望了他一下,他就 告诉她了。不料她脸色一沉,说道:“别乱说。”孩子不由悲伤起来。他独自一人坐了好一 会后,便来到了外面。   这时天已经黑了,弄里的路灯闪闪烁烁,静无一人。只有孩子在走来走去,因为心里有 事,可又没人来听他叙述,他急躁万分,似乎快要流下眼泪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有几个年轻人走了过来。他立刻跑上去,大声告诉了他们。他看 到他们先是一怔,随即都哈哈大笑起来。有一个人还拍拍他的脑袋说:“你真会开玩笑。”   然后他们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孩子望着他们的背影,心想,他们谁也不相信我。   孩子慢慢地走到了大街上,大街上有很多人在来来往往。   商店里的灯光从门窗涌出,铺在街上十分明亮。孩子在人行道上的一棵梧桐树旁站了下 来。他看到很多人从他面前走过,他很想告诉他们,但他很犹豫。他觉得他们不会相信他的 。因为他是个孩子。他为自己是个孩子而忧伤了起来。   后来他看到有几个比他稍大一点的孩子正站在街对面时,他才兴奋起来,立刻走了过去 。他对他们说:“河边有颗人头。”   他看到他们都呆住了,便又补充了一句:“真的,河边有颗人头。”   他们互相望着,然后才有人问:“在什么地方?”   “在河边。”他说。   随即他们中间就有人说:“你领我们去看看。”   他认真地点点头,因为他的话被别人相信了,所以他显得很激动。 二   刑警队长马哲是在凌晨两点零六分的时候,被在刑警队值班的小李叫醒的。他的妻子也 惊醒过来,睁着眼睛看丈夫穿好衣服,然后又听到丈夫出去时关门的声音。她那么呆呆地躺 了一会后,才熄了电灯。   马哲来到局里时,局长刚到。然后他们一行六人坐着局里的小汽艇往案发地点驶去。从 县城到那个小镇还没有公路,只有一条河流将它们贯穿起来。   他们来到作案现场时,东方开始微微有些发白,河面闪烁出了点点弱光,两旁的树木隐 隐约约。   有几个人拿着手电在那里走来走去,手电的光芒在河面上一道一道地挥舞着。看到有人 走来,他们几个人全迎了上去。   马哲他们走到近旁,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刚刚用土堆成的坟堆。坟堆上有一颗人头。因为 天未亮,那人头看上去十分模糊,像是一块毛糙的石头。   马哲伸手拿过身旁那人手中的手电,向那颗人头照去。那是一颗女人的人头,头发披落 下来几乎遮住了整个脸部,只有眼睛和嘴若隐若现。   现场保护得很好。马哲拿着手电在附近仔细照了起来。他发现附近的青草被很多双脚踩 倒了,于是他马上想象出曾有一大群人来此围观时的情景,各种姿态和各种声音。   这当儿小李拿着照相机从几个不同的角度拍下了现场。   然后法医和另两个人走了上去,他们将人头取下,接着去挖坟堆,没一会一具无头女尸 便显露了出来。   马哲依旧地在近旁转悠。他的脚突然踩住了一种软绵绵的东西。他还没定睛观瞧,就听 到脚下响起了几声鹅的叫声,紧接着一大群鹅纷纷叫唤了起来。然后乱哄哄地挤成一团,又 四散开去,这时天色开始明亮起来了。   局长走来,于是两人便朝河边慢慢地走过去。   “罪犯作案后竟会如此布置现场。”马哲感到不可思议。   局长望着潺潺流动的河水,说:“你们就留下来吧。”   马哲扭过头去看那群鹅,此刻它们安静下来了,在草丛里走来走去。   “有什么要求吗?”局长问。   马哲皱一下眉,然后说:“暂时没有。”   “那就这样,我们每天联系一次。”   法医的验尸报告是在这天下午出来的。罪犯是用柴刀突然劈向受害者颈后部。从创口看 ,罪犯将受害者劈倒在地后,又用柴刀劈了三十来下,才将死者的头劈下来。死者是住在老 邮政弄的么四婆婆。   小李在一旁插嘴:“这镇上几乎每户人家都有那种柴刀。”   现场没有留下罪犯任何作案时的痕迹。在某种意义上,现场已被那众多的脚印所破坏。   马哲是在这天上午见到那个孩子的。   “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那孩子得意洋洋地对马哲说。   “父亲还打了我一个耳光,说‘不许胡说。’”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马哲问。   “所有的大人都不相信我。”孩子继续在说。“因此我只能告诉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了 ,他们相信我。”孩子说到这里还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本来我是想先告诉大人的。”   “你是在什么时候发现的?”马哲问。   这时孩子才认真对待马哲的问话了。他装出一副回忆的样子,装了很久才说:“我没有 手表。”   马哲不禁微笑了。“大致上是什么时候?比如说天是不是黑了,或者天还亮着?”   “天没有黑。”孩子立刻喊了起来。   “那么天还亮着?”   “不,天也不是亮着。”孩子摇了摇头。   马哲又笑了,他问:“是不是天快黑的时候?”   孩子想了想后,才慎重地点点头。   于是马哲便站了起来,可孩子依旧坐着。他似乎非常高兴能和大人交谈。   马哲问他:“你到河边去干什么呢?”   “玩呀。”孩子响亮地回答。   “你常去河边?”   “也不是,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孩子临走时十分认真地对马哲说:“你抓住那个家伙后,让我来看看。”   么四婆婆离家去河边的时候,老邮政弄有四个人看到她。   从他们回忆的时间来看,么四婆婆是下午四点到四点半的时候去河边的。而孩子发现那 颗人头的时候是七点左右。因此罪犯作案是在这三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里。据查,埋掉么四婆 婆死尸的地方有一个坑,而现在这个坑没有了,因此那坑是现成的。所以估计罪犯作案时间 很可能是在一个小时以内完成的。   下午局长打电话来询问时,马哲将上述情况做了汇报。   么四婆婆的家是在老邮政弄的弄底。那是一间不大的平房。屋内十分整洁,尽管没有什 么摆设,可能让人心情舒畅。   屋内一些家具是很平常的。引起马哲注意的是放在房梁上的一堆麻绳,麻绳很粗,并且 编得很结实。但马哲只是看了一会,也没更多地去关注。   吃过晚饭后,马哲独自一人来到了河边。河两旁悄无声息,只有那一群鹅在河里游来游 去。   昨天这时,罪犯也许就在这里。他心里这样想着而慢慢走过去。而现在竟然如此静,竟 然没人来此。他知道此案已经传遍小镇,他也知道他们是很想来看看的,现在他们没有人敢 来,那是他们怕被当成嫌疑犯。   他听到了河水的声音。那声音不像是鹅游动时的声音,倒像是洗衣服的声音,小河在这 里转了个弯,他走上前去时,果然看到有人背对着他蹲在河边洗衣服。   他惊讶不已,便故意踏着很响的步子走到这人背后,这人没回过头来,依然洗衣服。他 好像不会洗衣服似的,他更像是在河水里玩衣服。   他在这人身后站了一会,然后说话了:“你常到这儿来洗衣服?”他知道镇里几年前就 装上自来水了,可竟然还会有人到河边来洗衣服。   这时那人扭回头来朝他一笑,这一笑使他大吃一惊。那人又将头转了回去,把被许多小 石头压在河里的衣服提出来,在水面上摊平,然后又将小石头一块一块压上去,衣服慢慢沉 到了水底。   他仔细回味刚才那一笑,心里觉得古怪。此刻那人开始讲话了,自言自语说得很快。一 会儿轻声细语,一会儿又大叫大喊。马哲一句也没听懂,但他已经明白了,这人是个疯子。 难怪他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到这里来。   于是马哲继续往前走。河边柳树的枝长长地倒挂下来,几乎着地。他每走几步都要用手 拨开前面的柳枝。当他走出一百来米的时候,他看到草丛里有一样红色的东西。那是一枚蝴 蝶形状的发夹。他弯腰捡了起来用手帕包好放进了口袋。接着仔细察看发夹的四周。在靠近 河边处青草全都倒地,看来那地方人是经常走的。但发夹刚才搁着的地方却不然,青草没有 倒下。可是中间有一块地方青草却明显地斜了下去。大概有人在这里摔倒过,而这发夹大概 也是这个人的。“是个女的?”他心想。   “死者叫么四婆婆。老邮政弄所有的人都这样叫她,不管是老人还是孩子。