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周 作 人 文 选·之 三 文明与野蛮 谢本师 回丧与买水 闭户读书论 入厕读书 庾荷之扫描 肖毛校对 10.文 明 与 野 蛮 ·1925年6月23日刊《京报副刊》,署名义经·未收人自编文集 ·据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5年9月第1版《周作人集外文·49以前》校对 (肖毛校注:这篇集外文发表在“三·一八惨案”后,为说明创作背景, 以便理解,我特地在钱理群著的《周作人传》中抄录出有关介绍,供朋友们 阅读时参考: 1926年的“三·一八惨案”发生后,周作人“终于‘认定日本是真正的 帝国主义的帝国’”,“人们很难相信,此时如此慷慨激昂地振臂高呼者, 竟是周作人”。“此时周作人尖锐批评的,不论‘中立论’,还是‘互助论’, 都是他自己过去信奉或坚决主张的,因此,周作人的这些批判,带有极强的 自我说服的性质…人们又分明感到,上述激进思想与周作人整个思想体系的 不协调。周作人越来越为一种愤激的情绪所支配…” 这篇优秀的杂文,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创作的。) ———————————————————————————————————— 文明人有枪炮,野蛮人没有枪炮。 西洋人有枪炮,所以是文明;中国人没有枪炮,所以是野蛮。 日本人当初也是野蛮,因为没有枪炮;现在却是文明了,因为有了枪炮 了。 用枪炮杀人是文明,用枪炮杀野蛮人自然更是文明,但用枪炮对杀也是 文明。野蛮人死于枪炮是应该的,即文明人死于枪炮也没有话说。例如欧战 是文明的,因用枪炮对杀;拳匪是野蛮的,因用符咒想灭洋人:准此,想用 瓦石竹竿,或口号传单成功者,均系野蛮,更无疑义,而黄白联军与沪汉英 捕的举动之为文明的也是明的事实。 中国人“要知道”,你若没有枪炮,你总是野蛮;你声声口口诉冤,说 沪汉市民都手无寸铁,这无非自表示其野蛮罢了。除枪炮外,即使你手里有 刀叉棍棒十八般武器,那也还不免是野蛮,何况是手无寸铁,你不拿枪炮而 分宣言,这与烧符箓何异;叫口号,这与唱咒语又何异?这不是拳匪是什么, 不是野蛮是什么?你说不是,那么为什么没有枪炮,我敢问。 总之你不配来与文明人讲平等,倘若你自己不先是文明——有枪炮;我 决不来骗你,你不信去问土耳其的凯玛耳巴沙。 现今有吴翰青先生者,中国不世出之大圣也,其经典中有一条云,“他 们用机关枪打进来,我们用机关枪打出去。”这真是世界文明的真髓,汉族 救国的真言,“不听则国必亡”。中国不少大人先生,文士学者,军政商学 诸色人等,然而真有见识者似不多觏,然亦幸而尚有吴翰青先生,倘上述诸 色人等能洗心革面,信受奉行,未始无转野为文之希望耳。我不敢犯众怒来 反对现在的派兵撤使宣战等等的主张,但我想进一个忠告,便是请大家先要 摸一摸腰边有无机关枪,倘若你想去同文明国人去说话。此刻没有(当然是 没有)也不要紧,还可以赶紧想法,七年之病而求三年之艾不是绝对无望的 事,(即使是三年之病而求两年半之艾也可以做,)但切不可相信什么公理 正义可以抵炮弹,纸旗黍秸可以退兵船;这是排外,是暴徒,是野蛮,前边 早已说过了。我希望中国人能够顿悟,忏悔,把破船古炮论斤的卖给旧货摊。 然后从头的再设制造局练兵处,造成文明的器与人;从头的办学堂,养成厉 害——而真是明白的国民,以改革现今的文明。千切万切不要相信Logos( □语)①之神力,自以为正义的儿子,神明默佑,刀剑不伤,却把最重要的 文野之分忘记了:这个“断乎不可”,千万要紧。 ①“□语”原刊缺一字。 庾荷之扫描 肖毛校对 11.