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周作人文选·之十六 答伏园论“《语丝》的文体” 关于写文章 失题 庾荷之扫描 肖毛校对 答伏园论“《语丝》的文体” ·发表在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北京《语丝》第五十四期,署名岂明 ·本文收录于《知堂集外文·49以前》一书 伏园兄: 你的《语丝文体论》由邮局送到的时候,我正在发一百二度以上的高 热,看了便即交川岛送给小峰,不曾照例“附有答语”。现在已过了两个 礼拜,虽然还是卧着,热总算没有了,可以用了“自来水笔”(这是一个 怎样恶劣讨厌的名词!)在硬纸上写字,于是才起了这封答文体论的草稿。 我始终相信《语丝》没有什么文体,虽然有些名人称他为新的三个日字的 《晶报》,不过我自己既不相信是个批评家,对于那些自称批评家的批评 也多不敢相信,——这也并不是限于坏话。你当然还记得《语丝》诞生的 历史。当初你在编辑《晨报副刊》,登载我的《徐文长故事》,不知怎地 触犯了《晨报》主人的忌讳,命令禁止续载,其后不久你的瓷饭碗也敲破 了事。大家感到自由发表文字的机关之不可少,在开成茶楼集议,决定发 行这个连名字也是莫名其妙的周刊。我们并不是专为讲笑话而来,也不是 来讨论什么问题与主义。我们的目的只在让我们可以随便说话。我们的意 见不同,文章也各自不同,所同者只是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乱说。因为有 两三个人喜欢讲一句半句类似滑稽的话,于是文人学士遂哄然以为这是《 语丝》的文法,仿佛《语丝》是笑林周刊的样子,这种话我只能付之一“ 幽默——即不去理会他,虽然他们的不懂本来也不算很稀奇。还有些人好 意地称《语丝》是一种文艺杂志,这个名号我觉得也只好“璧谢”。现在 文艺这两个字十分威严,自有许多中国的王尔德们在那里主持,我们不配 也不愿滚混进里边去,更不必说《语丝》其实不是专门卖什么文艺货色的。 《语丝》还只是《语丝》,是我们这一班不伦不类的人借此发表不伦不类 的文章与思想的东西,不伦不类是《语丝》的总评,倘若要给他下一个评 语。 你所说的推广范围,这是很好的事,不过本来没有什么限制,所以也 就无须新加修正。《语丝》向来并不是规定“不谈政治”,只是大家都不 是以政治为职业,对于政治(黑狗咬黄狗的政治)也没有兴趣,所以不去 谈他罢了。但有时候也要谈谈,如溥仪出宫,孙中山去世等大事件发生, 我们都大谈而特谈过,至于曹仲珊落冷宫,吴子玉入山出山①,便冷眼看 过去。“那只大虫,”②在北京教育界跳踉的时候,我个人在日报上曾发 表好些议论,但觉得这班东西太无人气,在《语丝》上不曾提到他们③: 这都依了个人的趣味随意酌定,没有什么一定的规律,除了政党的政论以 外,大家要说什么都是随意,唯一的条件是大胆与诚意,或如洋绅士所高 唱的所谓“费厄泼赖”(fair play),——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自信比 赛得过任何绅士与学者,这只须看前回的大虫事件便可明了,我们非绅士 之手段与态度比绅士们要“正”得多多。我们有这样的精神,便有自由言 论之资格;办一个小小周刊,不用别人的钱,不说别人的话,本不是什么 为世稀有的事,但在中国恐怕不能不算是一种特色了罢? 你要代万羽来答《代快邮》,我以先睹为快,“企予望之。”祝你文 思敏捷,早点可以填《语丝》的末幅。 十一月十日,如字讲的伏枕书。 