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江上杂记    黄裳 一   XX:很久没有写信,原因很多。除了忙以外,没有一个安静的地 方也是一个大原因。你恐怕不能想像我们这里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唯 一的特点是“乱”,似乎比你们那间客厅还要乱一点。和我同房间的 是几个XX人,对于XX人,老实说,我一向是并无恶感的。可是不知如 何,这次似乎又是例外。我无法描写他们的一举一动,因为这几乎都 是言语道断的。这几位之中最风雅的一位是被称为诗人的。每天用了 湘乡曾文正公的调子念诗,念他祖父和他自己的“杰作”。过去曾在一 本什么书上读过,一位德国老教授在游历中国时住在旅馆里,整日为 嘈杂的人声吵得睡不着觉,虽然用了棉絮塞了耳朵可是终于没有用。 我现在不敢自夸,修养的功力是远较那位德国老教授为深的。在旅馆 里,人声鼎沸的旅馆里,我照样能提笔写东西。然而对于这位诗人的 吟诗,和其他几位的高谈阔论却实在没有抵抗的能力。因此可以推知, 我自己的房间对我的意义不过是旅馆,这似乎与古人有点相近了。李 白说天地是万物之逆旅,这是达人之言,吾辈岂敢妄攀。然而事实总 是事实,我现在所采取的,正是达人的行径。这实在是“乏善足陈” 中“聊堪告慰”的。   元旦日去南温泉,道经土桥,在那依山带水的一条狭狭的街里, 看见一个茶馆,非常喜欢。可惜匆匆未能久坐。今天吃完饭,带了纸 笔渡江,想去找寻上次坐过的那个地方,领略一点悠闲,写一封信, 然而,多巧呢,我赶上了市集。在这个小镇唯一的一条街上.挤满了 人们,手里拿着烟叶子,嘴里衔着长长的木杆烟袋的人们。这烟管是 用一根长长的生满了骨突的树枝作成的。上面漆了黑亮的漆,镶了雪 白的铜烟嘴的。你看我多狼狈,手里拿了两个大大的广柑,另外一包 书,手套,没有地方坐。这时候前面一副座头上演了一出小戏,一个 年轻些的正和一位生了山羊胡子的老者在“揖让”。——这里我想补 说一点关于本地人的礼貌的说明。有一次我独坐一副座头,光临了两 位不相识的人物。他们开始用四川话向我围攻了,看姿态又并非寻 衅。我是莫名其妙地惴惴然,后来才知道他们两位是想要请我坐在高 处的——等他们坐定以后开始叫茶,向一个驼背的小孩子——其实未 必年轻了--买纸烟,这个矮小的驼背后生,头上戴了一顶绒线帽 子,手里托着箕斗,里边放着花花绿绿各式纸烟和一些葵花子。不知 怎样一来,他们忽然争执起来了。大概是那位买纸烟的还了价,歪戴 灰线帽的驼子就用了种种的话来讥刺他们。可惜我听不懂他们的话, 从驼子不屑的脸上看,大概是非常精彩的。末了那位还价的从腰里掏 出一叠票子来,放在桌上,表示并非买不起,驼子也从怀里摸出了一 卷,比那位的还要厚一些,这一幕争执延长了十几分钟,茶房走过 来,驼子向他诉说了情形的始末,斜眼茶房在他箕斗里抓了几个瓜子 扔在嘴里,笑笑推驼子出去了。   我的写信的计划,不用说,是完全失败了的。我看了一眼这个可 爱的茶馆,现在是埋在一片喧嚣里,只好走出去,我想等我再找到一 个安静点的地方时,再给你描写一下这个可爱的茶馆风光。   好!现在我是坐在另外一个茶馆里,虽然并不怎么清静,然而写 字总还是可以的。   这个可爱的茶馆其实可以说是一个茶楼。因为后面即是深深的河 流,远远地可以看见一角瀑布。瀑布从远山上悬下来,好像几幅珠 帘。悬崖上面是几株黄桷树,河流从远远的地方流来。流过浅浅的沙 滩,石板桥下面的石壑,等到经过茶楼下面时,已经是看不出流动痕 迹的伏流了。