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摘自《血与铁》,老鬼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ISBN 7500423586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有售) 《血与铁》 ·老鬼· 二 弱肉强食   华北小学是个住宿干部子弟小学,地处北京新街口崇元观。   走进学校大门迎面是一花池,盛开着一大堆鲜花,再往前是办公室, 左右各一排厚厚的小柏树。宿舍在西部,礼堂在东北部。一条环型水泥路 包围着中间的教室区,路旁有一棵棵粗大柳树。   大操场在学校最北侧,我们经常在这儿踢足球;西北角是饭厅,大师 傅做的西红柿炒鸡蛋、韭菜烧对虾喷香可口,至今难以忘怀。   我对华北小学班主任还依稀记得。她姓居,短头发,有两颗大金牙, 酷爱抽烟。脸色黝黑,皮肤粗糙,嘴唇枯干。她看同学时,表情淡漠,不 苟言笑,那眼睛像是一头豹子的眼睛,冷酷无情。在课堂上对不守纪律的 同学,敢用教鞭戳。   对她就这点儿印象。   我们住的宿舍有20来人。一人一张白色小床,床四周有栏杆。一位年 轻阿姨陪着我们住。当我们还只七八岁时,就已知道了这阿姨每晚上要关 灯洗屁股。阿姨个子不高,胖乎乎的,红红的园脸长得很甜,眼睛乌黑, 嘴角老挂着微笑。她梳着一个小辫子,爱带着我们一起打秋千,打得很高 很高。   我喜欢她又怕她,平日不敢多和她说一句话。   还模糊记得班里几个同学的姓名:      一个叫齐峰树,是个瘸子,走路一拐一拐,受尽了本班和外班的男生 欺负,不知小孩为什么那么恨瘸子;一个叫周小周,圆头圆脑,像个娃娃, 皮肤白白嫩嫩,挺可爱,就是整天搭拉着2寸长的鼻涕丝,他跟人打架的一 绝是往你身上甩鼻涕;还有个叫方征,是方晓天的孩子,瘦小白晰,跟我 关系不错。我和他为表示友谊,曾经掏出小鸡鸡互相对碰过--象征我们是 最好最好的朋友。   还有一位嘴唇上有豁口的同学叫李春生,家住铁道部宿舍。好像是个 怪物,没人跟他好。小孩对身体有缺陷的人似乎总有某种敌意。我俩倒能 玩到一块儿。他曾在一木板上画了支驳壳枪,大小和真的一样,再用锯锯 下来,染成黑色,送给我。   表面上,学校里到处是美人蕉,各种鲜花芳香秀丽,蝶飞翩翩,一派 和平景象,其实这是个赤裸裸的弱肉强食的世界。   小学一年级是学校最底层,二三年级的男孩子喜欢拿我们当显示自己 力量的目标。我的小人书会被高年级的无缘无故抢走;我正玩爬绳,高年 级的来了,吼一声就给我轰走;我在沙坑里费了好大力气做的地堡、飞机 场、壕沟、公路,高年级的过来一脚就给踩塌。有的高年级的还爱用猴皮 筋射纸弹,打我们的头。   两次开刀,把我这7岁小孩仅有的一点点勇气全开没了。特别是第二次 开刀,伤口中间老有一绿豆大的窟窿不愈合。以后又多次去医院,医生用 一块蓝色的小晶体放在伤口上烧,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这个窟窿给解决。我 的身体一直很虚弱,又是从托儿所进到小学,没在胡同里呆过,像一只和 平的小兔子,不会掐架,不会骂人,不会吵嘴,自然就成了其他孩子宣泄 多余精力的对象。   打人对一些男孩子来说似乎有无穷的乐趣,是最刺激的娱乐。   我清楚记得,刚上学校不久,就在厕所里被打躺下。原因忘了,可能 是课间,上厕所的人多,这高年级的嫌我挤了他,一拳把我打倒在厕所的 一摊尿里。那时刚动完第二次手术,一打就倒。