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俞平伯· 我们消受得秦淮河上的灯影,当四月犹皎的仲夏之夜。 在茶店里吃了一盘豆腐干丝,两个烧饼之后,以歪歪的脚步踅上 夫子庙前停泊着的画舫,就懒洋洋躺到藤椅上去了。好郁蒸的江南, 傍晚也还是热的。“快开船罢!”桨声响了。 小的灯舫初次在河中荡漾;于我,情景是颇朦胧,滋味是怪羞涩 的。我要错认它作七里的山塘;可是,河房里明窗洞启,映着玲珑入 画的曲栏干,顿然省得身在何处了。佩弦呢。他已是重来,很应当消 释一些迷惘的。但看他大频繁地摇着我的黑纸扇。胖子是这个样怯热 的吗? 又早是夕阳西下,河上妆成一抹胭脂的薄媚。是被青溪的姊妹们 所薰染的吗?还是匀得她们脸上的残脂呢?寂寂的河水,随双桨打它, 终是没言语。密匝匝的绮恨逐老去的年华,已都如蜜饧似的融在流波 的心窝里,连呜咽也将嫌它多事,更哪里论到哀嘶。心头,宛转的凄 怀;口内,俳徊的低唱;留在夜夜的秦淮河上。 在利涉桥边买了一匣烟,荡过东关头,渐荡出大中桥了。船儿悄 悄地穿出连环着的三个壮阔的涵洞,青溪夏夜的韶华已如巨幅的画豁 然而抖落。哦!凄厉而繁的弦索,颤岔而涩的歌喉,杂着吓哈的笑语 声,劈拍的竹牌响,更能把诸楼船上的华灯彩绘,显出火样的鲜明, 火样的温煦了,小船儿载着我们,在大船缝里挤着,挨着,抹着走。 它忘了自已也是今宵河上的一星灯火。 既踏进所谓“六朝金粉气”的销金锅,谁不笑笑呢!今天的一晚, 且默了滔滔的言说,且舒了恻恻的情怀,暂且学着,姑且学着我们平 时认为在醉里梦里的他们的憨痴笑语。看!初上的灯儿们一点点掠剪 柔腻的波心,梭织地往来,把河水都皴得微明了。纸薄的心旌,我的, 尽无休息地跟着它们飘荡,以致于怦怦而内热。这还好说什么的!如 此说,诱惑是诚然有的,且于我已留下不易磨灭的印记。至于对榻的 那一位先生,自认曾经一度摆脱了纠缠的他,其辨解又在何处?这实 在非我所知。 我们,醉不以涩味的酒,以微漾着,轻晕着的夜的风华。不是什 么欣悦,不是什么慰藉,只感到一种怪陌生,怪异样的朦胧。朦胧之 中似乎胎孕着一个如花的笑──这么淡,那么淡的倩笑。淡到已不可 说,已不可拟,且已不可想,但我们终久是眩晕它离合的神光之下的。 我们没法使人信它是有,我们不信它是没有。勉强哲学地说,这或近 于佛家的所谓“空”,既不当鲁莽说它是“无”,也不能径直说它是 “有”。或者说“有”是有的,只因无可比拟形容那“有”的光景; 故从表面看,与“没有”似不生分别。若定要我再说得具体些:譬如 东风初劲时,直上高翔的纸鸢,牵线的那人儿自然远得很了,知她是 哪一家呢?但凭那鸢尾一缕飘的的彩线,便容易揣知下面的人寰中, 必有微红的一双素手,卷起轻绡的广袖,牢担荷小纸鸢儿的命根的。 飘翔岂不是东风的力,又岂不是纸鸢的含德;但其根株却将另有所寄。 请问,这和纸鸢的省悟与否有何关系?故我们不能认笑是非有,也不 能认朦胧即是笑。我们定应当如此说,朦胧里胎孕着一个如花的幻笑, 和朦胧又互相混融着的;因它本来是淡极了,淡极了这么一个。 漫题那些纷烦的话,船儿已将泊在灯火的丛中去了。对岸有盏跳 动的汽油灯,佩弦便硬说它远不如微黄的灯火。我简直没法和他分证 那是非。 时有小小的艇子急忙忙打桨,向灯影故密流里横冲直撞。冷静孤 独的油灯映见黯淡久的画船(?)头上,秦淮河姑娘们的靓妆。