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摘自《血与铁》,老鬼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ISBN 7500423586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有售) 《血与铁》 ·老鬼· 十一 姐姐小胖   小胖相貌平常,不如大姐姐那么漂亮,鼻子的形状像个细长的小酒瓶, 一侧还有个米粒大的疤痕。面色很黄,眼睛不大,样子质朴,可事实上鬼 得很。她能说会道,聪明伶俐,爱穿漂亮衣服,爱看外国画报。   我与她很少共同语言,地位不一样,感受就不一样。她一直受父母的 宠,好事常常落到她头上。父母上饭馆、看电影、到老朋友家看望、参加 什么活动总爱带着她去。放在客厅里的鸡蛋糕,她可以随便吃。母亲还允 许她睡在自己软床上,跟她长时间地聊天……我当然气得慌。有一年回农 村老家时,曾狠狠打过她一顿,揪着她头发,把她揪得哇哇大哭。   我认为她资产阶级思想严重,老爱穿奇装异服,臭美。星期六回家从 不到她屋,见面也从不主动理她。两个人一年说不上几句话。   可随着饥饿年代的降临,我开始重新认识小胖。   人人都怕饿,女的肯定也不例外。我在学校北侧小饭馆里就见过一蓬 头垢面的妇女舔盘子,所以姐姐也应该知道饿。她比我大两岁,当时是 16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然而1960年大饥荒时,她就不像我这样一天到 晚想吃饭。她下了学就缩进她屋里看书,弹钢琴。她爱看电影,常常因为 看电影,而误了吃饭。她能静静地读很长时间的书。《叶普根尼·奥涅金》、 《白痴》、《安娜·卡列尼娜》……看得那么上瘾,得让保姆一趟一趟喊 她,才来吃饭。草草扒拉几口,又放下筷子,匆匆回去读书。   "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我每次吃饭总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 奇怪小胖为什么就这么不在乎吃饭?难道她不饿?不可能,否则她为什么 也常常为少交粮票跟保姆吵架?可见她也知道粮票的威力。   我们家这位保姆极善于吵架,仗着父母给他撑腰,跟哪个孩子都吵过, 而吵得最多的是小胖。因为她最敢蔑视父母定的规矩,蔑视父母所宠爱的 保姆。   保姆做饭,一人一碗,铁面无情,可和饭馆媲美。她先用秤量出3两米, 一份一份放进碗里。后来她熟练到用勺子一舀,就是3两米,一钱不差。如 果小胖不给粮票,就没她的这碗饭。到吃饭时,小胖发现没饭就非常不满, 有一次骂保姆"不知羞耻,狗仗人势"。   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保姆不依不饶,又叫又闹,认为小胖戳了她过 去当小老婆的伤疤。父母照例臭骂小胖一痛。他们一惯教育我们要尊重保 姆,说保姆属于劳动人民,不能有任何歧视。   小胖昂着头,离开饭桌,回到自己屋,把门锁上,开始弹琴,还哇哇 啦啦地唱歌,练发声……她竟敢舍弃一顿饭不吃!把保姆气得跑到她屋门 口大声叫唤:"马豁然,你出来!