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周 作 人 文 选·之 二 读《欲海回狂》 谈笔记 庾荷之扫描 肖毛校对 8.读《欲海回狂》 ·1924年 2月16日刊《晨报副镌》,署名槐寿·收入《雨天的书》 ·据岳麓书社1987年7月《雨天的书》第1版校对 我读《欲海回狂》的历史真是说来话长。第一次见这本书是在民国元 年,在浙江教育司里范古农先生的案头。我坐在范先生的背后,虽然每日 望见写着许多墨笔题词的部面,却总不曾起什么好奇心,想借来一看。第 二次是三年前的春天,在西城的医院里养病,因为与经典流通处相距不远, 便买了些小乘经和杂书来消遣,其中一本是那《欲海回狂》。第三次的因 缘是最奇了,去年甘肃杨汉公因高张结婚事件大肆攻击,其中说及某公寄 《欲海回狂》与蒿君,令其仟海。我想到那些谬人的思想根据或者便在这 本善书内,所以想拿出来检查一番,但因别的事情终于搁下了,直到现在 才能做到,不过对于前回事件已经没有什么兴趣,所以只是略说我的感想 罢了。 我常想,做戒淫书的人与做淫书的人都多少有点色情狂。这句话当然 要为信奉“《安士全书》的人生观”的人们所骂,其实却是真的,即如书 中“总劝”一节里的四六文云,“遇娇姿①于道左,目注千番;逢丽色于 闺帘,肠回百转”,就是艳词,可以放进《游仙窟》里去。平心而论,周 安士居士的这部书总可以算是戒淫书中之“白眉”,因为他能够说的彻底。 卷一中云,“芙蓉白面,须知带肉骷髅;美貌红妆,不过蒙衣漏厕”,即 是他的中心要义,虽然这并非他的新发见,但根据这个来说戒淫总是他的 创见了。 所以三卷书中最精粹的是中卷“受持篇”里“经要门”以下的几章, 而尤以“不净观”一章为最要。我读了最感趣味的,也便是这一部分。 我要干脆的声明,我是极反对“不净观”的。为什么现在却对于它这 样的感着趣味呢?这便因为我觉得“不净观”是古代的性教育。虽然他所 走的是倒路,但到底是一种性教育。与儒教之密藏与严禁的办法不同。下 卷“决疑论”中云:“男女之道,人之大欲存焉。欲火动时,勃然难遏, 纵刀锯在前,鼎镬随后,犹图侥幸于万一,若独藉往圣微词,令彼一片淫 心冰消雪解,此万万不可得之数也。且夫理之可以劝导世人助扬王化者, 莫如因果之说矣;独至淫心乍发,虽目击现在因果,终不能断其爱根,唯 有不净二字可以绝之,所谓禁得十分不如淡得一分也。论戒淫者,断以不 净观为宗矣。”很能明白的说出它的性质。印度人的思想似乎处处要比中 国空灵奇特,所以能在科学不发达的时代发明一种特殊的性教育,想从根 本上除掉爱欲,虽然今日看来原是倒行逆施,但是总值得佩服的了。 现在的性教育的正宗却是“净观”,正是“不净观”的反面。我们真 不懂为什么一个人要把自已看做一袋粪,把自己的汗唾精血看的很是污秽? 倘若真是这样想,实在应当用一把净火将自身焚化了才对。既然要生存在 世间,对于这个肉体当然不能不先是认,此外关于这肉体的现象与需要自 然也就不能有什么拒绝。周安士知道人之大欲不是圣贤教训或因果劝戒所 能防止,于是想用“不净观”来抵御它;“不净观”虽以生理为本,但是 太挠曲了,几乎与事实相背,其结果亦只成为一种教训,务阻塞而非疏通: 凡是人欲,如不事疏通而妄去阻塞,终于是不行的。净观的性教育则是认 人生,是认生之一切欲求,使人关于两性的事实有正确的知识,再加以高 尚的趣味之修养,庶几可以有效。