肖毛校记: ①“至于曹仲珊落冷宫,吴子玉入山出山”:吴佩孚、曹琨等直系 军阀,和张作霖等奉系军阀之间曾经发动了两次直奉战争,这中间发生了 很多有趣的事情,如曹琨贿选总统等等,1924年,军阀冯玉祥发动北京政 变,直系军阀失势“下野”,可后来政权反被皖系军阀段琪瑞夺取,这就 是狗咬狗的好处。这里周作人讽刺的,大概就是这样历史事实。 ②“那只大虫”:我想是指章士钊。 ③他们:这个词在陈子善编的《知堂集外文·49以前》中写作“佢 们”,在钟叔河编的《周作人文类编》中写作“渠们”,虽然意思一样, 但原来到底是哪个呢?我猜是“佢们”。 关于写文章 ·1935年3月14日写,收于《苦茶随笔》 去年除夕在某处茶话,有一位朋友责备我近来写文章不积极,无益于 社会。我诚实的自白,从来我写的文章就都写不好,到了现在也还不行, 这毛病便在于太积极。我们到底是一介中国人,对于本国种种事情未免关 心,这原不是坏事,但是没有实力,奈何不得社会一分毫,结果只好学圣 人去写文章出口鸟气。虽然孟子舆说,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又蒋观 云咏卢梭云,文字成功日,全球革命潮,事实却并不然。文字在民俗上有 极大神秘的威力,实际却无一点教训的效力,无论大家怎样希望文章去治 国平天下,归根结蒂还是一种自慰。这在我看去正如神灭论的自明,无论 大家怎样盼望身灭神存,以至肉身飞升。但是怕寂寞的历代都有,这也本 是人情吧?眼看文章不能改变社会,于是门类分别出来了,那一种不积极 而无益于社会者都是“小摆设”,其有用的呢,没有名字不好叫,我想或 者称作“祭器”罢。祭器放在祭坛上,在与祭者看去实在是颇庄严的,不 过其祝或诅的功效是别一问题外,祭器这东西到底还是一种摆设,只是大 一点罢了。这其实也还不尽然,花瓶不是也有颇大的么?而且我们又怎能 断言瓶花原来不是供养精灵的呢?吾乡称香炉烛台为三事,两旁各加一瓶 则称五事,钟鼎尊彝莫非祭器,而今不但见于闲人的案头,亦列于古董店 的架上矣。只有人看它作有用无用而生分别,器则一也,反正摆设而已。 我写文章的毛病,直到近来还是这样,便是病在积极。我不想写祭器 文学,因为不相信文章是有用的,但是总有愤慨,做文章说话知道不是画 符念咒,会有一个霹雳打死妖怪的结果,不过说说也好,聊以出口闷气。 这是毛病,这样写是无论如何写不好的。我自己知道,我所写的最不行的 是那些打架的文章,就是单对事的也多不行,至于对人的更是要不得,虽 然大抵都没有存留在集子里,而且写的也还不很多。我觉得与人家打架的 时候,不管是动手动口或是动笔,都容易现出自己的丑态来,如不是卑怯 下劣,至少有一副野蛮神气。动物中间恐怕只有老虎狮子,在他的凶狠中 可以有美,不过这也是说所要被咬的不是我们自己。中国古来文人对于女 人可以说是很有研究的了,他们形容描写她们种种的状态,却并不说她怒 时的美,就是有也还是薄愠娇嗔,若是盛怒之下那大约非狄希陈辈不能赏 识吧。女人尚尔,何况男子。然而说也奇怪,世人却似乎喜看那些打架的 文章,正如喜看路旁两个人真的打架一样。 互相咒骂,互相揭发,这是很好看的事,如一人独骂,有似醉汉发酒 风,便少精彩,虽然也不失为热闹,有围而看之之价值。某国有一部滑稽 小说,第三编下描写两个朋友闹别扭,互骂不休,可以作为标本: 甲,带了我去镶边,亏你说得出!你付了那二百文的嫖钱,可是在马 市叫了凉拌蛤蜊豆腐滓汤喝的酒钱都是我给你付的。 乙,说你的诳! 甲,说什么诳!那时你吃刀鱼骨头鲠住咽喉,不是吞了五六碗白饭的 么? 乙,胡说八道。你在水田胡同喝甜酒,烫坏了嘴,倒不说了。 甲,嘿,倒不如你在那堤上说好个护书掉在这里,一手抓了狗矢么? 真活出丑。 我举这个例虽然颇好玩,实际上不很妥贴。