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狗仗人势?什么叫不 知羞耻?你不给粮票,还想吃饭,你懂羞耻吗?马豁然,有种儿的你出来! "   小胖不理她,继续弹琴唱歌。   我饿的时候,根本没劲儿说话,发出声儿,小胖不吃饭怎么还能有劲 大声唱歌?我好生奇怪。那时她在师大女附中,喜欢文艺,尤其喜好音乐, 想当歌唱家。因为怕冷,她平日老缩着脖,弯着腰,双手插在裤兜,脸色 发青,弱了巴机,却还能一遍一遍地大声唱《外国民歌二百首》里的歌, 声音那么响……连听的人都觉得累。   唱歌很消耗啊。困难时期,学校的音乐课都停了,根本听不到有人这 么大声唱,除了疯子。就吃那么几两粮食,不唱都饿得慌,谁敢浪费这能 量?可小胖却敢!难怪父亲总骂小胖是疯子。   在家吃饭时,为了能多吃点,我总故意慢慢吃,熬到父母吃完走了, 剩菜就可以属于我。饭虽然只一碗,但多吃点菜,也解饱。父母好像知道 我的诡计,有意识地早早吃完饭,自动离开。父母毕竟是父母,愿意让我 多吃一点。可小胖却没有这心计,她有好的就吃,没好的宁肯饿肚子也不 吃,与我正相反,常常是最后一个来,最先一个走。   这个可恨的保姆,过去是等全家所有人吃完饭才吃,现在只要父母一 吃完,她就开吃。生怕我把菜都吃光,不给她剩。记得有一次,饭桌上就 剩下我和小胖了。保姆在厨房收拾,没有来。桌上还剩下一些菜,其中一 个盘子剩有几片猪肝,一片大的,两三片小的。我垂涎着这几片猪肝,又 不好意思独吞,小心翼翼地夹了那几片小的吃,并把渣渣也都吃了,只留 下那片大的,对小胖说:"这片是你的。"她却若有所思,不在意地说:"你 想吃就都吃了吧!"   我感觉,她的口气里有些轻蔑,嫌我假客气。咬咬牙,没有吱声。   姐姐这样一个正在成长发育的小孩,为了看戏、看电影、听音乐会, 可以饿着肚子去,读书也能读得忘了吃饭。在大家都饿得六神无主,见面 就切磋如何对付饥饿,寻找替代食品的时刻,她却能使自己的精神凌驾于 肚皮之上,让我又羡慕,又迷惘。   随着她看了许多书,越来越有个性,对父亲也越来越不驯服。暴戾的 父亲经常动手打她,一段时间小胖姐取代了我,成为全家挨打最多的孩子。 父亲是个很怪的父亲,对孩子相当冷酷,说打就打,说骂就骂,别看是大 学校长。   小胖自幼在父母身边长大,最为父母疼爱,但也最叛逆,最敢跟父母 顶嘴。家里所有小孩中,只有她敢面对面地跟父亲争吵。哥哥、徐然姐姐 和我都怕父亲,谁也没勇气跟父亲顶嘴。我们都是生下后就扔到了农村, 由奶奶和姑姑喂养大,以后再接到北京,与父母感情上总有一层隔膜。   父亲就像小学的许老师一样凶猛,他的耳光抽得特狠。每次打我都倾 尽全身之力打,一下是一下,数量不多,质量到家。只一两下就让你刻骨 铭心。所以他在时,我吃饭不敢多夹菜;他下了班,我不敢到他的屋;他 选的电视台我不敢换;只要他在家,我就不愿到院里玩。而小胖却敢跟父 亲吵,脸上即使被父亲的大巴掌扇了五个红手印,也不低头,真伟大啊, 跟卓娅一样坚强!   我这么热爱打仗,想当英雄,在父亲面前都吓得怯声怯气,她头脑中 资产阶级思想那么多,却比我勇敢!她屡屡反抗父亲,屡屡挨打,把父亲 的火力从我身上吸引过去,令人肃然起敬,觉得她和小学同学王春雷一样, 将来很能当革命烈士。   有时她不在家时,我就好奇地到她屋里翻她的书架,偷她的书看。我 猜想,她的精神世界里一定有什么特殊的东西,使她不怕饿,不怕打!