我坐在这大片尿里哭泣着, 却没人理我。最后快上课了,害怕迟到,只好自己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回 教室,棉衣上粘着湿湿的尿迹。   在班里,我是少数最懦弱胆小的几个。连个子比我小的高年级的孩子, 都敢抽我脸。或许小孩子间打架的事太多,或许是住校,老师根本管不过 来。   华北小学校给我的印象是个充满着暴力的动物园,我身边的同学尽是 些小狼。不折不扣的弱肉强食。你要想在同学中有威信,必须打人厉害。 小孩子根本不认你功课品行好坏,就认你能不能打架。   只要老师看不见,朝弱小同学砸一拳,打了就跑,那兴奋,那陶醉就 好像吃了一块糖,拣了一个弹球,特别开心。能抽人一个耳光就更甜蜜了, 因为那响声比蝈蝈叫有趣儿的多,真是莫大的享受!   还记得一个下雪的天,孩子们都非常高兴。在幼小生命中,很少看见 下雪,一下了雪觉得那么新鲜,那么激动。有的做着雪人,有的打着雪仗, 有的在踩硬的雪上滑。   我也为这罕见的洁白大雪喜悦,不由自主像撒欢儿的小马一样跑起来, 越过了一群群同学,继续前跑。这时,一高年级的小孩突然跟着追过来, 我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就开始挨打,拳打脚踢。我很害怕,一点不敢还手。 最后他看见一群女生走来,又狠狠抽我一耳光。多少年过去了,我都不明 白怎么招了他?是我这么跑,超越他,冒犯了他的尊严?是我这么快跑, 抢了他的眼,触发他的好强心?或是我这么狂跑,招引了女孩子的注意, 惹他嫉妒?   我跪倒在路边的雪地里,啜泣着,希望来来往往的那些人中,会有人 来给我一点安慰和帮助,会有人仗义执言。但过往的孩子们继续说说笑笑, 没有一个人管。童年的雪,给我带来着记忆就是这次被打倒在雪地里,让 熙来攘往的同学观看,为一群女孩子不屑一顾。   好像也是这个冬天。我戴着棉帽子,暖和和地去教室上课,几个高年 级的同学走过来。其中一个二话不说,一巴掌将我帽子削到地上,然后就 当足球一样地踢起来。你一脚,我一脚,又踩又踏,还兴高彩烈地叫唤着。 我追到这儿,帽子踢到那儿,故意不让我拿着。   当我长大后,谁要是用脚踢我东西,怒火满腔。   我还记得不知是谁把绿色的鼻涕甩在我身上,因为是冬天穿着棉袄, 我也不知道。直到有同学告诉我,脱下衣服,才看见自己后肩上挂着这一 缕液体。   班里弱小同学身上的衣服常常是厉害孩子擤鼻涕后擦手用的手绢。   我曾被四五个孩子压在最底下,几乎窒息;胳膊被拧脱臼过;头被其 他小孩多次开瓢儿,伤疤累累……挨了打,还不敢告老师,完全被这些野 小孩镇住。   那位三瓣嘴,比我还惨,经常被人吐唾沫,揪头发,抢走从家里带的 吃的。   华北小学让我知道了小孩子中间,没道理可讲,拳头就是道理。谁拳 头硬,谁就是大王,走那儿都前呼后拥。孩子的世界和动物世界一样,只 认个儿头和力气,牙齿和爪子。   因为都住校,同学们彼此相处的时间长,老师不在的时候多,实力决 定一切。   我们托儿所里出来的孩子被阿姨宠得弱不禁风,太柔和,太文雅。远 不如胡同里的孩子剽悍,抗击打,结果成了一帮胡同里的野孩子欺负取乐 的对象。我永远忘不了这一段总挨打的经历。常常有人毫无理由地给我一 下,打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还没看清是谁,打人者已逃之夭夭。对他 来说,这是小狼在玩弄自己的猎物,练扑食本领,对我来说,却是羞耻和 疼痛。   我被打得心惊胆战。