谁都不知道 她的真实姓名,知道的那个人已经死了,那人是她的丈夫,她是十六岁嫁到老邮政弄来的, 十八岁时她丈夫死了,现在她六十五岁。这四十八年来她都是独自一人生活过来的。她每月 从镇政府领取生活费同时自己养了二十多年鹅了。每年都养一大群,因此她积下了一大笔钱 。据说她把钱藏在胸口,从不离身。这是去年她去镇政府要求不要再给她生活费时才让人知 道的。为了让他们相信她,她从胸口掏出了一叠钱来。她的钱从来不存银行,因为她不相信 别人。但是我们没有发现她的尸体上有一分钱,在她家中也仔细搜寻过,只在褥子下找到了 一些零钱加起来还不到十元。所以我想很可能是一桩抢劫杀人案……”小李说到这里朝马哲 看看,但马哲没有反应,于是他继续说:“镇里和居委会几次劝她去敬老院,但她好像很害 怕那个地方,每次有人对她这么一提起,她就会眼泪汪汪。她独自一人,没有孩子,也从不 和街坊邻居往来,她的闲暇时间是消磨在编麻绳上,就是她屋内梁上的那一堆麻绳。但是从 前年开始,她突然照顾起了一个三十五岁的疯子,疯子也住在老邮政弄。她像对待自己儿子 似地对待那个疯子……”这时小李突然停止说话,眼睛惊奇地望着放在马哲身旁桌子上的红 色发夹。“这是什么?”他问。   “在离出事地点一百米处捡的,那地方还有人摔倒的痕迹。”马哲说。   “是个女的!”小李惊愕不已。   马哲没有回答,而是说:“继续说下去。” 三   么四婆婆牵着疯子的手去买菜的情节,尽管已经时隔两年,可镇上的人都记忆犹新。就 是当初人们一拥而上围观的情景,也是历历在目。他们仿佛碰上了百年不遇的高兴事,他们 的脸都笑烂了,然而么四婆婆居然若无其事,只是脸色微微有些泛红,那是她无法压制不断 洋溢出来的幸福神色。而疯子则始终是嬉嬉傻笑着。篮子挎在疯子手中,疯子不知是出于愤 怒还是出于与他们同样的兴奋,他总把篮子往人群里扔去。么四婆婆便一次一次地去将篮子 捡回来。疯子一次比一次扔得远。起先么四婆婆还装着若无其事,然而不久她也像他们一样 嬉嬉乱笑了。   当初么四婆婆这一举止,让老邮政弄的人吃了一惊。因为在此之前他们一点没有看出她 照顾过疯子的种种迹象。所以当她在这一天突然牵着疯子的手出现时他们自然惊愕不已。况 且多年来么四婆婆给他们的印象是讨厌和别人来往,甚至连说句话都很不愿意。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觉得她这不过是一时的异常举动。这种心血来潮的事在别人身上恐 怕也会发生。可是后来的事实却让他们百思不解。有那么一段时间里,他们甚至怀疑么四婆 婆是不是也疯了,直到一年之后,他们才渐渐习以为常。   此后,他们眼中的疯子已不再如从前一样邋遢,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干净了,而且他的脖 子上居然出现了红领巾。但是他早晨穿了干净的衣服而到了傍晚已经脏的不能不换。于是么 四婆婆屋前的晾衣杆上每天都挂满了疯子的衣服,像是一排尿布似地迎风飘扬。   当吃饭的时候来到时,老邮政弄的人便能常常听到她呼唤疯子的声音。那声音像是一个 生气的母亲在呼喊着贪玩不归的孩子。   而且在每一个夏天的傍晚,疯子总像死人似地躺在竹榻里,么四婆婆坐在一旁用扇子为 他拍打蚊虫。   从那时起,么四婆婆不再那么讨厌和别人说话。尽管她很少说话,可她也开始和街坊邻 居一些老太太说些什么了。   她自然是说疯子。她说疯子的口气就像是在说自己的儿子。她常常抱怨疯子不体谅她, 早晨换了衣服傍晚又得换。   “他总有一天要把我累死的。”她总是愁眉苦脸地这么说。   “他现在还不懂事,还不知道我死后他就要苦了,所以他一点也不体谅我。”   这话让那老太太十分高兴,于是她继续数落:“我对他说吃饭时不要乱走,可我一转身 他人就没影了。害得我到处去找他。早晚他要把我累死。”说到这里,么四婆婆便叹息起来 。   “你们不知道,他吃饭时多么难侍候。怎么教他也不用筷子,总是用手抓,我多说他几 句,他就把碗往我身上砸。他太淘气了,他还不懂事。”   她还说:“他这么大了,还要吃奶。我不愿意他就打我,后来没办法就让他吸几下,可 他把我的奶头咬了下来。”说起这些,她脸上居然没有痛苦之色。   在那些日子里,他们总是看到么四婆婆把疯子领到屋内,然后关严屋门,半天不出来。 他们非常好奇,便悄悄走到窗前。玻璃窗上糊着报纸,没法看进去。他们便蹲在窗下听里面 的声音。有声音,但很轻微。只能分辨出么四婆婆的低声唠叨和疯子的自言自语。有时也寂 然无声。当屋内疯子突然大喊大叫时,总要吓他们一跳。   慢慢地他们听到了一种奇特的声音。而且每当这种声音响起来时,又总能同时听到疯子 的喊叫声。而且还夹杂着人在屋内跑动的声音,还有人摔倒在地,绊倒椅子的声响。起先他 们还以为么四婆婆是在屋内与疯子玩捉迷藏,心里觉得十分滑稽。可是后来他们却听到了么 四婆婆呻吟的声音。尽管很轻,可却很清晰。于是他们才有些明白,疯子是在揍么四婆婆。   么四婆婆的呻吟声与日俱增,越来越响亮,甚至她哭泣求饶的声音也传了出来,而疯子 打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剧烈。然而当他们实在忍不住,去敲她屋门时,却因为她紧闭房门不开 而无可奈何。   后来么四婆婆告诉他们:“他打我时,与我那死去的丈夫一模一样,真狠毒呵。”那时 她脸上竟洋溢着幸福的神色。   小李用手一指,告诉马哲:“就是这个疯子。”   此刻那疯子正站在马路中间来回走着正步,脸上得意洋洋。   马哲看到的正是昨天傍晚在河边的那个疯子。 四   那女孩子坐在马哲的对面,脸色因为紧张而变得通红。   “……后来我就拼命地跑了起来。”她说。   马哲点点头。“而且你还摔了一跤。”   她蓦然怔住了,然后眼泪簌簌而下。“我知道你们会怀疑我的。”   马哲没有答理,而是问:“你为什么要去河边?”   她立刻止住眼泪,疑惑地望着马哲,想了很久才喃喃地说:“你刚才好像问过了。”   马哲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难道没有问过?”她既像是问马哲,又像是问自己。随后又自言自语起来:“好像是 没有问过。”   “你为什么去河边?”马哲这时又问。   “为什么?”她开始回想起来,很久后才答:“去找一支发夹。”   “是吗?”   马哲的口气使她一呆,她怀疑地望着马哲,嘴里轻声说:   “难道不是?”   “你是什么时候丢失的?”马哲随便地问了一句。   “昨天。”她说。   “昨天什么时候?” “六点半。’   “那你是什么时候去找的?”   “六点半。”她脱口而出,随即她被自己的回答吓呆了。   “你是在同一个时间里既丢了发夹又在找。”马哲嘲笑地说,接着又补充道:“这可能 吗?”   她怔怔地望着马哲,然后眼泪又流了下来。“我知道你们会怀疑我的。”   “你看到过别的什么人吗?”   “看到过。”她似乎有些振奋。   “什么样子?”   “是个男的。”   “个子高吗?”   “不高。”   马哲轻轻笑了起来,说:“可你刚才说是一个高个子。”   她刚刚变得振奋起来的脸立刻又痴呆了。“我刚才真是这样说吗?”她可怜巴巴地问马 哲。   “是的。”马哲坚定地说。   “我怎么会这么说呢?”她悲哀地望着马哲。   “你为什么到今天才来?”马哲又问。   “我害怕。”她颤抖着说。   “今天就不害怕了?”   “今天?”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低下了头,然后抽泣起来。“我知道你们会怀疑我的 。因为我的发夹丢在那里了,你们肯定要怀疑我了。”   马哲心想,她不知道,使用这种发夹的女孩子非常多,根本无法查出是谁的,“所以你 今天来说了。”他说。   她边哭边点着头。   “如果发夹不丢,你就不会来说这些了?”马哲说。   “是这样。”   “你真的看到过别的人吗?”马哲突然严肃地问。   “没有。”她哭的更伤心了。   马哲将目光投向窗外,他觉得有点累了。他看到窗外有棵榆树,榆树上有灿烂的阳光在 跳跃。那女孩子还在伤心地哭着。马哲对她说:“你回去吧,把你的发夹也拿走。” 五   一个星期下来,案件的侦破毫无进展。作为凶器的柴刀,也没有下落。么四婆婆家中的 一把柴刀没有了,显而易见凶手很可能就是用这把柴刀的。据老邮政弄的人回忆,说是么四 婆婆遇害前一个月的时候曾找过柴刀,也就是说那柴刀在一个月前就遗失了,作为一桩抢劫 杀人案,看来凶手是早有准备的。