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 舍 ·梁实秋· 到四川来,觉得此地人建造房屋最是经济。火烧过的砖,常常用来做柱子, 孤零零的砌起四根砖柱,上面盖上一个木头架子,看上去瘦骨粼粼,单薄得可怜; 但是顶上铺了瓦,四面编了竹篦墙,墙上敷了泥灰,远远的看过去,没有人能说 不像是座房子。我现在住的“雅舍”正是这样一座典型的房子。不消说,这房子 有砖柱有竹蓖墙,一切特点都应有尽有。讲到住房,我的经验不算少,什么“上 支下摘”,“前廊后厦”,“一楼一底”,“三上三下”,“亭子间”,“茅草 棚”,“琼楼玉宇”和“摩天大厦”,各式各样,我都尝试过。我不论住在那里, 只要住得稍久,对那房子便发生感情,非不得已我还舍不得搬。这“雅舍”,我 初来时仅求其能蔽风雨;并不敢存奢望。现在住了两个多月,我的好感油然而生, 虽然我已渐渐感觉它是并不能蔽风雨;因为有窗而无玻璃,风来则洞若凉亭;有 瓦而空隙不少,雨来则渗如滴漏。纵然不能蔽风雨,“雅舍”还是自有它的个性。 有个性就可爱。 “雅舍”的位置在半山腰,下距马路约有七八十层的土阶。前面是阡陌螺旋 的稻田。再远望过去是几抹葱翠的远山,旁边有高粱地,有竹林,有水池,有粪 坑,后面是荒僻的榛莽未除的土山坡。若说地点荒凉,则月明之夕,或风雨之日, 亦常有客到,大抵好友不嫌路远,路远乃见情谊。客来则先爬几十级的土阶,进 得屋来,仍须上坡,因为屋内地板乃依山势而铺,一面高,一面低,坡度甚大, 客来无不惊叹,我则久而安之,每日由书房走到饭厅是上坡,饭后鼓腹而出是下 坡,亦不觉有大不便处。 “雅舍”共是六间,我居其二。蓖墙不固,门窗不严,故我与邻人彼此均可 互通声息。邻人轰饮作乐,咿唔诗章,喁喁细语,以及鼾声,喷嚏声,吮汤声, 撕纸声,脱皮鞋声,均随时由门窗户壁的隙处荡漾而来,破我岑寂。入夜则鼠子 瞰灯,才一合眼,鼠子便自由行动,或搬核桃在地板上顺坡而下,或吸灯油而推 翻烛台,或攀援而上帐顶,或在门框桌脚上磨牙,使人不得安枕。但是对于鼠子, 我很惭愧的承认,我“没有法子”。“没有法子”一语是被外国人常常引用着的, 以为这话最足代表中国人的懒惰隐忍的态度。其实我的对付鼠子并不懒惰。窗上 糊纸,纸一戳就破;门户关紧,而相鼠有牙,一阵咬便是一个洞洞。试问还有什 么法子?洋鬼子住到“雅舍”里,不也是“没有法子”?比鼠子更骚扰的是蚊子。 “雅舍”的蚊风之盛,是我前所未见的。“聚蚊成雷”真有其事!每当黄昏的候, 满屋里磕头碰脑的全是蚊子,又黑又大,骨骼都像是硬的。在别处蚊子早已肃清 的时候,在“雅舍”则格外猖獗,来客偶不留心,则两腿伤处累累隆起如玉蜀黍, 但是我仍安之。冬天一到,蚊子自然绝迹,明年夏天─—谁知道我还是住在“雅 舍”! “雅舍”最宜月夜─—地势较高,得月较先。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 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坐客无不悄然!舍前有两株梨 树,等到月升中天,清光从树间筛洒而下,地下阴影斑斓,此时尤为幽绝。直到 兴阑人散,归房就寝,月光仍然逼进窗来,助我凄凉。细雨蒙蒙之际,“雅舍” 亦复有趣。推窗展望,俨然米氏章法,若云若雾,一片弥漫。但若大雨滂沱,我 就又惶悚不安了,屋顶浓印到处都有,起初如碗大,俄而扩大如盆,继则滴水乃 不绝,终乃屋顶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绽,砉然一声而泥水下注,此刻满室狼 藉,抢救无及。此种经验,已数见不鲜。 “雅舍”之陈设,只当得简朴二字,但洒扫拂拭,不使有纤尘。我非显要, 故名公巨卿之照片不得入我室;我非牙医,故无博士文凭张挂壁间;我不业理发, 故丝织西湖十景以及电影明星之照片亦均不能张我四壁。我有一几一椅一榻,酣 睡写读,均已有着,我亦不复他求。但是陈设虽简,我却喜欢翻新布置。西人常 常讥笑妇人喜欢变更桌椅位置,以为这是妇人天性喜变之一征。诬否且不论,我 是喜欢改变的,中国旧式家庭,陈设千篇一律,正厅上是一条案,前面一张八仙 桌,一边一把靠椅,两傍是两把靠椅夹一只茶几。我以为陈设宜求疏落参差之致, 最忌排偶。“雅舍”所有,毫无新奇,但一物一事之安排布置俱不从俗。人入我 室,即知此是我室。笠翁闲情偶寄之所论,正合我意。 “雅舍”非我所有,我仅是房客之一。但思“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人生本 来如寄,我住“雅舍”一日,“雅舍”即一日为我所有。即使此一日亦不能算是 我有,至少此一日“雅舍”所能给予之苦辣酸甜,我实躬受亲尝。刘克庄词: “客里似家家似寄”,我此时此刻卜居“雅舍”,“雅舍”即似我家。其实似家 似寄,我亦分辨不深。 长日无俚,写作自遣,随想随写,不拘篇章,冠以“雅舍小品”四字,以示 写作所在,且志因缘。 选自《雅舍小品》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