河边有几个洗衣服的女人,跪在那里,在天然的砧石上 洗衣服,我不禁想起一句戏词来,“青山绿水难描画”,因为这水实 在是绿,长长的水草摇动着,好像如云的鬓发在风里飘拂。茶楼的阑 干是弓形的,涂了黑色,有着简单的图案花,对面是一片万字窗格 子,上面糊了毛边纸,阑干上面摆了几盆兰花,正开着。也许是新看 了故宫画展的马湘兰的画的关系罢,对这几盆兰花特别喜欢,好像是 把那几幅“月娇马守真制”的着色兰花搬到这里来了似的。几片雪白 的花瓣里边夹杂了几点黄蕊,我摘了一朵夹在书里,过了几天,一翻 书就有一股喷鼻的淡香。   我在茶馆对过的酒店里吃过一次酒——大曲。大曲是可爱的,我 特别喜欢它那爽脆的风味。吃完了饭时就有些晕晕然。从石板路上晃 下来,把那朵兰花扣在右襟的扣缝里。记得苏东坡有一首诗:“人老 簪花不自由,花应羞上老人头。醉扶归去人应笑,十里珠帘半上钩 。”苏老先生真有好兴致,现在的年轻人就还缺乏勇气把花插在头 上,至于十里珠帘赢得那么许多笑靥的盛况,更是比不上了。   四川的水田真是有如一局局的棋盘,这时水面上就都覆着与土色 相同的水萍,不露出一点水面来。石板路从水田里伸出来,前边远远 的地方是一个庄子,我想起了水浒上面的那些庄院。山角处的宅院, 被水田围绕着,斜斜的瓦房,高高的门楼,前面是一排石阶,和一些 竹丛。大门里的“福”字有些看不清楚,房后高处旗杆上斜斜地挂了 一面旗子,我除了在水滁全图以外,就没有看见过这样斜斜的旗子。 我似乎可以想像写着“替天行道”的杏黄旗,挂在潦儿洼里的一面可 爱的旗子。   我从茶馆里碰壁出来以后,就挤在人群里赶了一次集。回想最近 一次赶集,也已经是十年以前的事了。北平的厂甸,护国寺,我还不 能忘记左手拿了糖葫芦,嘴里吹了响玻璃的高兴。这里有另外的一 套,墙角站着一个穿着不折不扣的百袖衣的老道,乱乱的头发,卷了 一个圈,用一根牛骨簪插着,从脖子后面伸出一根松枝来,拴着一只 小鞋,和一个用毛缠起来的布人,布人身上有一个红辣椒,老道手里 拿着一个紫色木雕的梭子,右手拿了一块牛角,从里面挖出一些黄色 粉末来。嘴里喝了一声:“买这药,……”十分严肃,然后慢慢说这 药的功用。你要在这里时,准会给他吓一跳的。   茶馆不少,北方南方的都有。外面都挂着“开堂”。粉蒸牛肉, 在上海时常吃,是盛在蒸笼里端上来的。这里的粉蒸牛肉是装在月饼 大小的小蒸笼里。这种小蒸笼一叠有几十只,高高的竖在锅里,从顶 上冒着热气,像是几根烟筒。对这地道的粉蒸牛肉,还没有敢尝试, 实在是怕被辣翻的原故。还有一样东西叫“金钩抄手”,翻成普通话 即是“虾米馄饨”。本地人吃的时候,浅浅的碗里倒有半碗是红油, 曾在旁边看过一下,有馀悸焉。   鱼在这里是希物,虽然不至于像青海人,在筵席上端上摆样子的 木鱼来,也差不多。像样点的饭馆,门口往往摆了一个木盆,里边是 三寸左右的小鲫鱼,上边贴着“眼观手不动”的小纸条。香烛店十分 兴盛,我颇欣赏那一对对的花烛,上面画了各种美丽的图案的,很想 买两对回去,在晚上点起来写文章,应当别有风味。   四川人的爱吃辣,实在也并不在湖南人之下。地摊上最多的是这 种货色:大概总有四五样,我所能叫出来者,也仅是辣椒末,胡椒, 豆瓣而已。韩康卖药在我想像中应当就是这么一种情形罢?至于前面 所说的那个道人,似乎神气太凶了一点儿,韩康必不如是。虽然十竹 斋笺谱上的韩公也是作道家装的。   在一个“洋货摊”上我发现了久违了的“印度帽”。路过周口 时,我们曾都买了一顶戴起来,大有印度诗哲泰戈尔的神情,一直到 成都,还戴了在街上摆来摆去,现在却没有那种兴致了。   回来时经过一条石板路,下面是突然落下去三四丈的水田。