马哲曾让人在河里寻找过柴刀,但是没有找到。   这天傍晚,马哲又独自来到河边。河边与他上次来时一样悄无声息。马哲心想:这地方 真不错。   然后他看到了在晚霞映照的河面上嬉闹的鹅群。么四婆婆遇害后,它们就再没回去过。 它们日日在此,它们一如从前那么无忧无虑。马哲走过去时,几只在岸上的鹅便迎着他奔来 ,伸出长长的脖子包围了他。   这个时候,马哲又听到了那曾听到过的水声。于是他提起右脚轻轻踢开了鹅,往前走过 去。   他又看到了那个疯子蹲着的背影。疯子依旧在水中玩衣服。疯子背后十米远的地方就是 曾搁过么四婆婆头颅的地方。   在所有的人都不敢到这里来的时候,却有一个疯子经常来,马哲不禁哑然失笑。他觉得 疯子也许不知道么四婆婆已经死了,但他可能会发现已有几天没见到么四婆婆,么四婆婆生 前常赶着鹅群来河边,现在疯子也常到河边,莫不是疯子在寻找么四婆婆?   马哲继续往前走。此刻天色在渐渐地灰下来,刚才通红的晚霞现在似乎燃尽般暗下去。 马哲听着自己脚步的声音走到一座木桥上。他将身体靠在了栏杆上,栏杆摇晃起来发出“吱 吱”的声响。栏杆的声音消失后,河水潺潺流动的声音飘了上来。他看到那疯子这时已经站 了起来,提着水淋淋的衣服往回走了。疯子走路姿态像是正在操练的士兵。不一会疯子消失 了,那一群鹅没有消失。但大多爬到了岸上,在柳树间走来走去。在马哲的视线里时隐时现 。他感到鹅的颜色不再像刚才那么白得明亮,开始模糊了。   在他不远处有一幢五层的大楼,他转过身去时看到一些窗户里的灯光正接踵着闪亮了, 同时他听到从那些窗户里散出来的声音。声音传到他耳中时已经十分轻微,而且杂乱。但马 哲还是分辨出了笑声和歌声。   那是一家工厂的集体宿舍楼。马哲朝它看了很久,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便离开木桥 朝那里走去。   走到马路上,他看到不远处有个孩子正将耳朵贴在一根电线杆上。他从孩子身旁走过去。   “喂!”那孩子叫了一声。   马哲回头望去,此刻孩子已经离开电线杆朝他跑来。马哲马上认出了他,便向他招了招 手。   “抓到了吗?”孩子跑到他跟前时这样问。   马哲摇摇头。   孩子不禁失望地埋怨道:“你们真笨。”   马哲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听声音呀,那电线杆里有一种‘嗡嗡’的声音,听起来真不错。”   “你不去河边玩了?”   于是孩子变得垂头丧气,他说:“是爸爸不让我去的。”   马哲像是明白似地点点头。然后拍拍孩子的脑袋,说:   “你再去听吧。”   孩子仰起头问:“你不想听吗?”   “不听。”   孩子万分惋惜地走开了,走了几步他突然转过身来说:   “你要我帮你抓那家伙吗?”   已经走起来的马哲,听了这话后便停下脚步,他问孩子:   “你以前常去河边吗?”   “常去。”孩子点着头,很兴奋地朝他走了过去。   “你常看到过什么人吗?”马哲又问。   “看到过。”孩子立刻回答。   “是谁?”   “是一个大人。”   “是男的吗?”   “是的,是一个很好的大人。”孩子此刻开始得意起来。   “是吗?”马哲说。   “有一次他朝我笑了一下。”孩子非常感动地告诉马哲。   马哲继续问:“你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吗?”   “当然知道。”孩子用手一指。“就在这幢楼里。”   这幢耸立在不远处的楼房,正是刚才引起马哲注意的楼房。   “我们去找他吧。”马哲说。   两人朝那幢大楼走去。那时天完全黑了,传达室的灯光十分昏暗,一个戴老花眼镜的老 头坐在那里。   “你们这幢楼里住了多少人?”马哲上前搭话。   那老头抬起头来看了一会马哲,然后问:“你找谁?”   “找那个常去河边的人。”孩子抢先回答。   “去河边?”老头一愣。他问马哲:“你是哪儿的?”   “他是公安局的。”孩子十分神气地告诉老头。   老头听明白了,他想了想后说:“我不知道谁经常去河边。你们自己去找吧。”   马哲正要转身走的时候,那孩子突然叫了起来。“公安局找你。”马哲看到一个刚从身 旁擦身而过的人猛地扭回头来,这人非常年轻,最多二十三岁。   “就是他。”孩子说。   那人朝他俩看了一会,然后走了上去,走到马哲面前时,他几乎是怒气冲冲地问:“你 找我?”   马哲感到这声音里有些颤抖,马哲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   孩子在一旁说:“他要问你为什么常去河边。”孩子说完还问马哲:“是吗?”   马哲依旧没有说话,那人却朝孩子逼近一步,吼道:“我什么时候去河边了?”   吓得孩子赶紧躲到马哲身后。孩子说:“你是去过的。”   “胡说。”那人又吼一声。   “我没有胡说。”孩子可怜地申辩道。   “放你的屁。”那人此刻已经怒不可遏了。   这时马哲开口了,他十分平静地说:“你走吧。”   那人一愣,随后转身就走。马哲觉得他走路时的脚步有点乱。   马哲回过头来问老头:“他叫什么名字?”   老头犹豫了一下,说:“我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马哲走上一步。   老头又犹豫了起来,结果还是说:“我真不知道。”   马哲看了他一会,然后点点头就走了。孩子追上去,说:   “我没有说慌。”   “我知道。”马哲亲切地拍拍他的脑袋。   回到住所,马哲对小李说:“你明天上午去农机厂调查一个年轻人,你就去找他们集体 宿舍楼的门卫,那是一个戴眼镜的老头,他会告诉你一切的。” 六   “那是一个很不错的老头。”小李说。“我刚介绍了自己,他马上把所有的情况都告诉 了我。仿佛他事先准备过似的。不过他好像很害怕,只要一有人进来他马上就不说了。而且 还介绍说我住在不远。是来找他聊天的。但是这老头真不错。”   马哲听到这里不禁微微一笑。   小李继续说:“那人名叫王宏,今年二十二岁,是两年前进厂的。他这人有些孤僻,不 太与人交往。他喜欢晚饭后去那河边散步。除了下雨和下雪外,他几乎天天去河边。出事的 那天晚上,他是五点半多一点的时候出去,六点钟回来的,他一定去河边了。当八点多时, 宿舍里的人听说河边有颗人头都跑去看了,但他没去。门房那老头看到他站在二楼窗口,那 时老头还很奇怪他怎么没去。”   王宏在这天下午找上门来了。他一看到马哲就气势汹汹地责问:“你凭什么理由调查我 ?”   “谁告诉你的?”马哲问。   他听后一愣,然后嘟哝着:“反正你们调查我了。”   马哲说:“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他又是一愣,看着马哲有点不知所措。   “那天傍晚你去河边了?”   “是的。”他说。“我不怕你们怀疑我。”   马哲继续说:“你是五点半多一点出去六点钟才回来的,这时间里你在河边?”   “我不怕你们怀疑我。我告诉你,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你可以到厂里去打听打听。”   “现在要你回答我。”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先到街上去买了盒香烟,然后去了河边。”   “在河边看到了什么?”   他又迟疑了一下,说道:“看到那颗人头。”   “你昨天为何说没去过河边?”   “我讨厌你们。”他叫了起来。“我讨厌你们,你们谁都怀疑,我不想和你们打交道。”   马哲又问:“你看到过什么人?”   “看到的。”他说着在椅子上坐下来。“我今天就是来告诉你们的,我看到的只是背影 ,所以说不准。”他飞快地说出一个姓名和单位。“本来我不想告诉你们,要不说你们就要 怀疑我了。尽管我不怕,但我不想和你们打交道。”   马哲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他的意思,然后说:“你先回去吧,什么时候叫你,你再来。” 七   据了解,王宏所说的那个人在案发的第二天就请了病假,已经近半个月了,仍没上班。 从那人病假开始的第一天,他们单位的人就再也没有见到他。   “难道他溜走了。”小李说。   那人住在离老邮政弄有四百米远的杨家弄。他住在一幢旧式楼房的二楼,楼梯里没有电 灯,在白天依旧漆黑一团。过道两旁堆满了煤球炉子和木柴。