但这疏导的正路只能为顺遂的人生作一 种预备,仍不能使人厌弃爱欲,因为这是人生不可能的事。 《欲海回狂》——佛教的“不净观”的通俗教科书②——在有常识的 人看了是很有趣味的书,但当作劝世的书却是有害的。象杨汉公辈可以不 必论矣,即是平常的青年,倘若受了这种禁欲思想的影响,于他的生活上 难免种下不好的因,因为性的不净思想是两性关系的最大的敌,而“不净 观”实为这种思想的基本。儒教轻蔑女子,还只是根据经验,佛教则根据 生理而加以宗教的解释,更为无理,与道教之以女子为鼎器相比其流弊不 相上下。我想尊重出家的和尚,但是见了主张“有生即是错误”而贪恋名 利,标榜良知而肆意胡说的居士儒者,不禁发生不快之感,对于他们的圣 典也不免怀有反感,这或者是我之所以不能公平的评估这本善书的原因罢。 (十三年二月) ①“娇姿”原刊作“骄姿”。 ②原注:佛教本来只是婆罗门教的改良,这种不净观大约也是从外道 取来,如萨克谛宗徒的观念女根瑜尼,似即可转变为《禅秘要经》中的诸 法。不过这单是外行人的一种推测,顺便说及罢了。 庾荷之扫描 肖毛校对 9.谈笔记 ·1937年作,1940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收入《秉烛谈》 ·据岳麓书社1989年10月《秉烛谈》第1版校对 近来我很想看点前人笔记。中国笔记本来多得很,从前也杂乱的看得 不少,可是现在的意思稍有不同。我所想看的目下暂以近三百年为准,换 句话说差不多就是清代的,本来再上溯一点上去亦无不可,不过晚明这一 类的著作太多,没有资力收罗,至于现代也不包括在里边,其理由却又因 为是太少,新式的杂感随笔只好算是别一项目了.看法也颇有变更,以前 的着笔记可以谓是从小说引申,现在是仿佛从尺牍推广,这句话有点说得 怪,事实却正如此。近年我搜集了些尺牍书,贵重难得跑终于得不到外, 大约有一百二十种,随便翻阅也觉得有意思,虽然写得顶好自然还只能推 东坡和山谷。他们两位的尺牍实在与其题跋是一条根子的,所以题跋我也 同样的喜欢看,而笔记多半--不,有些好的多是题跋的性质或态度,如东 坡的《志林》更是一个明显的实例。我把看尺牍题跋的眼光移了去看笔记, 多少难免有龃龉不相入处,但也未始不是一种看法,不过结果要把好些笔 记的既定价值颠倒错乱一下罢了,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一七子部 杂家类下分类解说云: “以立说者谓之杂学,辨证者谓之杂考,议论而兼叙述者谓之杂说, 旁究物理胪陈纤琐者谓之杂品,类辑旧文涂兼众轨者谓之杂纂,合刻诸书 不名一体者谓之杂编,凡六类。”又卷一四○子部小说类下云: “迹其流别,凡有三派,其一叙述杂事,其一记录异闻,其一缀辑琐 语也。”照着上边的分法,杂家里我所取的只是杂说一类,杂考与杂品偶 或有百一可取,小说家里单取杂事,异闻虽然小时候最欢喜,现在则用不 着,姑且束之高阁。这实在是我看笔记最非正宗的一点。蒲留仙的《聊斋 志异》,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五种》,我承认他们是中国传奇文与志 怪小说的末代贤孙,文章也写得不坏,可是现在没有他们的分。