因为现在做文章相骂的都 未必像弥次北八两人那样熟识,骂的材料不能那样多而且好,其次则文人 总是文雅的,无论为了政治或商业的目的去骂人,说的不十分痛快,只让 有关系的有时单是被骂的看了知道。我尝说,现今许多打架的文章好有一 比,这正如贪官污吏暮夜纳贿,痴男怨女草野偷情。为什么呢?因为这只 有尔知我知,至于天知地知在现代文明世界很是疑问了。既然是这样,那 就何妨写了直接寄给对方,岂不省事。可是话又得说回来,卫道卫文或为 别的而相骂是一件事,看官们要看又是一件事,因为有人要看,也就何妨 印出来给他们看看呢。如为满足读者计,则此类文章大约是顶合式吧。 我想写好文章第一须得不积极。不管他们卫道卫文的事,只看看天, 想想人的命运,再来乱谈,或者可以好一点,写得出一两篇比较可以给人 看的文章,目下却还未能,我的努力也只好看赖债的样以明天为期耳。 二十四年三月 肖毛校记:这篇文章没有一个错字,叫我无话可说。 失题 ·发表在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七日《语丝》第五十六期,署名岂明 ·本文收录于《知堂集外文·49以前》一书 昔贤为文,皆先有文章而后有题目,或有文无题,后人姑取首二字为 篇目,孔云《学而》,庄曰《秋水》,由来古矣。诗题常见《即兴》《偶 成》之类,或竟标曰《无题》,似未必就是“淫奔之诗”(今语称作情诗 ),大都只是真想不出题目来罢了。然而我这个题目却并不是属于这一类 的,即不是有文无题,更不是这行题目字在洋车上失落了,实在是如字讲 的,说失掉了许多好题目之可惜。 老友疑古哥有言,“而我尤其怕做题目”(见《废话的废话补遗》) 。做题目之一事,疑古玄同怕之,某亦怕之,所以平常看书报,处处留意 有没有好题目出来,抄在账簿上面,预备将来好用。今年真好运气,自段 芝泉章孤桐作之君作之师而后,在礼教方面大有动作,文章与实行同时并 举,供给我们不少题目,实在是应当感激的事。在我的账簿上还有几笔最 高的货色留着,满拟在车上厕上思索一番,写出几篇小文,登在《语丝》 上面,以代翻印《野叟曝言》。岂知天心尚未悔祸,郭松龄①在滦州班师, 辟历一声,君师之大狼狈,下野之兆已见,不禁令我拍炕桌而长吁,我这 些好题目从此已矣,岂不冤哉。古人云,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其是之谓 乎。 何也?以我所有最好之题目乃关于段执政之文章及章士钊与其徒党者 也。 我在《甲寅》十八上得读段君的《二感篇》后,不忍释手,因其思想 文章均极古奥,极想略加笺注,将这中华民国的“君师主义”介绍于《语 丝》的读者。我不很懂所谓美术文之古文,但读孤桐君之文一过也就能够 大抵了解,今见段君文乃如望大沽口外的海水,一片浑茫莫知所极,予急 屏息凡虑,危坐静观,读《内感篇》凡五遍,始仿佛了其大意,全文似分 三段,首段之义旨盖本于《太上感应篇》,中段出于张文襄《劝学篇》, 末段则是“勿谓言之不预也”一流的文字,我不能说出源流的书名来了。 《外感篇》才读三过,还不能通晓其旨趣,为来客所扰,未得卒业,深以 为恨。本来预备拨冗再读以竟前功,荏苒未果,到了现在段君既将复归于 禅,不再为我辈的法王,就没有再加以批评之必要,况且“打落水狗”( 吾乡方言,即“打死老虎”之意。)也是不大好的事,所以我只得毅然把 “恭读《二感篇》谨注”这一个题目勾消了。 章士钊与其徒党,这也是一个丰富复杂的题目,可以做好许多文章。 章士钊是有若干所谓正人君子给他帮助的,自然是现代的一个人物,好政 府的好人,但在我看来却是一个“代表无耻”的政客,很值得努力的攻击 ,——这或者因为我是浙江人的缘故也未可知。