马哲他们很困难地走到了一扇 灰色的门前。   开门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他的脸色很苍白,马哲他们要找的正是这人。   他一看到进来的两个人都穿着没有领章的警服,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像是对熟人说话 似地说:“你们来了。”然后把他们让进屋内,自己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马哲和小李在他对面坐下。他们觉得他非常虚弱,似乎连呼吸也很费力。   “我等了你们半个月。”他笑笑说,笑得很忧郁。   马哲说:“你谈谈那天傍晚的情况。”   他点点头,说:“我等了你们半个月。从那天傍晚离开河边后,我就等了。我知道你们 这群人都是很精明的,你们一定会来找我的。可你们让我等了半个月,这半个月太漫长了。 ”   说到这里,他又如刚才似地笑了笑。接着又说:“我每时每刻都坐在这里想象着你们进 来时的情景,这两天就是做梦也梦见你们来找我了。可你们却让我等了半个月。”他停止说 话,埋怨地望着马哲。   马哲他们没有作声,等待着他说下去。   “我天天都在盼着你们来,我真有点受不了。”   “那你为何不来投案?”小李这时插了一句。马哲不由朝小李不满地看了一眼。   “投案?”他想了想,然后又笑了起来。接着摇头说:“有这个必要吗?”   “当然。”小李说。   他垂下了头,看起了自己的手。随后抬起头来充满忧伤地说:“我知道你们会这样想的 。”   马哲这时说:“你把那天傍晚的情况谈一谈吧。”   于是他摆出一副回忆的样子。他说道:“那天傍晚的河边很宁静,我就去河边走着。我 是五点半到河边的。我就沿着河边走,后来就看到了那颗人头。就这些。”   小李莫名其妙地看看马哲,马哲没有一点反应。   “你们不相信我,这我早知道了。”他又忧郁地微笑起来。   “谁让我那天去河边了。我是从来不去那个地方的。可那天偏偏去了,又偏偏出了事。 这就是天意。”   “既然如此,你就不想解释一下吗?”马哲这时说。   “解释?”他惊讶地看着马哲,然后说:“你们会相信我吗?”   马哲没有回答。   他又摇起了头,说道:“我从来不相信别人会相信我。”   “你当时看到过什么吗?”   “看到一个人,但在我后面,这个人你们已经知道了。就凭他的证词,你们就可以逮捕 我。我当时真不应该跑,更不应该转回脸去。但这一切都是天意。”说到这里,他又笑了起 来。   “还看到了什么?”马哲继续问。   “没有了,否则就不会是天意了。”   “再想一想。”马哲固执地说。   “想一想。”他开始努力回想起来,很久后他才说:“还看到过另外一个人,当时他正 蹲在河边洗衣服。但那是一个疯子。”他无可奈何地看着马哲。   马哲听后微微一怔,沉默了很久,他才站起来对小李说:   “走吧。”   那人惊愕地望着他俩,问:“你们不把我带走了?” 八   那人名叫许亮,今年三十五岁。没有结过婚。似乎也没和任何女孩子有过往来。他唯一 的嗜好是钓鱼。邻居说他很孤僻,单位的同事却说他很开朗。有关他的介绍,让马哲觉得是 在说两个毫不相关的人。马哲对此并无多大兴趣。他所关心的是根据邻居的回忆,许亮那天 是下午四点左右出去的,而许亮自己说是五点半到河边。   “在那一个多小时里,你去了什么地方?”在翌日的下午,马哲传讯了许亮。   “什么地方也没去。”他说。   “那么你是四点左右就去了河边?”马哲问。   “没有。”许亮懒洋洋地说。“我在街上转了好一会。”   “碰到熟人了吗?”   “碰到了一个,然后我和他在街旁人行道上聊天了。”   “那人是谁?”   许亮想了一下,然后说:“记不起来了。”   “你刚才说是熟人,可又记不起是谁了。”马哲微微一笑。   “这是很正常的。”他说,“比如你写字时往往会写不出一个你最熟悉的字。”说完他 颇有些得意地望着马哲。   “总不会永远记不起吧?”马哲说。   “也很难说。也许我明天就会想起来,也许我永远也想不起来了。”他用一种无所谓的 态度说,仿佛这些与他无关似的。   这天马哲让许亮回去了。可是第二天许亮仍说记不起是谁,以后几天他一直这么说。显 而易见,在这个细节上他是在撒谎。许亮已经成了这桩案件的重要嫌疑犯。小李觉得可以对 他采取行动了。马哲没有同意。因为仅仅只是他在案发的时间里在现场是不够的,还缺少其 他的证据。当马哲传讯许亮时,小李他们仔细搜查了他的屋子,没发现任何足以说明问题的 证据。而其他的调查也无多大收获。   与此同时,马哲调查了另一名嫌疑犯,那人就是疯子。在疯子这里,他们却得到了意想 不到的进展。   当马哲一听说那天傍晚疯子在河边洗衣服时,蓦然怔住了。于是很快联想起了罪犯作案 后的奇特现场。当初他似乎有过一个念头,觉得作案的人有些不正常。但他没有深入下去。 而后来疯子在河边洗衣服的情节也曾使他惊奇,但他又忽视了。   老邮政弄有两个人曾在案发的那天傍晚五点半到六点之间,看到疯子提着一件水淋淋的 衣服走了回来。他们回忆说当初他们以为疯子掉到河里去了。可发现他外裤和衬衣是干的, 又惊奇了起来。但他们没在意,因为对疯子的任何古怪举动都不必在意。   “还看到了什么?”马哲问他们。   他们先是说没再看到什么,可后来有一人说他觉得疯子当初另一只手中似乎也提着什么 。具体什么他记不起来了,因为当时的注意力被那条水淋淋的衣服吸引了过去。   “你能谈谈印象吗?”马哲说。   可那人怎么说也说不清楚,只能说出大概的形状和大小。   马哲蓦然想起什么,他问:“是不是像一把柴刀?”   那人听后眼睛一亮:“像。”   关于疯子提着水淋淋的衣服,老邮政弄的人此后几乎天天傍晚都看到。据他们说,在案 发以前,疯子是从未有过这种举动的。而且在案发的那天下午,别人还看到疯子在么四婆婆 走后不久,也往河边的方向走去。身上穿的衣服正是这些日子天天提在他手中的水淋淋的衣 服。   于是马哲决定搜查疯子的房间。在他那凌乱不堪的屋内,他们找到了么四婆婆那把遗失 的柴刀。上面沾满血迹。经过化验,柴刀上血迹的血型与么四婆婆的血型一致。   接下去要做的事是尽快找到么四婆婆生前积下的那笔钱。“我要排除抢劫杀人的可能性 。”马哲说,看来马哲在心里已经认定罪犯是疯子了。   然而一个星期下来,尽管所有该考虑的地方都寻找过了,可还是没有找到那笔钱。马哲 不禁有些急躁,同时他觉得难以找到了。尽管案件尚留下一个疑点,但马哲为了不让此案拖 得过久,便断然认为么四婆婆将钱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而决定逮捕疯子了。   当马哲决心已下后,小李却显的犹豫不决。他问马哲:   “逮捕谁?”   马哲仿佛一下子没有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可是。”小李说,“那是个疯子。”   马哲没有说话,慢慢走到窗口。这二楼的窗口正好对着大街。他看到不远处围着一群人 ,周围停满了自行车,两边的人都无法走过去了。中间那疯子正舒舒服服躺在马路上。因为 交通被阻塞,两边的行人都怒气冲冲,可他们无可奈何。 第二章 一   河水一直在流着,秋天已经走进了最后的日子。两岸的柳树开始苍老,天空仍如从前一 样明净,可天空下的田野却显得有些凄凉。几只麻雀在草丛里踱来踱去,青草茁壮成长,在 河两旁迎风起舞。   有一行人来到了河边。   “后来才知道是一个疯子干的。”有人这么说。显然他是在说那桩凶杀案,而他的听众 大概是异乡来的吧。   “就是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个疯子。”那人继续说。   “就是一看到你就吓得乱叫乱跑的那个疯子?”他们中间一人问。   “是的,因为他是个疯子,公安局的人对他也就没有办法,所以把他交给我们了。我用 绳子捆了他一个星期,从此他一看到我就十分害怕。”   此刻他们已经走到了小河转弯处。那人说:“到了,就在那个地方,放着一颗人头。”   他们沿着转弯的小河也转了过去。“这地方真不错。”有一人这么说。   那人回过头去笑笑,然后用手一指说:“就在这里,有颗人头。”他刚一说完马上就愣 住了。随即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哨子般惊叫起来,而其他的人都吓得目瞪口呆。 