我这里所 要的不是故事,只是散文小篇,是的,或者就无妨称为小品文,假如这样 可以辨别得清楚,虽然我原是不赞同这名称的。姑妄言之的谈狐鬼原也不 妨,只苦于世上没有多少这种高明人,中间多数即不入迷也总得相信,至 于讲报应的那简直是下流与恶趣了。《广陵诗事》卷九引成安若《皖游集 》云,太平寺中一豕现妇人足,弓样宛然,(其实是妇人现豕足耳,只可 惜士女都未之知。)便相信逆妇变猪并非不经之谈。我曾这样说: “阮芸台本非俗物,于考据调章之学也有成就,乃喜记录此等恶滥故 事,殊不可解。世上不乏妄人,编造《坐花志果》等书,灾梨祸枣,汗牛 充栋,几可自成一库、则亦听之而已,雷塘庵主奈何也落此科臼耶。”张 香涛著《輶轩语》卷一中有“戒讲学误入迷途”一项云: “昨在省会有一士以所著书来上,将《阴骘文》《感应篇》,世俗道流 所谓《九皇经》《觉世经》,与《大学》《中庸》杂糅牵引,忽言性理, 忽言易道,忽言神灵果报,忽言丹鼎符箓,鄙俚拉杂有如病狂,大为人心 风俗之害,当即痛诋而麾去之。明理之士急宜猛省,要知此乃俗语所谓魔 道,即与二氏亦无涉也。”张君在清末学者中不能算是大人物,这一节话 却很有见识,为一般读书人所不能及。我曾批评陈云伯所著善书《莲花筏 》,深惜其以聪明人而作鄙陋语,有云: “此事殊出意外,盖我平时品评文人高下,常以相信所谓文昌与关圣、 喜谈果报者为下等,以为顾道居士当不至于此也。”由此可知我对于这一 类书是如何的没有好感,虽然我知道要研究士大夫的腐败思想这些都是极 好的资料,但是现在无此雅兴,所以只好撂下。与这种神怪报应相反而亦 为我所不要看的有专讲典章掌故的一类,如《啸亭杂录》、《清秘述闻》、 《郎潜纪闻》等,无论人家怎么看重,认为笔记中的正宗,这都不相干, 我总之是不喜欢,所以不敢请教,也并不一定是看不起,他们或者自有其 用处,实在只是有点隔教,和我没有什么情分。有人要问,那么是否爱那 轻松漂亮的一路呢?正如有人说我必须爱读《梅花草堂笔谈》与《幽梦影》, 因为我曾经称扬过公安竟陵派的文学。其实这是未必然的。在一个月前我 翻阅《复堂日记》,觉得有一件事情很有意思。日记卷三癸酉同治十二年 项下有一则云: “《西青散记》致语幽清,有唐人说部风,所采诸诗,玄想微言,潇然 可诵。以示眉叔,欢跃叹赏,固性之所近,施均父略繙五六纸掷去之矣。” 《日记补录》(念劬庐丛刻本)光绪二年(丙子)八月初九日条下有云: “舆中展《西青散记》八卷,如木瓜酿,如新来禽,此味非舌阁硬饼 者所知。”又十二年(丙戌)二月初四日条云: “阅《西青散记》,笔墨幽玄,心光凄淡,所录诗篇颇似明季钟谭一 流,而视竟陵派为有生气也。”《日记续编》光绪二十三年(丁西)四月 十九日条云: “《西青散记》附文略阅竟一过,嚼雪餐露,味于无味,文章得山水 之神,遇之于行墨之外,三十徐年时时有故人之怀,非痴嗜也。”谭君于 二十五年中四次赞扬①《散记》,可知他对于此书确有一种嗜好,可是我 却不敢附和。《复堂日记》中常记读小说,看他评定甲乙,其次序当是《 琐蛣杂记》、《夜雨秋灯录》、《里乘》、《客窗闲话》、《伊园谈异》 似亦可入,盖谭君多着重文字方面,又不以怪异果报为非也。我看笔记也 要他文字好,朴素通达便好,并不喜欢浓艳波俏,或顾影弄姿,有名士美 人习气,这一点意思与复堂不同,其次则无取志异。