谢 本 师 ·1926年8月28日刊《语丝》第94期,署名周作人·未收入自编文集 ·据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5年9月第1版《周作人集外文·49以前》校对 (肖毛注:据钱氏《周作人传》,1926年,章太炎与吴佩孚、孙传芳等 组织“反赤救国大联会”,自认“干事会”主席,发表通电,叫嚷讨伐“赤 党”。此通电一出,周作人立即发表此文。远比他激进的鲁迅,此时意外的 保持沉默,一向温和的周作人,却作出如此激烈的反应,这是人们始料不及 的。 我想,周作人能写出这样沉着痛快的文字(包括上面那篇《文明与野蛮》), 也不难解释,这正好说明了他的心里有“两个鬼”。周作人有意不想让我们 看到这另一个性格的周作人,才很少把这类文字编入自己文集的吧?) —————————————————————————————————— 我在东京新小川町民报社听章太炎师讲学,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当 时先生初从上海西牢放出,避往日本,觉得光复一时不易成功,转而提倡国 学,思假复古之事业,以寄革命之精神,其意甚可悲,亦复可感。国学讲习 会既于神田大成中学校开讲,我们几个人又请先生特别在家讲《说文》,我 便在那里初次见到先生。《民报》时代的先生的文章我都读过无遗,先生讲 书时像弥勒佛似的趺坐①的姿势,微笑的脸,常带诙谐的口调,我至今也还 都记得。对于国学及革命事业我不能承了先生的教训有什么贡献,但我自己 知道受了先生不少的影响,即使在思想与文章上没有明显的痕迹,虽然有些 先哲做过我思想的导㈠师,但真是授过业,启发过我的思想,可以称作我的 师者,实在只有先生一人。 民国成立以来,先生在北京时我正在南方,到得六年我来北京,先生又 已往南方去了,所以这十几年中我还没有见过先生一面。平常与同学旧友谈 起,有两三个熟悉先生近状的人对于先生多表示不满,因为先生好作不大高 明的政治活动。我也知道先生太轻学问而重经济(经济特科之经济,非Eco- nomics之谓,)自己以为政治是其专长,学问文艺只是失意时的消遣;这种 意见固然不对,但这是出于中国谬见之遗传,有好些学者都是如此,也不能 单怪先生。总之先生回国以来不再讲学,这实在是很可惜的,因为先生倘若 肯移了在上海发电报的工夫与心思来著书,一定可以完成一两部大著,嘉惠 中国的后学。然而性情总是天生的,先生既然要出书斋而赴朝市,虽是旧弟 子也没有力量止得他住,至于空口非难,既是无用,都也可以不必了。 “讨赤”军兴,先生又猛烈地作起政治的活动来了。我坐在书㈡斋里, 不及尽见先生所发的函电,但是见到一个,见到两个,总不禁为我们的“老 夫子”(这是我同疑古君私下称他的名字)惜,到得近日看见第三个电报把 “剿平发逆”的“曾文正”“奉作人伦模范”,我于是觉得不能不来说一句 话了。先生现在似乎已将四十馀年来所主张的光复大义抛诸脑后了。我相信 我的师不当这样,这样的也就不是我的师。先生昔日曾作《谢本师》一文, 对于俞曲园先生表示脱离,不意我现今亦不得不谢先生,殊非始料所及。此 后先生有何言论,本已与我无复相关,唯本临别赠言之义,敢进忠告,以尽 寸心:先生老矣,来日无多,愿善自爱惜令名。 十五年八月二十一日。 ①“趺坐”原刊作“跌坐”。 ㈠肖毛注:此处《周作人集外文》本中印做“道”字。“道”与“导” 相同,故此处做“道师”亦通。 ㈡肖毛注:此处《周作人集外文》本中印做“萧”字。“萧斋”,书斋 的别称,兼取“萧瑟”为义,犹言“寒斋”,用在此处恰与太炎先生的“热 度”做对比,所以我认为此处应该写作“萧斋”,钟叔河编的十卷本印刷有 误。(或者是扫描错误,但我没有十卷本的文集,无从查证。) 庾荷之扫描 肖毛校对 12.回 丧 与 买 水 ·1926年作,1927年刊入“北新”修订版,署名周作人·收入《自己的园地》 ·据岳麓书社1987年7月《自己的园地》第1版校对 英国茀来则博士著《普许嘿之工作》(F.G.Frazer Psyche's Task) 第五章云,野蛮人送葬归,惧鬼魂复返,多设计以阻之。