二   马哲站在那小小的坟堆旁,那颗人头已经被取走,尸体也让人抬走了。暴露在马哲眼前 的是一个浅浅的坑,他看到那翻出来的泥土是灰红色的,上面有几块不规则的血块,一只死 者的黑色皮鞋被扔在坑边,皮鞋上也有血迹,皮鞋倒躺在那里,皮鞋与马哲脚上穿的皮鞋一 模一样。   马哲看了一会后,朝河边走去了,此刻中午的阳光投射在河面上,河面像一块绸布般熠 熠生辉。他想起了那一群鹅,若此刻鹅群正在水面上移动,那将是怎样一副景象?他朝四周 望去,感到眼睛里一片空白,因为鹅群没有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那疯子已经关起来了。”马哲身旁一个人说。“我们一得到报告,马上就去把疯子关 起来,并且搜了他的房间,搜到了一把柴刀,上面沾满血迹。”   在案发的当天中午,曾有两人看到疯子提着一条水淋淋的衣服走回来,但他们事后都说 没在意。   “为什么没送他去精神病医院?”马哲这时转过身去问。   “本来是准备送他去的,可后来……”那人犹豫了一下,又说,“后来就再没人提起了 。”   马哲点点头,离开了河边。那人跟在后面,继续说:“谁会料到他还会杀人。大家都觉 得他不太会……”他发现马哲已经不在听了,便停止不说。   在一间屋子的窗口,马哲又看到了那个疯子。疯子那时正在自言自语地坐在地上,裤子 解开着,手伸进去像是捉跳蚤似地十分专心。捉了一阵,像是捉到了一只,于是他放进嘴里 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这时他看到了窗外的马哲,就乐呵呵地傻笑起来。   马哲看了一会,然后转过脸去。他突然吼道:“为什么不把他捆起来?” 三   死者今年三十五岁,职业是工人。据法医验定,凶手是从颈后用柴刀砍下去的,与么四 婆婆的死状完全一致,而疯子屋里找到的那把柴刀上的血迹,经过化验也与死者的血型一致 。那疯子被绳子捆了两天后,便让人送到离此不远的一家精神病医院去了。   “死者是今年才结婚的,他妻子比他小三岁。”小李说。   “而且已经怀孕了。”   死者的妻子坐在马哲对面,她脸色苍白,双手轻轻搁在微微隆起的腹部。她的目光在屋 内游来游去。   此刻是在死者家中,而在离此二里路的火化场里,正进行着死者的葬礼。家中的一切摆 设都让人觉得像阳光一样新鲜。   “我们都三十多岁了,我觉得没必要把房间布置成这样。可他一定要这样布置。”她对 马哲说,那声音让人觉得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在下午就要离开这里的时候,马哲突然想去看望一下死者的妻子。 于是他就坐到这里来了。   “结果结婚那天,他们一进屋就都惊叫了起来,他们都笑我们俩,那天你没有来吧!”   马哲微微一怔。她此刻正询问似地看着他,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仔细看了一会马哲,然后说:“你是没有来。那天来的人很多,但我都记得。我没有 看到你。”   “我是没有来。”马哲说。   “你为什么不来呢?”她惊讶地问。   这话让马哲也惊讶起来。他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你应该来。”她将目光移开,轻轻地埋怨道。   “可是……”马哲想说他不知道他们的婚事,但一开口又犹豫起来。他想了想后才说: “我那天出差了。”他心想,我与你们可是素不相识。   她听后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你不来真可惜。”   “我很后悔。”马哲说。“要是当初不去出差,我就能参加你们的婚礼了。”   她同情地望着马哲,看了很久才认真地点点头。   “那天他喝了很多酒,一到家就吐了。”她说着扭过头去在屋内寻找着什么,找了一会 才用手朝放着彩电的地方一指。   “就吐在那里,吐了一大摊。”她用手比划着。   马哲点了点头。   “你也听说了?”她略略有些兴奋地问。   “是的。”马哲回答。“我也听说了。”   她不禁微微一笑,接着继续问:“你是听谁说的?”   “很多人都这么说。”马哲低声说道。   “是吗?”她有些惊讶。“他们其他还说了些什么?”   “没有了。”马哲摇摇头。   “真的没有说什么?”她仍然充满希望地问道。   “没有。”   她不再说话,扭过头去看着她丈夫曾经呕吐的地方,她脸上出现了羞涩的笑意。接着她 回过头来问马哲:“他们没有告诉你我们咬苹果的事?”   “没有。”   于是她的目光又在屋内搜寻起来,随后她指着那吊灯说:   “就在那里。”   马哲仰起头,看到了那如莲花盛开般的茶色吊灯。吊灯上还荡着短短的一截白线。   “线还在那里呢。”她说。“不过当时要长多了,是后来被我扯断的。他们就在那里挂 了一只苹果,让我们同时咬。”说到这里,她朝马哲微微一笑。“我丈夫刚刚呕吐完,可他 们还是不肯放过他,一定要让他咬。”接着她陷入了沉思之中,那苍白的脸色开始微微有些 泛红。   这时马哲听到楼下杂乱的脚步声。那声音开始沿着楼梯爬上来。他知道死者的葬礼已经 结束,送葬的人回来了。   她也听到了那声音。起先没注意,随后她皱起眉头仔细听了起来。接着她脸上的神色起 了急剧的变化,她仿佛正在慢慢记起一桩被遗忘多年的什么事。   马哲这时悄悄站了起来,当他走到门口时,迎面看到了一只被捧在手中的骨灰盒。他便 侧身让他们一个一个走了进去。然后他才慢慢地走下楼,直到来到大街上时,他仍然没有听 到他以为要听到的那撕心裂胆的哭喊声。   当走到码头时,他看到小李从汽艇里跳上岸,朝他走来。   “你还记得那个叫许亮的人吗?”小李这样问。   “怎么了?”马哲立刻警觉起来。   “他自杀了。”   “什么时候?”马哲一惊。   “就在昨天。” 四   发现许亮自杀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   “我是许亮的朋友。”他说。他似乎很不愿意到这里来。   “我是昨天上午去他家的,因为前一天我们约好了一起去钓鱼,所以我就去了。我一脚 踢开了他的房门。我每次去从不敲门,因为他告诉我他的门锁坏了,只要踢一脚就行了。他 自己也已有两年不用钥匙了。他这办法不错。现在我也不用钥匙,这样很方便。而且也很简 单,只要经常踢,门锁就坏了。”说到这里,他问马哲:“我说到什么地方了?”   “你踢开了门。”马哲说。   “然后我就走了进去,他还躺在床上睡觉。睡得像死人一样。我就去拍拍他的屁股,可 他没理我。然后我去拉他的耳朵,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可他像死人一样。我从来没有见过睡 得这么死的人。”他说到这里仿佛很累似的休息了一会,接着又说:“然后我看到床头柜上 有两瓶安眠酮,一瓶还没有开封,一瓶只剩下不多了。于是我就怀疑他是不是自杀。但我拿 不准。便去把他的邻居叫进来,让他们看看,结果他们全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完了。”他 如释重负般地舒了口气,随后又低声嘟哝道:“自杀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然后他站起来准备走了,但他看到马哲依旧坐着,不禁心烦地问:“你还要知道点什么 ?”   马哲用手一指,请他重新在椅子上坐下,随后问:“你认识许亮多久了?”   “不知道。”他恼火地说。   “这可能吗?”   “这不可能。”他说,“但问题是这很麻烦,因为要回忆,而回忆实在太麻烦。”   “你是怎样和他成为朋友的?”马哲问。   “我们常在一起钓鱼。”说到钓鱼他开始有些高兴了。   “他给你什么印象?”马哲继续问。   “没印象。”他说。“他又不是什么英雄人物。”   “你谈谈吧。”   “我说过了没印象。”他很不高兴地说。   “随便谈谈。”   “是不是现在自杀也归公安局管了?”他恼火地问。   马哲没有回答,而是摆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   “好吧。”他无可奈何地说。“他这个人……”他皱起眉头开始想了。“他总把别人的 事想成自己的事。常常是我钓上来的鱼,可他却总说是他钓上来的。反正我也无所谓是谁钓 上的。他和你说过他曾经怎样钓上来一条三十多斤的草鱼吗?”   “没有。”   “可他常这么对我说。而且还绘声绘色。其实那鱼是我钓上的,他所说的是我的事。可 是这和他的自杀有什么关系呢?他的自杀和你们又有什么关系?”他终于发火了。   “他为什么要自杀?”马哲突然这样问。   他一愣,然后说:“我怎么知道?”   “你的看法呢?”马哲进一步问。   “我没有看法。”他说着站起来就准备走了。   “别走。”马哲说,“他自杀与疯子杀人有关吗?”   “你别老纠缠我。”他对马哲说,“我对这种事讨厌,你知道吗?”   “你回答了再走。”   “有关又怎样?”他非常恼火地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你们既然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还 要问我?”   “你说吧。”马哲说。   “好吧。”他怨气重重地说。“那个么四婆婆死时,他找过我,要我出来证明一下,那 天傍晚曾在什么地方和他聊天聊了一小时,但我不愿意。那天我没有见过他,根本不会和他 聊天。我不愿意是这种事情太麻烦。”他朝马哲看看,又说:   “我当时就怀疑么四婆婆是他杀的,要不他怎么会那样。”他又朝马哲看看。“现在说 出来也无所谓了,反正他不想活了。   他想自杀,尽管没有成功,可他已经不想活了。你们可以把他抓起来,在这个地方。” 他用手指着太阳穴。“给他一枪,一枪就成全他了。” 五   当马哲和小李走进病房时,许亮正半躺在床上,他说:   “我知道你们会来找我的。”仍然是这句话。   “我们是来探望你的。”马哲说着在病床旁一把椅子上坐下,小李便坐在了床沿上。   许亮已经骨瘦如柴,而且眼窝深陷。他躺在病床上,像是一副骨骼躺在那里。尽管他说 话的语气仍如从前,可那神态与昔日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怎么办呢?”他自言自语地说着,两眼茫然地望着马哲。   “你有什么话就说吧。”马哲说。   许亮点点头,他说:“我知道你们要来找我的,我知道自己随便怎样也逃脱不掉了。上 次你们放过我,这次你们一定不会放过我的。所以我就准备……”他暂停说话,吃力地喘了 几口气。“这一天迟早都要到来的,我想了很久,想到与其让一颗子弹打掉半个脑壳,还不 如吃安眠酮睡过去永远不醒。”说到这里他竟得意地笑了笑,随后又垂头丧气起来。   “可是没想到我又醒了过来,这些该死的医生,把我折得的好苦。”他恶狠狠低声骂了 一句。“但是也怪自己。”他立刻又责备自己了。“我不想死得太痛苦。所以我就先吃了四 片,等到药性上来后,再赶紧去吃,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吞下了大半瓶后就不知道自己了 ,我就睡死过去了。”他说到这里竟滑稽地朝马哲做了个鬼脸。接着他又哭丧着脸说:“可 是谁想到还是让你们找到了。”   “那么说,你前天中午也在河边?”小李突然问。   “是的。”他无力地点点头。   小李用眼睛向马哲暗示了一下,但马哲没有理会。   “自从那次去河边过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但后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我怕自己要是 不再去河边,你们会怀疑我的。”   他朝马哲狡猾地笑笑。“我知道你们始终没有放弃对我的怀疑。我觉得你们真正怀疑的 不是疯子,而是我。你们那么做无非是想让我放松警惕。”他脸上又出现了得意的神色,仿 佛看破了马哲的心事。“因此我就必须去河边走了走,于是我又看到了一颗人头。”他悲哀 地望着马哲。   “然后你又看到了那个疯子在河边洗衣服?”小李问。   “是的。”他说,然后苦笑了一下。   “你就两次去过河边?”   他木然地点点头。   “而且两次都看到了人头?”小李继续问。   这次他没有什么表示,只是迷惑地看着小李。   “这种可能存在吗?会有人相信吗?”小李问道。   他朝小李亲切地一笑,说:“就连我自己都不会相信。”   “我认为,”小李在屋内站着说话,马哲坐在椅子里。局里的汽艇还得过一小时才到, 他们得在一小时以后才能离开这里。   “我认为我们不能马上就走。许亮的问题还没调查清楚。   么四婆婆案件里还有一个疑点没有澄清。而且在两次案发的时间里,许亮都在现场。用 偶然性来解释这些显然是不能使人信服的,我觉得许亮非常可疑。”   马哲没有去看小李,而是将目光投到窗外,窗外有几片树叶在摇曳,马哲便判断着风是 从哪个方向吹来的。   “我怀疑许亮参与了凶杀。我认为这是一桩非常奇特的案件。一个正常人和一个疯子共 同制造了这桩凶杀案。这里有两种可能性,一是整个凶杀过程以疯子为主,许亮在一旁望风 和帮助。二是许亮没有动手,而是教唆疯子,他离得较远,一旦被人发现他就可以装出大叫 大喊的样子。但这两种可能都是次要的,作为许亮,他作案的目的是抢走么四婆婆身上的钱 。”   马哲这时转过头来了,仿佛他开始听讲。   “而作案后他很可能参与了现场布置,他以为这奇特的现场会转移我们的注意。因为正 常人显然是不会这样布置现场的。案后他又寻求别人作伪证。”   马哲此刻脸上的神色认真起来了。   “第二起案发时这两人又在一起。显然许亮不能用第一次方法来蒙骗我们了,于是他假 装自杀,自杀前特意约人第二天一早去叫他,说是去钓鱼。而自杀的时间是在后半夜。这是 他告诉医生的,并且只吃了大半瓶安眠酮,一般决心自杀的人是不会这样的。他最狡猾的是 主动说出第二次案发时他也在河边,这是他比别的罪犯高明之处,然后他装着害怕的样子而 去自杀。”   这时马哲开口了,他说:“但是许亮在第二起案发时不在河边,而在自己家中。他的邻 居看到他在家中。”   小李惊愕地看着马哲,许久他才喃喃地问:“你去调查过了?”   马哲点点头。   “可是他为什么说去过河边?”小李感到迷惑。   马哲没有回答,他非常疲倦地站了起来,对小李说:“该去码头了。” 六   两年以后,么四婆婆那间屋子才住了人。当那人走进房屋时,发现墙角有一堆被老鼠咬 碎的麻绳,而房梁上还挂着一截麻绳,接着他又在那碎麻绳里发现了同样被咬碎的钞票。   于是么四婆婆一案中最后遗留的疑点才算澄清。么四婆婆把钱折成细细一条编入麻绳, 这是别人根本无法想到的。   也是在这个时候,疯子回来了。疯子在精神病医院呆了两年,他尝尽了电疗的痛苦,出 院时已经憔悴不堪。因为疯子一进院就殴打医生,所以他在这两年里接受电疗的次数已经超 出了他的生理负担。在最后的半年里,他已经卧床不起。   于是院方便通知镇里,让他们把疯子领回去。他们觉得疯子已经不会活得太久了,他们 不愿让疯子死在医院里,而此刻镇里正在为疯子住院的费用发愁,本来镇上的民政资金就不 多,疯子一住院就是两年,实在使他们发愁,因此在此时接到这个通知,不由让他们松了一 口气。   疯子是躺在担架上被人抬进老邮政弄的。此前,镇里已经派人将他的住所打扫干净。   疯子被抬进老邮政弄时,很多人围上去看。看到这么多的人围上来,躺在担架里的疯子 便缩成了一团,惊恐地低叫起来。那声音像鸭子似的。   此后疯子一直躺在屋内,由居委会的人每日给他送吃的去。那些日子里,弄里的孩子常 常扒在窗口看疯子。于是老邮政弄的人便知道什么时候疯子开始坐起来,什么时候又能站起 来走路。一个多月后,疯子竟然来到了屋外,坐在门口地上晒太阳,尽管是初秋季节,可疯 子坐在门口总是瑟瑟打抖。   当疯子被抬进老邮政弄时,似乎奄奄一息,没想到这么快他又恢复了起来。而且不久后 他不再怕冷,开始走来走去,有时竟又走到街上去站着了。   后来有人又在弄口看到疯子提着一条水淋淋的衣服走了过来。起先他没在意,可随即心 里一怔,然后他看到疯子另一只手里正拿着一把沾满血迹的柴刀,不禁毛骨悚然。   许亮敲开了邻居的房门,让他的邻居一怔。这个从来不和他们说话的人居然站到他们门 口来了。   许亮站在门口,随便他们怎么邀请也不愿进去。他似笑似哭地对他们说:“我下午去河 边了,本来我发誓再也不去河边,可我今天下午又去了。”   疯子又行凶杀人的消息是在傍晚的时候传遍全镇的。此刻他们正在谈论这桩事,疯子三 次行凶已经使镇上所有的人震惊不已。许亮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听了许亮的 话,他们莫名其妙。因为他们看到许亮整个下午都在家。