在这 水田里边有一所房子,似乎是与人世隔绝的样子。我很喜欢这种办 法,如果能置办了相当的食用品,笼居数月,大概颇有意思。纳兰容 若词云:“偕隐足风流”,我是挺喜欢的。   过去在画上看山市,总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现在自己从高高的 街上,曲曲折折的走下江边去,经过一座座悬空的危楼,茶馆、酒 店,在江边回头一望,又好像是在看画了。江边有一艘停在那里的木 船,上面摆了几张木方桌,卖茶,不禁想起上海的“水上饭店”来, 过江的摆渡上,坐满了人,船夫一手掌舵,一手摇橹,在急流的江水 里摇去,江面大约有十几丈宽,船夫一个人摇着整个的筏子,他的那 一副古铜色的脸,涂满了风霜的颜色的。眯了眼向前望着宽阔的江水。 身体不停地作着前后的运动,真不禁使人感到他过的是怎样的一种寂 寞的生活呢,他送了一船船的人口到温暖的家里去,他自己却好像永 远在这烟波江上摇,摇。站在船头收渡钱的是他的小儿子,才五六岁 罢,已经在帮忙作着种种的事情了。看他那赤着的脚,在船边上跑来 跑去,再看看摇了橹的他的父亲,正是明显的两代的对照,一幅生活 在水面上的人们的图画。   风大了,把围巾吹到背后去,我站在这长江渡口船的船头,一个 人站着,想着种种的事情,觉得生活的多变真是使人料不到的。一年 前今天夜里,十点钟,从一家戏院门口,坐了一辆银色的车子离开了 那个地方。一年后,变得跟水十分亲近了。几乎整日出没在这烟波江 上。想想远离了的朋友,温暖的家,我默然,不说一句话。我近来老 实得多,不愿意再说什么感伤的话了。   未了我想告诉你一点“戏坛近事”这里又在上演《董小宛》了。 在现在重看《董小宛》,应该是颇有意思的,三百年前的江南故事。 似乎并不陈旧,吴梅村诗里的董白,《忆语》里边的小宛,飘零的身 世,也正是那时的“乱世佳人”罢? 三十二年一月九日,重庆九龙坡 二   现在我又坐在凤凰楼里写信了。今天是正月初二,往年在家里, 正是吃和玩的时候。去年在宝鸡,天下雪,我们几个人跑上山去,在 那陡陡的山坡上,差点摔了跤。今年过年,更没有意思。昨天年初 一,过江去玩了一下。小小的山市的几家铺面,全关门了,贴了红纸 的门联。那家有趣的茶馆也不开。几盆兰花也都憔悴了。从外面看去 只是那老掌柜的一人巍然坐在那里。后来是在一个“园外茶楼”里坐 了半天。这远不及那家的有意思,临街,然而幸亏他,我们才得歇 脚。凭阑下望,看见一个七十岁左右的老人,头上留着短短的如银的 白发,穿了一身蓝布裤褂,左手柱了拐杖,右手托了一个小盘子,上 面竖了小木牌,写着“格言劝善”。还插了几根香。他用蹒跚的步 子,慢慢地踱着。用拐杖探着崎岖的石子路,偶尔在什么地方停一 下,嘴里不住地念着有韵脚的句子,我听不出他说的什么话,好像也 并没有什么人来听。几个踢筐子的小孩子让开了路,等他的缓慢的步 子走过去以,就又开始玩起来了。偶尔有几个穿大红大绿的少奶奶们 从花布手巾里拿出一张票子来放在盘子上,他微微一点头,算是谢 谢。我觉得这老人的心情很寂寞,他默默地走他的路,念着只有自己 听得见的话语,好像抱着一种“反正寂寞之上,没有更上寂寞”的心 情。这正是我觉得十分佩服的地方。就像我现在就能驱遣寂寞,还用 写信来记录一些无聊的小事情。在这个全部用竹子搭起来的楼里,目 前正充满着麻雀的叫声。有好几个,几乎要在我面前的桌子上踱步 了,这“麻雀的天堂”。我今天预备告诉你一点城里面的事。关于T 的,关于我们在一起的事。这当然是你所喜欢听的。   对于这个山城,明白地说,我是喜欢的。