《西青散记》的诗文 的确写得不坏,论大体可以与舒白香《游山日记》相比,两者都是才人之 笔,但《日记》似乎是男性的,有见识有胆力,而《散记》乃是女性的, 拉上许多贺双卿的传说,很有点儿粘缠,容易流入肉麻一路去,还有许多 降乩的女仙和显圣的关公,难免雅得俗起来了。《散记》中也有几节文章 可以选取的,如卷一记折柳亭的饮饯,卷二记姑恶鸟以及记络纬等鸣虫的 一条,又有记儿时情事一则,与沈三白的《浮生六记》卷一所说文情相近。 寒斋有瓜渚草堂旧刊本《西青散记》,有时候拿出来翻阅,也颇珍重,不 过感情就只是如此而已,我是不喜欢古今名士派的,故对于史梧冈未必能 比张元长张心来更看得重也。 上边把各家的笔记乱说了一阵,大都是不满意的,那么到底好的有那 几家呢?这话一言难尽,但简单的说,要在文词可观之外再加思想宽大, 见识明达,趣味渊雅,懂得人情物理,对于人生与自然能巨细都谈,虫鱼 之微小,谣俗之琐屑,与生死大事同样的看待,却又当作家常话的说给大 家听,庶乎其可矣。人心不足蛇吞象,野心与理想都难实现,我只希望能 具体而微,或只得其一部分,也已可以满足了。据我近几年来的经验,觉 得这个很不容易,读过的笔记本不多,较好的只有傅青主的杂记,刘继庄 的《广阳杂记》,刘青园的《常谈》,郝兰皋的《晒书堂笔录》,马平泉 的《朴丽子》,李登斋的《常谈丛录》,王白岩的《江州笔谈》等,此外 赵云松俞理初的著作里也有可看的东西,而《四库总目》著录的顾亭林、 王山史、来牧仲、王贻上、陆扶照、刘玉衡诸人却又在其次了。这里我最 觉得奇怪的是顾亭林的《日知录》,顾君的人品与学问是有定评的了,文 章我看也写得很干净,那么这部举世推尊的《日知录》论理应该给我一个 好印象,然而不然。我看了这书也觉得有几条是好的,有他的见识与思想, 朴实可喜,看似寻常而别人无能说者,所以为佳,如卷十三中讲馆舍、街 道、官树、桥梁、人聚诸篇皆是。但是我总感到他的儒教徒气,我不非薄 别人做儒家或法家道家,可是不可有宗教气而变成教徒,倘若如此则只好 实行作揖主义,敬鬼神而远之矣。《日知录》卷十五“火葬”条下云:“ 宋以礼教立国而不能革火葬之俗,于其亡也乃有杨琏真伽之事。”这岂不 象是庙祝巫婆的话。卷十八李贽、钟惺两条很明自的表出正统派的凶相, 其“朱子晚年定论”一条攻击阳明学派则较为隐藏,末一节云: “以一人而易天下,其流风至于百有馀年之久者,古有之矣。王夷甫 之清谈,王介甫之新说,其在于今则王伯安之良知是也。孟子曰,天下之 生久矣,一治一乱。拨乱世反之正,岂不在于后贤乎。”又卷十九“修辞” 一条攻击语录体文,末一则云: “自嘉靖以后人知语录之不文,于是王元美之札记,范介儒之肤语, 上规子云,下法文中,虽所得有浅深之不同,然可谓知言者矣。”次条题 曰“文人摹仿之病”,却劈头说道: “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极诣,况遗其神理而得 其皮毛者乎。”心有所蔽,便难免自己撞着,虽然末节的话说得很对,人 家看了仍要疑惑,不能相信到底诚意何在。我不想来谤毁先贤,不过举个 例子说明好的笔记之不可多得罢了。我对于笔记与对于有些人认为神圣的 所谓经是同样的要求,想去吸取一点滋味与养料,得到时同样的领受,得 不到时也同样无所爱惜的抛在一旁了。 (二十六年三月十日,在北平写) 庾荷之扫描 肖毛校对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