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又到河边去了。”许亮呆呆地说。既是对他们说,又像是自言自 语。   “可是你下午不是在家吗?”   “我下午在家?”许亮惊讶地问。“你们看到我在家?”   他们互相看看,不知该如何回答。   于是许亮脸上的神情立刻黯了下去。他摇着头说:“不,我下午去河边了。我已经发誓 不去那里,可我下午又去。”他痛苦地望着他们。   他们面面相觑。   “我又看到了一颗人头。”说到这里,许亮突然笑了起来,“我又看到了一颗人头。”   “可是你下午不是在家吗?”他们越发觉得莫名其妙。   “而且我又看到。”他神秘地说。“我又看到那个疯子在洗衣服了。”   他们此刻目瞪口呆了。   许亮这时十分愉快地嘻笑起来,然而随即他又立刻收起笑容像是想起了什么,茫然地望 着他们,接着转身走开了。不一会他们听到许亮敲另一扇门的声音。   马哲又来到了河边。不知为何他竟然又想起了那群鹅。他想象着它们在河面上游动时那 像船一样庄重的姿态。他现在什么都不愿去想,就想那一群鹅,他正努力回想着当初凌晨一 脚踩进鹅群时情景,于是他仿佛又听到了鹅群因为惊慌发出的叫声。   此刻现场已经被整理过了,但马哲仍不愿朝那里望。那地方叫他心里恶心。   这次被害的是个孩子。马哲只是朝那颗小小的头颅望了一眼就走开了。小李他们走了上 去。不知为何马哲突然发火了,他对镜上派出所的民警吼道:“为什么要把现场保护起来? ”   “这……”民警不知所措地看着马哲。   马哲的吼声使小李有些不解,他转过脸去迷惑地望着马哲。这时马哲已经沿着河边走了 过去。那民警跟在后面。   走了一会,马哲才平静地问民警:“那群鹅呢?”   “什么?”民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么四婆婆养的那些鹅。”   “不知道。”民警回答。   马哲听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天晚上,小李告诉马哲,被害者就是发现么四婆婆人头的那个孩子。   马哲听后呆了半天,然后才说:“他父亲不是不准他去河边了吗?”   小李又说:“许亮死了,是自杀的。”   “可是那孩子为什么要去河边呢?”马哲自言自语,随即他惊愕地问小李:“许亮死了 ?” 第三章 一   那是一个夏日之夜,月光如细雨般掉落下来。街道在梧桐树的阴影里躺着,很多人在上 面走着,发出的声音很零乱,夏夜的凉风正在吹来又吹去。   那个时候他正从一条弄堂里走了出来,他正站在弄堂口犹豫着。他在想着应该往左边走 呢还是往右边走。因为往左边或者右边走对他来说都是一样,所以他犹豫着但他犹豫的时候 心里没感到烦躁,因为他的眼睛没在犹豫,他的眼睛在街道上飘来飘去。因此渐渐地他也就 不去考虑该往何处走了,他只是为了出来才走到弄口的,现在他已经出来了也就没必要烦躁 不安。他本来就没打算去谁的家,也就是说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固定的目标。他只是因为夏夜 的诱惑才出来的,他知道现在去朋友的家也是白去,那些朋友一定都在外面走着。   所以他在弄口站着时,就感到自己与走时一样。这种感觉是旁人的走动带给他的。他此 刻正心情舒畅如欣赏电影广告似的,欣赏着女孩子身上裙子的飘动,她们身上各种香味就像 她们长长的头发一样在他面前飘过。而她们的声音则在他的耳朵里优美地旋转,旋得他如醉 如痴。   从他面前走过的人中间,也有他认识的,但不是他的朋友。他们有的就那么走了过去, 有的却与他点头打个招呼。但他们没邀请他,所以他也不想加入进去。他正想他的朋友们也 会从他面前经过,于是一方面盼着他们,一方面又并不那么希望他们出现。因为他此刻越站 越自在了。   这个时候他看到有一个人有气无力地走了过来,那人不是在街道中间走,而是贴着人行 道旁的围墙走了过来。大概是为了换换口味,他就对那人感兴趣了,他感到那人有些古怪, 尤其是那人身上穿的衣服让他觉得从未见过。   那人已经走到了他跟前,看到他正仔细打量着自己,那人脸上露出了奇特的笑容,然后 笑声也响了起来,那笑声断断续续、时高时低,十分刺耳。   他起先一愣,觉得这人似乎有些不正常,所以也就转回过脸去继续往街道上看。可是随 即他又想起了什么,便立刻扭回头去,那人已经走了几步远了。   他似乎开始想起了什么,紧接着他猛地窜到了街道中间,随即朝着和那人相反的方向跑 了起来,边跑边声嘶力竭地喊:   “那疯子又回来了。”   正在街上走着的那些人都被他的叫声搞得莫名其妙,便停下脚步看着他。然而当听清了 他的叫声后,他们不禁毛骨悚然,互相询问着同时四处打量,担心那疯子就在身后什么地方 站着。   他跑出了二十多米远,才慢慢停下来,然后气喘吁吁又惊恐不已地对周围的人说:“那 杀人的疯子又回来了。”   这时他听到远处有一个声音飘过来,那声音也在喊着疯子回来了。起先他还以为是自己 刚才那叫声的回音,但随即他听出了是另一个人在喊叫。 二   马哲是在第二天知道这个消息的,当时他呆呆地坐了半天,随后走到隔壁房间去给妻子 挂了个电话,告诉她今晚可能不回家了。妻子在电话里迟疑了片刻,才说声知道。   那时小李正坐在他对面,不禁抬起头来问:“又有什么情况?”   “没有。”马哲说着把电话搁下。   两小时后,马哲已经走在那小镇的街上了。他没有坐局里的汽艇,而是坐小客轮去的。 当他走上码头时,马上就有人认出了他。有几个人迎上去告诉他:“那疯子又回来了。”他 点点头表示已经知道。   “但是谁都没有看到他。”   听了这话,马哲不禁站住了。   “昨晚上大家叫了一夜,谁都没睡好。可是今天早晨互相一问,大家都说没见到。”那 人有些疲倦地说。   马哲不由皱了一下眉,然后他继续往前走。   街上十分拥挤,马哲走去时又有几个人围上去告诉他昨晚的情景,大家都没见到疯子, 难道是一场虚惊?   当他坐在小客轮里时,曾想象在老邮政弄疯子住所前围满着人的情景。可当他走进老邮 政界时,看到的却是与往常一样的情景。弄里十分安静。只有几位老太太在生煤球炉,煤烟 在弄堂里弥漫着。此刻是下午两点半的时候。   一个老太太走上去对他说:“昨晚上不知是哪个该死的在乱叫疯子回来了。”   马哲一直走到疯子的住所前,那窗上没有玻璃,糊着一层塑料纸,塑料纸上已经积了厚 厚一层灰尘。马哲在那里转悠了一会,然后朝弄口走去。   来到街上他看到派出所的一个民警正走过来,他想逃避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民警叫着他 的名字走了上来。   “你来了。”民警笑着说。   马哲点了点头。   “你知道吗?昨晚上大家虚惊一场。说是疯子又回来了,结果到今天才知道是一场恶作 剧。我们找到了那个昨晚在街上乱叫的人,可他也说是听别人说的。”   “我听说了。”马哲说。   然后那民警问:“你来有事吗?”   马哲迟疑了一下,说:“有一点私事。”   “要我帮忙吗?”民警热情地说。   “已经办好了,我这就回去。”马哲说。   “可是下一班船要三点半才开,还是到所里去坐坐吧。”   “不,”马哲急忙摇了摇手,说:“我还有别的事。”然后就走开了。   几分钟以后,马哲已经来到了河边。河边一如过去那么安静,马哲也如过去一样沿着河 边慢慢走去。   此刻阳光正在河面上无声地闪耀,没有风,于是那长长倒垂的柳树像是布景一样。河水 因为流动发出了掀动的声音。   马哲看到远处那座木桥像是一座破旧的城门。有两个孩子坐在桥上,脚在桥下晃荡着, 他们手中各拿着一根钓鱼杆。   没多久,马哲就来到了小河转弯处,这是一条死河,它是那条繁忙的河流的支流。这里 幽静无比。走到这里时,马哲站住脚仔细听起来。他听到了轻微却快速的说话声。于是他走 了过去。   疯子正坐在那里,身上穿着精神病医院的病号服。他此刻正十分舒畅地靠在一棵树上, 嘴里自言自语。他坐的那地方正是他三次作案的现场。   马哲看到疯子,不禁微微一笑,他说:“我知道你在这里!”   疯子没有答理,继续自言自语,随即他像是愤怒似地大叫大嚷起来。   马哲在离他五米远的地方站住。然后扭过头去看看那条河和河那边的田野接着又朝那座 木桥望了一会,那两个孩子仍然坐在桥上。当他回过头来时,那疯子已经停止说话,正朝马 哲痴呆地笑着。马哲便报以亲切一笑,然后掏出手枪对准疯子的脑袋。他扣动了板机。 三   “你疯啦?”局长听后失声惊叫起来。   “没有。”