真奇怪,我真不懂一位 在成都的朋友,他说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到这里来。最大的原因,是这 里的无休止的台阶,你去过鸡鸣寺吗?走过那孕育了土色的台阶吗? 你一定会爱那几步台阶的。然而这里的台阶可完全不是那样的。简直 可以说是可怕的。如果你要从江岸上坡,那总有几百级罢?走了半 天,还是多少级在上面。所以这里有那么许多滑杆,人们坐在上面让 抬夫抬上来,好像是放在抬盒里面的鸡鸭,看了真让人不舒服。   在这样的石板路上,如果再一下雨,可就变成了可怕的路。上面 敷着一层泥浆。我走路又快而不当心,后裤管上总会弄得一塌糊涂。 所以我怕透了这儿的雨天,在这山城里,没有住处该是许多人最大的 苦恼。我似乎已经在一封信里告诉过你了,我初来时是住在一家店里 的。那时他们还要利用那间房间在白天来办公。所以每天早晨吃完了 早点,我就不得不出去。怎样消磨这一天的光阴,这应当是一种技 术。而那时我的唯一的办法是到附近一个看报的地方去坐着。这地方 我以前也已经在MD君的小说里遇见过的,是作为一对男女约定的见面 地方而出现的。果然在那门外的布告牌上,贴了许多小小的纸条,一 些约会的便条,可是我则仅是在这里消磨漫漫的长日。那时重庆对于 我是没有什么可爱的,因为我还不能明白我分配时间的方法。可是这 情形后来渐渐变了。我时常进城看戏,而这里的话剧又是那么长,五 幕八景算是很平常的事情。因此我常常要在夜间一点钟左右走回住处 去,小旅馆或是朋友的家。在夜半的石板路上走着时,看着穿过街头 的老鼠,听着单调的柝声,去敲着打不开的门,这几乎减低了我进城 最大的兴致。等T自己有了一间房子以后,情形就好多了。   现在我来描写一下这间小房子给你听。   这是在一条窄窄的小巷子里面,当然也还是石板路。下了一个高 高的台阶以后,巷子一折,这里边全是古老的宅子,在一个并不太大 也不寒枪的门上,有四个字,“长乐旧家”。走进院子,天井里还残 存着四个石灰桩子,预备种花的,影壁上的一个圆边的福字,已经残 损了一大半了。再进去是深深的充满了黑暗的厅房,从危楼的木梯上 走上去,第二层亮台上,半倾斜的屋顶,在这上面你可以看四围的风 景了。一片断瓦颓垣。这又往往是在“雨丝风片”的天气里,可没有 什么“云霞翠轩”。对面的“南阳别墅”里边长满了盈庭的野草。前 面是一所庙,“天宝下院”,小小的。我曾和T走进去过,不过只有 一间大殿,和三尊三世佛而已,和尚没有一个。   T那间房间,是还要从狭狭的楼梯摸下去才可以走到的。这不禁 使我想起了阿仑坡的小说里面出现过的黑暗的地下室。一扇门上贴着 “此路不通”,里面,就是这间小房了。靠窗是一个古老的紫檀台 几,深深的抽屉,白铜的锁匙,还有就是一架宽宽的床。在我看来, 已经是非常舒服的睡处,软和得很。   在深夜,电灯光下,是可以做一点事情的。从上面空出的地方, 可以看见黑夜天空里面的繁星,和破而黑的墙壁。T说要买点什么来 贴在墙壁上。桌子上乱堆了一堆书,其中有一本牛津版的莎翁全集。 T没事时就拿起来,仿照约翰巴里穆的舞台词的调子念一两段。书堆 上面是那个照片框子,里边是薇小姐的照片。玻璃早碎了,换上一片 玻璃纸。里边又有几片红叶。还有一张Ingrid Burgman的大照片,没 有想出法子来挂起。   你知道我们是爱坐咖啡馆的,在家时是DD's的常客。这里是没有 咖啡的,可是像DD'S那样的地方,却还不是没有,有一家在这里顶热 闹的街上。人家常说这种茶室是应当暗暗的,可是它却亮得好。有难 得的太阳时,可以晒太阳,阴天时电灯亮得使人高兴。你该觉得这话 有点可笑罢!然而,真的,我爱亮。