茉莉 的香,白兰花的香,脂粉的香,纱衣裳的香……微波泛滥出甜的暗香, 随着她们那些船儿荡,惯着我们这船儿荡,随着大大小小一切的船儿 荡。有的互相笑语,有的默然不响,有的衬着胡琴亮着嗓子唱。一个, 三两个,五六七个,比肩坐在船头的两旁,也无非多添些淡薄的影儿 葬在我们的心上──太过火了,不至于罢,早消失在我们的眼皮上。 谁都是这样急忙忙的打着桨,谁都是这样向灯影的密流里冲着撞;又 何况久沉沦的她们,又何况飘泊惯的我们俩,当时浅浅的醉,今朝空 空的惆怅;老实说,咱们萍泛的绮思不过如此而已,至多也不过如此 而已。你且别讲,你且别想!这无非是梦中的电光,这无非是无明的 幻相,这无非是以零星的火种微炎在大欲的根苗上。扮戏的咱们,散 了场一个样,然而,上场锣,下场锣,天天忙,人人忙。看!吓!载 送女郎的艇子才过去,货郎担的小船不是又来了?一盏小煤油灯,一 舱的什物,他也忙得来象手里的摇铃,这样丁冬而郎当。 杨枝绿影下有条华灯璀璨的彩舫在那边停泊。我们那船不禁也依 傍短柳的腰肢,欹侧地歇了。游客们的大船,歌女们的艇子,靠着。 唱的拉着嗓子;听的歪着头,斜着眼,有的甚至于跳过她们的船头。 如那时有严重些的声音,必然说:“这哪里是什么旖旎风光!”咱们 真是不知道,只模糊地觉着在秦淮河船上板起方正的脸是怪不好意思 的。咱们本是在旅馆里,为什么不早早入睡,掂着牙儿,领略那“卧 后清宵细细长”;而偏这样急急忙忙跑到河上来无聊浪荡? 还说那时的话,从杨柳枝的乱鬓里所得的境界,照规矩,外带三 分风华的。况且今宵此地,动荡着有灯火的明姿。况且今宵此地,又 是圆月欲缺未缺,欲上未上的黄昏时候。叮当的小锣,伊轧的胡琴, 沉填的大鼓……弦吹声腾沸遍了三里的秦淮河。喳嚷嚷的一片,分不 出谁是谁,分不出那儿是那儿,只有整个的繁喧来把我们包填。仿佛 都抢着说笑,这儿夜夜尽是如此的,不过初上城的乡下老是第一次呢。 真是乡下人,真是第一次。 穿花蝴蝶样的小艇子多到不和我们相干。货郎担式的船,曾以一 瓶汽水之故而拢近来,这是真的。至于她们呢,即使偶然灯影相偎而 切掠过去,也无非瞧见我们微笑的脸罢了,不见得有什么别的。可是, 夸口早哩!──来了,竟向我们来了!不但是近,且拢着了。船头傍 着,船尾也傍着;这不但是拢着,且并着了。厮并着倒还不很要紧, 且有人扑冬地跨上我们的船头了。这岂不大吃一惊!幸而来的不是姑 娘们,还好。(她们正冷冰冰地在那船头上。)来人年纪并不大,神 气倒怪狡猾,把一扣破烂的手折,摊在我们眼前,让细瞧那些戏目, 好好儿点个唱。他说:“先生,这是小意思。”诸君,读者,怎么办? 好,自命为超然派的来看榜样!两船挨着,灯光愈皎,见佩弦的 脸又红起来了。那时的我是否也这样?这当转问他。(我希望我的镜 子不要过于给我下不去。)老是红着脸终久不能打发人家走路的,所 以想个法子在当时是很必要。说来也好笑。我的老调是一味的默,或 干脆说个“不”,或者摇摇头,摆摆手表示“决不”。如今都已使尽 了。佩弦便进了一步,他嫌我的方术太冷漠了,又未必中用,摆脱纠 缠的正当道路惟有辩解。好吗!听他说:“你不知道?这事我们是不 能做的。”这是诸辩解中最简洁,最漂亮的一个。可惜他所说的“不 知道?”来人倒真有些“不知道!”辜负了这二十分聪明的反语。他 想得有理由,你们为什么不能做这事呢?因这“为什么?”佩弦又有 进一层的曲解。那知道更坏事,竟只博得那些船上人的一晒而去。他 们平常虽不以聪明名家,但今晚却又怪聪明,如洞彻我们的肺肝一样 的。