她 屋子很乱,臭气熏天,她的东西放的乱七八糟。   一天,我发现她书架上有一本苏联人写的小册子《意志的培养》,很 薄,就给偷了。她在这本书上画了密密麻麻的道道儿,看得出仔细读过。 她能不怕饿,不怕父亲的拳头,很可能就是这本书给了她力量。我贪婪地 看完书,有四点印象最深:   一.意志就是实现自己目标的能力,就是有向目标锐进的气概,为了 目标要舍得牺牲一切;   二.任何感情只有变成与之相适应的行动才有价值。同情要有同情的 举动;反抗要有反抗的举动。意志就是把思想愿望付诸实行的能力。   三.重行动,轻说话。行动着的傻子,胜过躺着的聪明人。干事要有 始有终,绝不轻易许诺,但每一个许诺都一定要完成。   四.要有耐受力,自制力。   我把这本书的许多段落都抄在日记本里,满怀信心地开始从这四个方 面锻炼自己,向贪吃馋嘴斗争。   平时,我和小胖除了寒暄,几乎不说话,从不沟通思想。我们有不同 的嗜好。我喜欢穿破衣服,她喜欢时髦打扮;我想当解放军,她想当艺术 家;我爱看革命回忆录,她却爱看《大众电影》……原来,我骨子里瞧不 起她。可在1960年的饥饿年代,她敢不吃饭,不得不让我折服。   我猜她不怕饿,是因为她有一个信念,当她把自己所有注意力,都围 绕着这个信念时,她就像个旋转极快的陀螺,稳如磐石。再饿,吃对于她 来说,也是第二位的。这在男男女女都饿红了眼,2两粮票都不敢怠慢的年 代,非常罕见。   受母亲熏陶,她如饥似渴地看书,一会儿读别林斯基,一会儿读赫尔 岑,一会儿又孟德斯鸠……脑子里一天到晚想的是电影、小说、艺术。而 不像我整天想的是小饭馆的糖精火烧、烩饼、烫饭。   记得在一次作文时,我写了一篇:"我的姐姐"。由衷地把她赞美了一 番:   小胖姐姐回家后整天看书,练音乐,能忘了吃饭,非要保姆一次一次 喊她!对比之下,我回家最大目的就是想法多吃一点。在家里的心情就是 一条狼守着一头羊的心情,除了想吃,就是想吃。根本看不下书。总是吃 了这顿盼下顿。   尽管姐姐为交粮票的事常和保姆吵,但她并不在乎粮票,有时甚至还 把粮票丢了或忘了用(粮票一月一发,过期作废),给父亲气得暴跳如雷。 而我呢,一两粮票也没丢过或忘了用。其实她也饿,常常偷吃妈妈买的高 级点心就是明证。她自己的脸都浮肿了,毫无血色。可不管周围人多么算 计着吃,琢磨着吃,包括很多雍容尔雅的知识女性,我的小胖姐姐却能昂 着头,沉浸在她的艺术梦里。整天练嗓子,嗷嗷大叫,嗜书如命,决不为 一点吃的讨好保姆,向几两粮票折腰!这真了不起,真难得!才十六岁的 小胖姐姐,是我学习的好榜样。   我把作文拿回来给小胖看了,她咯咯笑着没说话,立刻把作文交给了 妈妈。妈妈看后,也很感动。她望了我一会儿说:"你是个男孩子,小胖是 女的,吃的当然比你少。你能吃,没什么罪过,不要自卑。"   但我还是不能原谅自己,自己所看的书中英雄没有像我这么怕饿的。   1961年左右,《王若飞在狱中》这本书非常流行。书中有一段王若飞 在狱中领导绝食的描写,令我震撼不已。看完这本书后,第一感觉就是自 己现在这个思想水平非常可能成为叛徒,绝做不到王若飞那样一绝食就绝 两个礼拜,14个日日夜夜不吃饭!而我一顿都不能少,顿顿都吃还这么馋, 如果将来被敌人俘虏,敌人一饿我,怎么受得了呢?   小胖的《意志的培养》使我受到启发,可能就是太缺乏意志。