在家时我尝试在咖啡馆里写文 章,那种吃角子老虎的响声似乎的确有刺激的力量,然而终于不成 功。这里只能看看人。这里有着各色的人物标本,在你的面前走过, 如果能一一写下来,我相信一定能成为杰作的。我可以说,这里是 “上流”或“半上流”社会的集中地。这分类颇不通,我只是以衣着 来作标准。穿了白狐外套,丝袜,高跟鞋的Prostitute,我也算她是 “上流人物”。前几次,看见一个女人,北京味的,很像这里一家照 像馆里的一张彩色人像。她右手支在台子上,手指间夹着烟卷,一吸 就喷出来的姿式极动人。好像可以从盈盈的眉眼和嘴唇的动作里想像 出一些话语来。这种种动作,我相信一定要经过长久的训练才能熟 练,她简直是在表演。   昨天是元旦,就又在这里看到了“倾城而出”的仕女的盛况。   父亲带了四个女儿坐在我们前面的一张台子上。几个女孩子吃冰 激凌,高兴他说笑,从那还是孩子的脸上娇娇的笑,闭了嘴做怪样 子,可以看出她们的高兴。她们都穿了花花绿绿的华服,只有在女性 身上,可以看到世界上最奇异的颜色的配合。然而这并不一定全是美 丽的,可是她们都穿得很美,这该是妈妈打扮的结果。她们动身了, 又换来了两位,我想他们是商人,却拿出了吃完酒,嘴里辣辣的,干 干的。这时最好的恩物则是“广柑”。——一种黄果,汁水多极了。 然而酸得颇不讨厌,比“绿宝”还好。饱吃广柑,该是我们最大的乐 事,这里我想套大苏一句诗:“日食广柑三百颗,不妨常作四川人 。” 三十三年二月一日 三   ××:生活不安定极了。近天来,一直陷入一种迷惑中。好像一 直到临出发的前一天晚上,还不知道明天要去的目的地,也许明天一 早就要到几万里外的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也许不走,还要在这个 地方呆下去。这种心情,过去真是不曾经验过的。说到临别,似乎应 当有一种惜别的举动。不错,也有许多人给我饯行过了。不过,在这 当中,我不能无一种虚无之感。万一明天不去呢,岂不是演了天大的 一出喜剧?所以,当一位朋友把一本精致的纪念册——上面还肯定了 我要去的一个辽远的地方的名字。“XX赴XX临别纪念。”——递给我 的时候,我心里有的就是上面的那一种感想。   昨天晚上,一个人坐茶馆,无聊已极。天气暖起来了,在茶楼的 竹帘隙里,我看见了一轮满月,刚升起来。红红的,周围的蓝天被衬 得格外的蓝,茶馆里人多得很,谈话的声音鼎沸着。可是好像都与我 不相关,我一个人,心里无名的“烦”。结果,哼戏。哼《坐宫》。 我明白了一点事情,为什么杨四郎和他的公主住在那么美满的环境 里,——那是皇宫,过着那么“美满”的生活,还要有烦闷,还要由 公主来猜一猜。人是那么一种奇怪的动物,有许多事不易了解。《红 楼梦》里说春天来了,贾宝玉就要感到不自在,莫名其妙的一种不自 在。紧张惯了不觉得难过,就是在紧张之后,另外开始一种紧张之前 的一刹那。一天,一个晚上,好像闲得很,这时极容易发生“不自 在”之感。所以我宁愿附议某学者的建议,干脆发明一种药品,使人 变成一种机器,没有思想,只有动作,倒也干净利落,不是吗?   话说得太远了,还是回到《四郎探母》上来罢。公主虽然在夸 口,说她母后的军机大事,由她一猜,还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可是在 猜四郎的心事时,还是失败了。她提出的几点,也不能说不扼要, “莫不是夫妻们鱼水少欢”,“莫不是抱瑟琶,另向别谈”,究竟还 不能脱“女人本位”。同时,她究竟还有一个时刻不离的小宝宝,分 去了她最大的注意力。这使她与四郎的生活分离了。她当然无不满 足,她怎么能了解驸马爷的不自在呢?