操场玩游戏时,若有高年级的走来,马上就失去 玩儿的兴致。即使他比我更弱小,也发怵。   刚上学时,母亲给我带了一堆水果,当时香蕉、苹果、桔子都比肉还 贵。我把这些吃的放在床下的柜子里。结果一个没吃,全不翼而飞,但我 不敢告老师。居老师太厉害,见了她连话都不敢说。每逢路过老师办公室 时,心都吓得嘭嘭乱跳。   我还记得妈妈曾给我买了一双帆毛皮鞋。这在1955年时,算是很高级 的鞋。可我觉得太与众不同,不好意思穿,就放在床底下。结果一只鞋的 耳朵被人给剪掉。我也不知道是谁干的?可能是用来做弹弓夹石头的皮子 了。   因我不喜欢穿这鞋,母亲就判断是我自己剪的,批评我穿衣服挑挑拣 拣,不艰苦朴素。我竭力向她解释不是我剪的。她不相信,认为没有人会 干这种事,除了我。   母亲对学校里的弱肉强食,小孩子潜意识里的嫉妒心完全没体会。   嘴唇上有豁口的那位,二年级时就做手术缝了,留下一个大疤,依旧 饱受欺凌,一跟同学有了矛盾就被骂作兔子嘴。我俩同病相怜,都不喜欢 这个冷冰冰的班级,常在星期日回到学校后,一同钻到柏树墙里抱头痛哭。   班里最厉害的是个蹲班生,个子高大,身强力壮,满脸疙瘩,叫邓东 进,父亲在解放战争中牺牲,伯父是中共早期领导邓中夏。特爱欺负人, 常无缘无故地打同学。他扭过我胳膊,把我扭得像麻花一样,逼叫他爸爸, 我只好乖乖地叫,比真爸爸还叫得响。最狠的是他会慢慢地走到我面前, 微笑着朝我脸上吐唾沫。我只敢用手擦去,却不敢同样啐他一口。   因为软弱,无自卫能力,我只好违心地当他的小喽罗。他要找外班的 吵架,就簇拥在他身后;他要我背他上厕所,就给他当马骑……但无论怎 么拍他马屁,到时自己挨了打,他并不热心管。   与这小霸王相比,不甚关心我的父母就太仁慈善良了。从星期一就盼 着快点到星期六下午,家里来人接我。到了星期六中午,是个最快乐的时 刻!谁的家长来到,广播里就喊谁的名字。每当我听到喇叭里叫到了我的 名字,心里甜蜜极了,马上就往大门口跑。哥哥常来接我,有时母亲也来, 父亲从来没有。   但星期日下午又是最悲惨的时刻。千不想,万不想回学校去。回到那 个总被强壮小孩欺负,充满暴力的动物园。其他时刻多调皮,一到星期日 下午我就变得格外老实听话,对母亲格外热情,格外逢迎,期望着她让我 在家里多呆一会儿。   可常常连晚饭都没吃,就被家里送回学校。刚一进学校,想到又沉浸 在冰冷的,没有尊严的,要向厉害小孩点头哈腰的环境里,痛苦万分。不 愿意回宿舍,觉得校门口是离家最近的地方,最温暖的地方,经常躲在校 门口的柏树里啜泣。   生活上父亲从不管我,母亲是事业型的女性,非贤妻良母,终日埋头 写书,也不大过问孩子。我没有合适的棉衣、棉鞋。每到冬天,脚常常冻 肿。我讨厌洗脚,因为洗完后,湿脚特容易冻。这习惯沿袭至今。   冬天被冻得瑟瑟发抖时,下课后,我最喜欢和几个孩子玩儿挤墙角的 游戏,一个人在最里面,其他人往他身上顶,撞……当我被挤在最里面的 时候好暖和。   但这样的环境对个弱不禁风的病号,也是一种捶炼。   大约二年级左右,农村的姑姑给我捎来的花夹袄,已经不喜欢穿,嫌 它土气。很可能是这农村味道的衣服,让我在学校屡屡挨打。   八岁的小孩对周围世界还懵懵懂懂,稀里糊涂,可好像已经有了性的 观念,老爱苦苦思索男人和女人怎么干那事,因为同学骂人时,老说那个 脏字。我看见蚕蛾子交配时,屁股对屁股,就以为人也是这样。有的孩子 爱不怀好意地用手指头做出圈儿和棍儿向我比划,渐渐被我琢磨明白,也 照葫芦画瓢,向别人比划。   凭我小学二年级的语文水平,已经读完了《平原烈火》。记忆中这本 书是我所读过的第一本长篇小说。