这故事即我情愿讲给诸君听,怕有人未必愿意哩。“算了罢,就 是这样算了罢;”恕我不再写下了,以外的让他自己说。 叙述只是如此,其实那时连翩而来的,我记得至少也有三五次。 我们把它们一个一个的打发走路。但走的是走了,来的还正来,我们 可以使它们走,我们不能禁止它们来,我们虽不轻被摇撼,但已有一 点杌陧了,况且小艇上总载去一半的失望和一半的轻蔑,在桨声里仿 佛狠狠地说,“都是呆子,都是吝啬鬼!”还有我们的船家(姑娘们 卖个唱,他可以赚几个子的佣金。)眼看她们一个一个的去远了,呆 呆的蹲踞着,怪无聊赖似的。碰着了这种外缘,无怒亦无哀,惟有一 种情意的紧张,使我们从颓弛中体会出挣扎来。这味道倒许很真切的, 只恐怕不易为倦鸦似的人们所喜。 曾游过秦谁河的到底乖些。佩弦告船家:“我们多给你酒钱,把 船摇开,别让他们来罗嗦。”自此以后,桨声复响,还我以平静了, 我们俩又渐渐无拘无束舒服起来,又滔滔不断地来谈谈方才的经过。 今儿是算怎么一回事?我们齐声说,欲的胎动无可疑的。正如水见波 痕轻婉已极,与未波诗究不相类。微醉的我们,洪醉的他们,深浅显 虽不同,却同为一醉。接着来了第二问,既自认有欲的微炎,为什么 艇子来时又羞涩地躲了呢?在这儿,答语参差着。佩弦说他的是一种 暗味的道德意味,我说是一种似较深沉的眷爱。我只背诵岂君的几句 诗给佩弦听,望他曲喻我的心胸。可恨他今天似乎有些发钝,反而追 着问我。 前面已是复成桥。青溪之东,暗碧的树梢上面微耀着一桁的清光。 我们的船就缚在枯柳桩边待月,其时河心里晃荡着的,河岸头歇泊着 的各式灯船,望去,少说点也有十廿来只。惟不觉繁喧,只添我们以 幽甜。虽同是灯船,虽同是秦淮,虽同是我们;却是灯影淡了,河水 静了,我们倦了,──况且月儿将上了。灯影里的昏黄,和月下灯影 里的昏黄原是不相似的,又何况人倦的眼中所见的昏黄呢。灯光所以 映她的 姿,月华所以洗她的秀骨,以蓬腾的心焰跳舞她的盛年,以 饧涩的眼波供养她的迟暮。必如此,才会有圆足的醉,圆足的恋,圆 足的颓弛,成熟了我们的心田。 犹未下弦,一丸鹅蛋似的月,被纤柔的云丝们簇拥上了一碧的遥 天。冉冉地行来,冷冷地照着秦淮。我们已打桨而徐归了。归途的感 念,这一个黄昏里,心和境的交索互染,其繁密殊超我们的言说。主 心主物的哲思,依我外行人看,实在把事情说得太嫌简单,太嫌容易, 太嫌分明了,实有的只是浑然之感。就论这一次秦淮夜泛罢,从来处 来,从去处去,分析其间的成因自然亦是可能;不过求得圆满足尽的 解析,使片段的因子们合拢来代替刹那间所体验的实有,这个我觉得 有点不可能,至少于现在的我们是如此的。凡上所叙,请读者们只看 作我归来后,回忆中所偶然留下的千百分之一二,微薄的残影。若所 谓“当时之感”,我决不敢望诸君能在此中窥得。即我自己虽正在这 儿执笔构思,实在也无从重新体验出那时的情景。说老实话,我所有 的只是忆。我告诸君的只是忆中的秦淮夜泛。至于说到那“当时之 感”,这应当去请教当时的我。而他久飞升了,无所存在。 …… 凉月凉风之下,我们背着秦淮河走去,悄默是当然的事了。如回 头,河中的繁灯想定是依然。我们却早已走得远,“灯火未阑人散”; 佩弦,诸君,我记得这就是在南京四日的酣嬉,将分子时的前夜。 一九二三,八,二二,北京。 ---- 校对:方舟子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