至于末了的终于猜中了,那不 过是写戏的人把发展归结到本题上去而已。据我看,那并非驸马爷真 正的不自在的地方。   《四郎探母》终于不失为中国戏里的杰作。我看戏十多年——似 乎有写“十年梨园梦影录”的资格了——《四郎探母》也听了若干 次,昨夜,才又格外的了解了一点,于是我更爱它了。   今天早上起来,好天气,难得。蔚蓝的朝霞后面是一轮初日,云 淡风轻,麻雀叫得人心里乱乱的。好像有这么一日之闲。朋友们到南 温泉去了,我到哪里去呢?拿了墨水纸笔过江,坐在那个可以望见远 山,黄桶树,瀑布,浅浅的楼里去。眼前的景物使我迷惘了。我是如 何地感到了“生之欢悦”呢?我要援引纪德的一些话,来说明我现在 的情感。      “人是为幸福而生的。全自然都如此教训。都是求欢乐    的努力使得草木萌发,使得蜂房注满蜜,人心注满仁慈。”      “飘荡的微风,抚摩了花朵,我用了全心来听你,世界    第一朝的清歌。早晨的清兴,初生的光明,沾的花瓣,……    不要太延伫,顺从最温柔的劝言,就此让未来,轻轻地把你    给浸遍。看来得如此偷偷的,太阳的温暖的抚循,纵然最生    怯的灵魂,也不由不委身于情。”      “人生尽会比人所公认的更美,智慧不在理性而在爱。    啊!我一直到今日为止,生活得过于谨慎了,听新的法则。    先必须没有法则。解放啊!直到我的欲望所能及的地方。我    要去,我所爱的你呀,跟我来吧,我要把你带到那边去。愿    你能走得更远。”   也许我抄得大多了。也许纪德文字的原意和我现在的感想不太一 样。然而无关,一切美的事物,都有待于新的诠释,才能发生一种新 的意义。至少我来引用这些话,今天,在我是别有其意义的。不用多 说,我喜欢这,这春天给带来的一切。给我一种新的生活力,这不奇 怪吗?当我十九岁的那个春天,也是这样的一个下午,我一个人坐在 沙发里,晒太阳,看书,心里充满了“无常之感”,要不得的年轻的 Sentimenta1。现在,我悔改了,我声明我厌弃那些“忧愁”。   公主在第二幕里出现以后,她的旗袍,她的高高的两扮头(那种 旗女的髻装)。她的身段风飘的衣袂,她的话语,“桃花开牡丹放花 红一片,艳阳天春光好,百鸟声喧。”她的轻微的叹气。——可惜的 是,这些给那个抱了布孩子的丫头的出现给破坏了。   这两天城里在大演《董小宛》。我没有时间去看。昨天在朋友案 头拿到一册剧本,翻开来看,真不禁使我生气。说一句不客气的话, 我似乎倒宁愿去看周信芳的《董小宛》去,我竟不能卒读这个剧本, 因为里边实在太多荒谬之处。举例来说,第一幕开盒子会,顾横波吩 咐兰儿,“我要痛痛快快的热闹一下,兰儿,你告诉门子,我今天 是不接待客人的。”根据幼稚的想像,顾小姐的派头,似乎不致如 此的罢?至于后面硬请小宛说出许多连鸨儿都说不出来的话,更是令 人“发指”。总之,这戏和我脑子里所想像的,完全是两件事。南明 史事是我所喜欢的,写剧本也曾有此野心,然而仅凭《板桥杂记》和 《明季稗史》就想动手,却无此大胆。而更基本的一点,如上所说, 这些人的Sense,似乎全有问题,才是最致命的地方。   为什么说这些话,因为前几天曾经想写一篇“论浪漫”,曾经发 意于此。据《董小宛》的作者说,这戏是他的“家事”,因之戏本身 的目的,便在表扬冒辟疆先生的大义,甚至使小宛夫人的结局也是骂 贼而亡,我觉得这是残忍的。   对于明末的东林,我始终无甚好感。四公子中侯方域自然是最丢 人的一个。李香君的脱籍,虽然是由于杨文骢的帮忙,然而后面出钱 的却还是为东林所痛斥的阮胡子。然而侯生却眼开眼闭的接受了。