因为写的是河北家乡发生的事,读起来 无比亲切。周铁汉那冀中抗日根据地八路军的高大形象,深深地嵌刻进我 的灵魂。觉得八路军是世界上最勇敢,最英勇,最正直的人。   晴天呀,蓝天,   明明朗朗的天,   你说这是什么队伍上前线?   诸位呀,老乡,先来听我言,   这就是那为国为民的八路军。   ……   这首冀中流行的歌曲,我很小就会唱了,常常很自豪地哼哼。但我对 八路军的热爱,却不能招来父亲的一点表扬。父亲是个文官,没当过兵, 我感到他远远没有我对八路军那么热爱,也不欣赏我那么崇拜当兵的。   当我模仿八路军战士,端着木棍在宿舍附近一二一地自己喊着正步走 时,有的同学也讥笑我"土八路的干活,破鞋子破袜子破机枪"。我却因为 被骂作土八路而无比自豪。   常常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当上八路军,身体强壮无比,打得过全校所 有同学。   我天生喜欢运动,喜欢上体育课。随着个子长高了一点,身体健壮了 一点,在这一群小狼中,不再是最弱者。二年级以后,处境开始好转,挨 打的事日益见少。   我最爱玩骑马打仗,一到沙坑里就玩儿:我背一个人,对方也同样, 我们背上的孩子互相撕扯,看谁能把谁从背上拉下来,或者背人的人支持 不住倒下。双脚踩在软软的沙子里,再背一个人,很容易摔倒,但也非常 锻练腿力。我从来都是马,背着别人。反正自己姓马,心甘情愿当马。   当我背上的人用脚夹着我的腰,踢打着,吼叫着,我就热血沸腾,真 像野马一样地向对方冲去,几对驮人小孩互相冲闯,绞成一团,黄沙翻腾, 扑起跌倒,激动得嘶喊,全身沾满沙子……常常三四对,五六对地在沙坑 里鏖战。我驮的人越来越多地打败其他对手,这大大增强了我的自信。久 经沙场,我的腿不再那么软弱,一推就倒。这种游戏还很缎练耐力和平衡 力,为我日后的摔跤奠定了身体基础。不久,班上的同学都喜欢骑着我跟 别人打仗,可见我这匹马多么不错。   那时有个苏联电影《山中防哨》。里面有一匹很好的马叫奥里克,我 以在沙坑里当奥里克为荣。   骑马打仗时,连邓东进这匹壮马,都能被我身上的骑手打败。   屡屡被打,激起我强烈的反弹,最信奉孩子中流行的口号:"锻炼身体, 保卫自己!锻炼肌肉,不被挨揍!"   到了三年级时,不但没人敢欺负我,我已能欺负别人了,我尝到了实 力的甜头。不过没有忘了自己当初所受到的欺负,深深同情弱者。我很少 打那个瘸子齐峰树,尽管他有时犯浑,也轻易不欺负低年级的或穿著土气 的小孩。   除了一个叫聊乃林的女生。   她是电影《哥哥和妹妹》的女主角。长得很漂亮。长长的睫毛,晶莹 的眼睛,婀娜的鼻梁,洁白的皮肤……我对她有一种最朦胧的好感。表面 上却对她最凶恶,老爱打她,有一次还把她打得鼻子流了血。心里喜欢她, 却偏偏用这种方式表示出来。   我觉得欺负她很舒服。因为只有欺负她时,才能和她来往,才有机会 和她说话,才能碰着她香香的身体,才能正视她美丽的容貌。当时同学间 非常封建,以为跟女生好是罪大恶极,谁要多跟女的说一句话,大家都会 起哄。我对她的好感,只能用这种扭曲方式表示。   事实上,她擦鼻血的纸,对自己都像珍贵的水晶一样,那么莹洁,那 么高贵。在我的心目中,什么是纯洁?就是从她的鼻子里流出的血。   平时她见了我,脸都吓白了,可她一点也不知道我心里的真实思想。   这时,再也没有人敢削下我的帽子当球踢,再也没有人能一拳把我打 倒在厕所的尿里。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