马哲平静地说。   马哲是在三点钟的时候离开河边的。他在疯子的尸体旁站了一会,犹豫着怎样处理他。 然后他还是决定走开。走开时他看到远处木桥上的两个孩子依旧坐着,他们肯定听到了刚才 那一声枪响,但他们没注意。马哲感到很满意。十分钟后,他已经走进了镇上的派出所。刚 才那个民警正坐在门口。   看着斜对面买香蕉的人而打发着时间。当他看到马哲时不禁兴奋地站了起来,问:“办 完了?”   “办完了。”马哲说着在门口另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时他感到口干舌燥,便向民警 要一杯凉水。   “泡一杯绿茶吧。”民警说。   马哲摇摇头,说:“就来杯凉水。”   于是民警进屋去拿了一杯凉水,马哲一口气喝了下去。   “还要吗?”民警问。   “不要了。”马哲说。然后他眯着眼睛看他们买香蕉。   “这些香蕉是从上海贩过来的。”民警向马哲介绍。   马哲朝那里看了一会,也走上去买了几斤。他走回来时,民警说:“在船里吃吧。”他 点点头。   然后马哲看看表,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对民警说:“疯子在河边。”   那民警一惊。   “他已经死了。”   “死了。”   “是被我打死的。”马哲说。   民警目瞪口呆,然后才明白似地说:“你别开玩笑。”   但是马哲已经走了。   现在马哲就坐在局长对面,那支手枪放在桌子上。当马哲来到局里时,已经下班了,但 局长还在。起先局长也以为他在开玩笑,然而当确信其事后局长勃然大怒了。   “你怎么干这种蠢事。”   “因为法律对他无可奈何。”马哲说。   “可是法律对你是有力的。”局长几乎喊了起来。   “我不考虑这些。”马哲依旧十分平静地说。   “但你总该为自己想一想。”局长此刻已经坐不住了,他烦躁地在屋内走来走去。   马哲像是看陌生人似地看着他,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话。   “可你为什么不这样想呢?”   “我也不知道。”马哲说。   局长不禁叹了口气,然后又在椅子上坐下来。他难过地问马哲:“现在怎么办呢?”   马哲说:“把我送到拘留所吧。”   局长想了一下,说:“你就在我办公室呆着吧。”他用手指一指那折叠钢丝床。“就这 样睡吧,我去把你妻子叫来。”   马哲摇摇头,说:“你这样太冒险了。”   “冒险的是你,而不是我。”局长吼道。 四   妻子进来的时候,刚好有一抹霞光从门外掉了进去。那时马哲正坐在钢丝床上,他没有 去想已经发生的那些事,也没想眼下的事。他只是感到心里空荡荡的,所以他竟没听到妻子 走进来的脚步声。   是那边街道上有几个孩子唱歌的声音使他猛然抬起头来,于是他看到妻子就站在身旁。 他便站起来,他想对她表示一点什么,可他重又坐了下去。   她就将一把椅子拖过来,面对着他坐下。她双手放在腿上。这个坐姿是他很熟悉的,他 不禁微微一笑。   “这一天终于来了。”她说。同时如释重负似地松了口气。   马哲将被子拉过来放在背后,他身体靠上去时感到很舒服。于是他就那么靠着,像欣赏 一幅画一样看着她。   “从此以后,你就不再会半夜三更让人叫走,你也不会时常离家了。”她脸上露出了心 满意足的神色。   她继续说:“尽管你那一枪打得真蠢,但我还是很高兴,我以后再也不必为你担忧了, 因为你已经不可能再干这一行。”   马哲转过脸去望着门外,他似乎想思索一些什么,可脑子里依旧空荡荡的。   “就是你要负法律责任了。”她忧伤地说,但她很快又说:   “可我想不会判得太重的,最多两年吧。”   他又将头转回来,继续望着他的妻子。   “可我要等你两年。”她忧郁地说。“两年时间说短也短,可说长也真够长的。”   他感到有些疲倦了,便微微闭上眼睛。妻子的声音仍在耳边响着,那声音让他觉得有点 像河水流动时的声音。 五   医生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他有着一双忧心忡忡的眼睛。他从门外走进来时仿佛让人 觉得他心情沉重。马哲看着他,心想这就是精神病医院的医生。   昨天这时候,局长对马哲说:“我们为你找到了一条出路,明天精神病医生就要来为你 诊断,你只要说些颠三倒四的话就行了。”   马哲似听非听地望着局长。   “还不明白?只要能证明你有点精神失常,你就没事了。”   现在医生来了,并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局长和妻子坐在他身旁。他感到他俩正紧张地看 着自己心里觉得很滑稽。医生也在看着他,医生的目光很忧郁,仿佛他有什么不快要向马哲 倾吐似地。   “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他看到医生的嘴唇嚅动了一下,然后有一种声音飘了过来。   “你哪一年出生的?”医生重新问了一句。   他听清了,便回答:“五一年。”   “姓名?”   “马哲。”   “性别?”   “男。”   马哲觉得这种对话有点可笑。   “工作单位?”   “公安局。”   “职务?”   “刑警队长。”   尽管他没有朝局长和妻子看,但他也已经知道了他们此刻的神态。他们此刻准是惊讶地 望着他。他不愿去看他们。   “你什么时候结婚的?”医生的声音越来越忧郁。   “八一年。”   “你妻子是谁?”   他说出了妻子的名字,这时他才朝她看了一眼,看到她正怔怔地望着自己。他不用去看 局长,也知道他现在的表情了。   “你有孩子吗?”   “没有。”他回答,但他对这种对话已经感到厌烦了。   “你哪一年参加工作的?”   马哲这时说:“我告诉你,我很正常。”   医生没理睬,继续问:“你哪一年出生的?”   “你刚才已经问过了。”马哲不耐烦地回答。   于是医生便站了起来,当医生站起来时,马哲看到局长已经走到门口了,他扭过头去看 妻子,她这时正凄凉地望着自己。 六   医生已经是第四次来了。医生每一次来时脸上的表情都像第一次,而且每一次都是问着 同样的问题。第二次马哲忍着不向他发火,而第三次马哲对他的问话不予理睬。可他又来了 。   妻子和局长所有的话,都使马哲无动于衷。只有这个医生使他心里很不自在。当医生迈 着沉重的脚步,忧心忡忡地在他对面坐下来时,他立刻垂头丧气了。他试图从医生身上找出 一些不同于前三次的东西。可医生居然与第一次来时一模一样的神态。这使马哲感到焦燥不 安起来。   “你哪一年出生的?”   又是这样的声音,无论是节奏还是音调都与前三次无异。   这声音让马哲觉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你哪一年出生的?”医生又问。   这声音在折磨着他。他无力地望了望自己的妻子。她正鼓励地看着他。局长坐在妻子身 旁,局长此刻正望着窗外。他感到再也无法忍受了,他觉得自己要吼叫了。   “八一年。”马哲回答。   随即马哲让自己的回答吃了一惊。但不知为何他竟感到如释重负一样轻松起来。于是他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医生继续问:“姓名?”   马哲立刻回答了妻子的姓名。随后向妻子望去。他看到她因高兴和激动眼中已经潮湿。 而局长此刻正转回脸来,满意地注视着他。   “工作单位?”   马哲迟疑了一下,接着说:“公安局。”随后立即朝局长和妻子望去,他发现他俩明显 地紧张了起来,于是他对自己回答的效果感到很满意。   “职务?”   马哲回答之前又朝他们望了望,他们此刻越发紧张了。于是他说:“局长。”说完他看 到他俩全松了口气。   “你什么时候结婚的?”   马哲想了想,然后说:“我还没有孩子。”   “你有孩子吗?”医生像是机器似地问。   “我还没结婚。”马哲回答,他感到这样回答非常有趣。   医生便站起来,表示已经完了。他说:“让他住院吧。”   马哲看到妻子和局长都目瞪口呆了,他们是绝对没有料到这一步的。   “让我去精神病医院?”马哲心想,随后他不禁哧哧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响,不一会他 哈哈大笑了。他边笑边断断续续地说:“真有意思呵。”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