如果有 意志,我就不会偷吃姑姑的菜团子、哥哥的点心、同学的水果了。大约这 时,还看了一本苏联长篇小说《红肩章》,介绍苏沃洛夫军校学生的故事。 主人公叫伏落佳,经过军校严格的锻炼教育,从一个淘气的,不守纪律的 孩子,变成了一名优秀军官。   伏洛佳为了锻炼自己的意志,曾连续3天不吃饭,只喝水;大热天,穿 着棉大衣跳绳……   我也决定3天不吃饭,只喝水,向饥饿挑战,治治这头贪吃的猪。我痛 恨自己精神境界为什么这样低,从早到晚,就摆脱不了吃的念头,一点革 命理想都没有。   我的手段是以饿制饿。绝食3天以后,再吃一天一斤粮食,可能会觉得 饱。握过冰块的手,再放到冷水中会感到暖和。饿3天,就是先握3天冰块, 之后再吃三四三的定量,一定不会觉得那么饿了。   我也要像姐姐那样蔑视几顿饭,高尚一下。   到了星期六中午吃饭时,我躲开食堂,钻到图书馆看报纸。《人民日 报》、《光明日报》、《大公报》、《北京日报》……一张张仔细地看。 饿的感觉与报纸里的消息混合成一种奇怪的东西,骚扰着自己躯体。图书 馆里空荡荡的,没一个人,大家都吃饭去了,只有我还在这儿。凄凉哀伤 的感觉,浮出了一股又一股,但强忍着,终于熬过了最困难的一段。   下午我躺在宿舍床上,看着《斯巴达克斯》。这本书很有意思,陪着 我一块挨饿,又熬到了晚上。天黑了,宿舍就我剩一人,没有晚饭的夜晚 是多么乏味。《斯巴达克斯》再有意思,也糊弄不住肠胃,阵阵饥饿把我 从古罗马角斗场上拉回到现实。啊,眼前要是有3两米饭,一盆热腾腾的白 菜熬豆腐该多好!再也看不下去书。我一饿,脑子就凝固,外面的进不去, 里面的出不来,只好早早入睡。   这一夜昏昏沉沉,似醒半睡。到星期日早晨一睁眼,第一个念头就是 已经整整一天没吃饭了,我不是一头庸猪了!超过了小胖姐了!可却一点 也兴奋不起来。怎么鼓励自己,表扬自己也没用。心情特别悲哀。全身发 虚,头重脚轻,动一动特费力气,衣服都懒得穿。我知道是饥饿在袭击着 我,我恨死了这个使我丑陋不堪的饥饿!   可恶呀,混蛋呀,饥饿的力量是那么大,竟能把时间给拉长,一分钟 给拉成一小时,一小时给拉成一天。   到星期日中午,我闷在昏暗寂寞的宿舍里。四肢冰凉,腿非常非常沉, 好像要顶不住。才饿一天就这么难熬,饿3天能行吗?为节省体力,我盖着 厚厚的棉被,一动不动地躺着。《红肩章》、《斯巴达克斯》、《王若飞 在狱中》等几本最能鼓励自己的书就放在床头,但一点也看不下去。我用 皮带紧勒着腰,勒得不能再紧,希图把胃神经勒麻木。连深呼吸一下都累, 真不知道王若飞是怎么熬了14天。   脑子里断断续续地想着一些模模糊糊的小念头。斯巴达克斯要是处在 我的位置,会是什么样呢?伏洛佳饿3天的时候也像我这样躺着吗?报上介 绍用半斤粮作出3斤饭的经验,学校食堂为什么没采用?这种以饿制饿的法 子管用吗?   到了星期日下午,饿不再像刀子割肉般剧疼,它变成了一种钝钝的压 迫。这种缓缓的难受与剧疼一样不舒服,把你折磨得委靡不振。强大的食 欲就像粘胶挥之不去,吃与不吃在脑中激烈斗争:吃了,明天可以好好上 课。不吃,坚持住,自己的意志就能全班第一。   星期日晚上,回家的人又陆续返回学校,宿舍里充满了他们的说笑声。 我则躺在床上,痛苦地熬着。   饿呀,饿呀,像千千万万吃肉的蚂蚁爬在身上,噬咬着我的肉体。如 果能睡3天觉也行,睡觉时不知道饿。但人饿了,根本睡不着觉。到晚上临 熄灯前,更加想吃饭。