这 样的新人物,的确就是浪漫也还不漂亮,更无论后来的堂堂出仕了。 小宛的脱籍,是钱牧斋的力量,而这位牧斋宗伯,后来却作了新朝的 礼部侍郎。虽然在乙酉之后,在《同人集》《有学集》中找不出与辟 疆先生来往的诗文酬唱。这也未便是由于宗伯的“愧对故人”,我想 大概是因为某种原因刊落的罢?至于龚芝麓的无耻,却抬出顾横波来 痛骂一顿,似乎也有些冤枉。中国人似乎一向视女人为祸水,成事不 足坏事有余,有什么事总是向女人身上一推了事。龚芝麓的“奈小妾 不肯何”,真是标准的无耻之论。郁达夫诗:“尚书白发老江湖,卅 二芙蓉句不磨。莫怪临危难授命,只因无奈顾横波。”实在骂得很痛 快。   不知从何时起,中国人对浪漫的解释大变了。代表人物可以举出 小杜来罢!“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被视为浪漫的代 表作。推而广之,唐伯虎、章秋谷,自然都是一派,殊有滔滔者天下 皆是之意了。和这个相同的,还有许多事也使我怅然。如“荡子”在 古诗中,不过是游子的意思,现在却变成了“淫棍”,“风流”本来 是形容一种优美的丰度的,变成了“行为不检”的省称。明末的秦淮 河上自然也被认为标准的“浪漫时代”,而四公子的艳迹,就永远为 天下仕女所称羡了。   也许东方人真是缺乏幽默之感的罢?那么浪漫在中国之不被了 解,也许正是当然的事。我以为浪漫即是大幽默。世界上的事有许多 是要以幽默的态度来应付的。唐伯虎虽然不脱“才子气”,然而在中 国的旧文人中,还算是懂得幽默的。最近看故宫画展,其中有唐的一 幅画,画的是南唐的故事,这事在我是颇熟习的,因而也更觉得它的 有趣。   这是一幅《陶谷赠词》。这故事很出名,记得明人杂剧中也有一 出叫做《陶学士醉写风光好》的,也是说的同一故事。宋太祖的气量 是颇小的,当他还没有到征服南唐的时机时,先派了一个以正人君子 著名的陶谷去聘问,陶一向是“容色凛然,崖岸高峻”的,然而这却 为韩熙载所看破,以为他并非“端介正人”,“其守可隳”的。于是 就用“美人计”来引诱。“遣歌人秦弱兰诈为驿卒女以给之。”结果 这位陶学士竟上了圈套。唐氏原图,就画的是陶氏和弱兰的缱绻之 态。弱兰弹琵琶唱歌,陶则曲一膝,以手按拍。神气实在非常可掬。 后来后主宴陶于澄心堂,陶还要露出大国威严来,装模作样,等弱兰 出来情酒,“谷惭笑捧腹”,大为尴尬。弄得“倒吐茵席”,大失上 国威仪,后来竟因此事而不得大用。   唐伯虎在画上题诗一首:“一宿因缘逆旅中,短词聊以识泥鸿。 当时我作陶承旨,何必樽前面发红。”极尽调侃之能事。   这里唐寅的话说得很是幽默。本来这种事是不必怕难为情的,然 而一向以正人君子露面的陶学士,却不懂这个。难免为《三笑姻缘》 的主角所笑了。   然而浪漫竟是与“胡调”同义么?这当然不是的。我以为应当讲 求“浪漫的严肃”。像龚定庵的“偶赋凌云偶倦飞”的态度是要不得 的,这只是“儇薄”,如王静安所说。为中国人所误认的浪漫,正是 “儇薄”。   说一句笑话,浪漫是有家庭遗传的根性的。突然地有一个浪漫的 子孙,是大偶然。我和T说过一些门第非常好的朋友,是不能了解浪 漫的,因为世家生活正是世界上最被认为正当的生活。他们的无缘过 生活,实在是命定的事。我们怎样能希望他们来了解呢!如果不“攒 眉而去”,就已经是有“宿慧”,值得佩服的了。   今天例外,吃了点大曲之后,大谈浪漫,请不要笑,还是抄东坡 小札作结:“江上微雨,饮酒薄醉,书不能谨!” 二十二日在土桥,有好好的太阳 (选自《锦帆集》)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