其实各人都有一个籍贯, 这算什么希奇:我的确是浙江人,正如杨前女师大校长是常州人,章教长 是湖南人,不过那些专说别人的先生们自己不想到了。这本来也是难怪, 天下的事情真太多了,哪里能记得清这些,更不必说一两年前的过去事, 所以亲身率领教育界滚进政治漩涡去之后就会转过来拼命地要滚出来了。 ②(到底这真是要滚出呢,还是滚进,我是外行人,不能明了。)我不幸 在彭允彝③时代就在北京,有些事情太清楚了,又不幸在章士钊时代还在 北京,而且态度又还没有变。我觉得章士钊也是“代表无耻”,应该与彭 允彝同样的加以反对,却不知智识阶级已经转了舵,说章士钊是代表学风 的了,我这顽固真是可以,诚不免有时代错误之讥,不过我总不以自己为 错,与别的任何名人学者一样,所以对于他们仍抱着不敬之意,在账簿上 注一笔,预备慢慢地来今日明说半句,明天暗说一句,照着最新式的什么 文体。呜呼哀哉,现在这个出出气的机会也有点要逸过去了:一日树倒胡 狲散,更从哪里去找这班散了的,况且在平地上追赶胡狲,也有点无聊, 卑劣,虽然我不是绅士,却也有我的体统与身分。所谓革命政府不知还有 几天的运命,但我总已不得不宣告自十二月一日起我这账簿上《赋得章士 钊及其他》的题目也当一笔勾消了事了。 我账簿上这笔“倒账”实在是可惜之至,不过这有什么办法呢?我只 好自认晦气,并且学蔡孑民君的话对段章及其他诸君子拱手曰,“以前的 事情我们不必再提罢。” 十四年十一月三十日 案:篇末所引系蔡君对其老友雪(?)君良山所说的话。民六时雪君 曾为北大的教员,自门外购一梅郎之等身照相,以四个苦力抬至马神庙, 有名于时。④雪君初与蔡君争论,力说革命之不能成功,且誓之曰,“革 命若成,我这颗头输给你!”民国元年蔡君归乡,雪君惴惴往访,出而语 人曰,“孑民对我说,以前的事我们不必再提罢,这是明明在那里问我讨 头了。”但后来雪君还抬梅像至大学,可见那头终于未讨,雪君当时之语 盖全出于揣测也。 十二月一日,记者附识。 肖毛校记: ①郭松龄:(1884-1925),奉系将领,1925年与冯玉祥联合,进攻 沈阳,12月下旬兵败被杀。 ②“ 所以亲身率领教育界滚进政治漩涡去之后就会转过来拼命地要 滚出来了”:这是在讽刺章士钊之流在女师大风潮前后的丑态。1925年3 月12日,孙中山去世,5月,女师大举行国耻纪念活动,与其校长杨荫榆 发生冲突,后来,又几经波澜,令司法部长兼教育总长章士钊辞职。7月 ,章士钊“滚进去”,也就是复了职,8月决定停办女师大,从此,更激 烈的斗争开始了。 12月,段琪瑞政府被迫恢复女师大,章士钊再次“滚 出去”了。以前,提到这件事总是过分强调鲁迅的参与,其实,周作人也 始终站在最前线。值得一提的是,这么卑鄙的章士钊建国后竟成了全国某 协的委员之类的光辉灿烂的人物,直至1973年才以92岁的高龄病死于香港 。而周作人后来却陷入那么悲惨的命运,过早的被迫害致死,真是太不公 平了。 ③彭允彝:曾担任教育部长,因克扣教育经费的无耻行径,导致北 大校长蔡元培于1923年1月愤然提出辞呈,此举引发北大的“挽蔡驱彭” 运动,1月19日,千人赴众议院情愿,发生流血惨案。 ④“民六时雪君曾为北大的教员,自门外购一梅郎之等身照相,以 四个苦力抬至马神庙,有名于时”:雪君、梅郎不知是谁。这一句扫描所 用的本子缺了“教员,自门外购一梅郎之等身照相,以”这些字,现据《 知堂集外文》补足。马神庙,位于北大附近——现在是否还有,我可不知 道。 庾荷之扫描 肖毛校对 2000年7月4日上午10:01肖毛录入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