但我怎么能就不如伏洛佳呢?又想起小胖藐视吃饭 的那一幕幕,鼓舞自己不向饥饿低头,建立自己的饿饭纪录。终于又晕晕 乎乎坚持了一晚上。   星期一早晨,我和同学们一样走向教室,虽然身体虚弱,两腿发软, 还不至于晕倒在地。记得李世民曾很关心地问我:"马清波,你怎么了?是 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摇摇头,苦笑了一下。上午的四节课,什么也没听进去,连呼吸都 累。但我感到在教室里比在宿舍里好熬。因为有那么多人看着,能分散一 下注意力。   到了中午,又独自回到宿舍,觉得太凄凉了。别人都去吃饭,只剩我 一人在饥饿的大海里浮游。已经7顿饭没吃,再不吃饭会不会出事?我躺在 床上,努力给自己寻找吃饭的理由。不能再坚持了,再坚持,自己双腿就 会支持不住,走在大街上要摔倒,事情就会闹大;再坚持,明天就上不了 课,老师就要发现……违背自己的诺言就违背吧。   这时我觉得全身的筋腱、肌肉好像都被千千万万蜘蛛丝给缠住,功能 瘫痪,动弹不得。因睡不好觉,头晕目眩,去锅炉房打点开水喝的情绪都 没有。   记得班里有个同学,敢吃从女生嘴里吐出的发了霉的白薯,不怕别人 瞧不起。眼前,如果有从女生嘴里吐出的臭白薯,我吃不吃呢?想了一会 儿,觉得不能吃,尽管饿得想哭。小胖的尊严给了我许许多多启迪。   到了星期一下午四五点钟,情绪悲伤沉重。我明白,自己这场锻炼就 要以失败告终。我已经没有意志再坚持一分钟,似乎7顿饭没吃已到了死亡 边缘,马上就要完蛋。吃、吃、吃!一瞬间,求生的冲动猛然爆炸。什么 锻炼意志,什么小胖的榜样全炸没了。我赶快从床上窜起,向学校旁边的 小饭馆匆匆走去,步履倒还挺稳,没有踉踉跄跄。   隔了7顿饭没吃,再坐到饭桌边时,像上了天堂。闻着饭馆里的香味儿, 陶醉得要晕倒。夹着那热喷喷的烫面条,   好像夹着我的生命,一根一根都像大虾仁般好吃。口腔里塞着东西舒 服极了,比憋了一天尿,最终排泄出来的那一瞬间还舒服;食物咽到肚里 时是那么甜美,如同大冬天喝了一口热乎乎的腊八粥。由衷感到吃饭真是 世界上最古老、最永恒、最甜美,最无穷的享受。   肚里一有东西,脑子功能马上恢复,可以想事。不由得内疚起来:自 己没做到伏洛佳那样饿3天,而且还说话不算话,轻诺寡信。但又转念一想: 伏洛佳是在不饿的情况下,绝食3天的;我是在六零年大饥荒半饥半饱的情 况下,绝食了两天零一顿。我们饿的起点不同,同样的一天,我的痛苦比 他大。   到了星期二早晨上课时,全班同学没一人知道我在两天没吃饭后又偷 偷恢复了进食。现在我感到异常安祥,异常从容,因为和别的同学一样, 下完第四节课后有午饭等着自己。   这次练挨饿,没达到预想目的,一天一斤的粮食,三四三地开始吃了 后,依然觉得饿。我把节省下的两天粮票足开了一顿,也没扭转局面。想 吃的念头,还和过去一样的强烈。饿的感觉,并没有被一场大饿挫弱。以 毒可以攻毒,但以饿制不了饿。人工杀戮饿,磨钝饿,只会越饿。大饿之 后,小饿依旧难以忍受。   初中时,有过很多锻炼,可练挨饿好像就两次,这两次都半途而废。 以后我再没有兴趣和勇气练。我明白这么练意志,只会越练越完蛋。   饿实在残酷,不是好玩儿的。   唉!小胖啊,你不怕饿的功夫是从哪儿学来的呢?   其实,在师大附中同学中,当时也有向饥饿挑战,并战而胜之的。我 是孤陋寡闻,不知道。比我高一年级的女生扈佩华率领她的团小组五六个 人,在最严酷的1961年,自觉节约了100多斤粮票,交给校领导。校领导不 收,反复劝他们别这样做,把粮票吃掉。扈佩华和她的团小组聚在学校的 一个角落商量如何处理。最后,为减轻国家的负担,这帮十四五岁的初中 生毅然把100多斤粮票全给烧了----尽管他们下了第四节课和大家一样往食 堂跑,一样的舔碗。   这是一条放臭了的带鱼都要安排吃好几顿,连骨头带肉全咽进肚的年月 啊!   还记得有一次,家里吃猪肺,我吃得津津有味,可小胖却几乎没吃。 她说猪肺脏,不卫生。我突然感觉内疚起来,自己的品味多低啊!只要是 吃的,什么都吃,根本不管脏不脏。而小胖却宁肯挨饿也不吃脏东西,真 有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劲头。妈妈常骂她馋,嫌她吃饭挑挑拣拣。但 我很羡慕她这馋,那是有气节的馋,高贵的馋,敢挨饿的馋!   姐姐的行为告诉了我:人的尊严是饥饿所不能征服的。我喜欢尊严, 再饿,绝不去饭馆舔盘子,也绝不吃女生扔了的红薯皮。   在小学时,屡屡挨打,使我知道了身体强壮是生存的第一保证;到了 初中,我又知道了意志的重要,意志能使你脱离动物性,使你有尊严。   我自己这么贪吃就是因为没意志。必须锻炼和磨砺意志。   我开始每天悠双杠20个。当时双杠处总是空旷无人,只有个别高中同 学偶尔悠悠。我学会悠了后就天天悠,风雨无阻。这是六一年冬,肚子饿 得咕咕响,还是一起一伏地悠。向小胖学习,不在饥饿面前惟命是从。   师大附中的双杠在高中部灰楼前,我在这儿经常遇见朱德的孙子。个 头不高,很粗实,小平头,方脸盘,面带微笑,为人和气,总穿着一身旧 军装。他也爱悠双杠,但我从没和他说一次话。仍旧带着小学时的观念, 对高年级的人持有一种戒心,不主动接近。   我还坚持天天跑圈。冬天的早上,起床后,天还黑着,就去操场上跑。 有时天上的月亮还很亮,刮着刺骨的寒风,操场上跑圈的人几乎没有…… 我常常边跑边哼着"华沙工人歌",这么哼,能哼出一个暂时没有饥饿的精 神空间:   仇恨的旋风在头上吼叫,   黑暗的势力还在喧嚣,   我们和敌人作绝死的斗争,   ……   饥饿被我想象成为"黑暗势力",我跑圈是在和这"敌人"作绝死的斗争。 这么一步步跑是在一步一步践踏着饥饿,冲杀着饥饿。当想象自己正骑着 烈马,挥刀劈杀敌人时,热血涌上头来,火烧、面条、烩饼就会暂时靠边 儿。   我基本上天天在大操场跑2到3圈,妄图在行动上表示出对饥饿的蔑视, 别真像头猪,吃了睡,睡了吃。也能像姐姐一样,从吃中挣脱出来。在学 习上我比不过班里其他同学,但在向饥饿挑战方面,却不甘落后。   班里同学没一个人像我这样跑圈练块儿的。他们觉得肚子都吃不饱, 怎么能锻炼?这么练会把身体练坏了。有人说我怪,有人甚至怀疑我有精 神病。我听说后,一笑置之。小胖姐姐也被人说成疯子。不管别人怎么议 论,照旧披星戴月地练。   我饿着肚子跑圈,是不服饥饿,想捍卫住自己人的尊严,离猪远一点。   饿猪绝不会冒着严寒到操场跑圈。   我当时一点不知道扈佩华烧粮票的事,也不知道任老师每月从28斤定 量里节约4斤。严酷的饥饿年代,小胖姐姐是我的楷模,尽管很少跟她说话。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