通古斯人以雪或木 塞路。缅甸之清族则以竹竿横放路上。纳巴耳之曼伽族葬后一人先返,集棘 刺堆积中途,设为障碍,上置大石,立其上,一手持香炉,送葬者悉从石上 香烟中过,云鬼闻香逗留,不至乘生人肩上越棘刺而过也。《颜氏家训》卷 二云,“偏傍之书,死有归杀,子孙逃窜,莫肯在家,画咒书符,作诸厌胜。 丧出之日,门前燃火,户外列灰,祓送家鬼,章断注连。凡如此比,不近有 情,乃儒雅之罪人,弹议所当加也。”今绍兴回丧,于门外焚谷壳,送葬者 跨烟而过,始各返其家,其用意相同,即防鬼魂之附着也。 周去非《岭外代答》卷六云,“钦人始死,孝子披发顶竹笠,携瓶瓮, 持纸钱,往水滨号恸,掷钱于水而汲归浴尸,谓之买水,否则邻里以为不孝。 今钦人食用以钱易水以充庖厨,谓之沽水者,避凶名也。邕州溪峒则男女群 浴于川,号泣而归。”今绍兴人死将敛,孝子衣死者之衣,张黄伞,鼓乐导 至水次,投铜钱铁钉各一,汲水归以浴尸,亦名买水,盖死者自购水于水神 也。俗传满洲入关,越人有“生降死不降”之誓,故敛时束发为髻而不辫, 又不用清朝之水,自出钱买之,观《岭外代答》所记则此风宋时已有之,且 亦不限于越中一隅也。绍兴转煞之仪式亦颇郑重,煞即起于倾浴尸水之地, 状如流星,本为死者之魄,唯又别有煞神,人首鸡身,相传旧有牝牡二神, 赵匡胤未遇时投宿人家,值回煞,攫得其一食之,以后世间遂只有雌神云。 以上是张辫帅复辟的那几天,在会馆破屋中看书遣闷时随笔的一则,前 后已有十年,那时还写的是三脚猫的文言,但内容还有点趣味,所以把它抄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野蛮思想怎样根深蒂固地隐伏在现代生活里,我们自 称以儒教立国的中华实际上还是在崇拜那正流行于东北亚洲的萨满教。有人 背诵孔孟,有人注释老庄,但他们(孔老等)对于中国国民实在等于不曾有 过这个人。海面的波浪是在走动,海底的水却千年如故。把这底下的情形调 查一番,看中国民间信仰思想到底是怎样,我想这倒不是一件徒然的事。文 化的程度以文明社会里的野蛮人之多少为比例,在中国是怎么一个比例呢? 庾荷之扫描 肖毛校对 13.闭 户 读 书 论 ·1928年作,1929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收入《永日集》 ·据北新书局1929年5月《永日集》初版本河北教育出版社94年重排本校对 自唯物论兴而人心大变。昔者世有所谓灵魂等物,大智固亦以轮回为苦, 然在凡夫则未始不是一种慰安,风流士女可以续未了之缘,壮烈英雄则曰, “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但是现在知道人的性命只有一条,一失足成千 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只有上联而无下联,岂不悲哉!固然,知道人生之 不再,宗教的希求可以转变为社会运动,不求未来的永生,但求现世的善生, 勇猛地冲上前去,造成恶活不如好死之精神,那也是可能的。然而在大多数 凡夫却有点不同,他的结果不但不能砭顽起懦,恐怕反要使得懦夫有卧志了 吧。 “此刻现在”,无论在相信唯物或是有鬼论者都是一个危险时期。除非 你是在做官,你对于现时的中国一定会有好些不满或是不平。这些不满和不 平积在你的心里,正如噎隔患者肚里的“痞块”一样,你如没有法子把它除 掉,总有一天会断送你的性命。那么,有什么法子可以除掉这个痞块呢?我 可以答说,没有好法子。假如激烈一点的人,且不要说动,单是乱叫乱嚷起 来,想出出一口鸟气,那就容易有共党朋友的嫌疑,说不定会同逃兵之流一 起去正了法。有鬼论者还不过白折了二十年光阴,只有一副性命的就大上其 当了。忍耐着不说呢,恐怕也要变成忧郁病,倘若生在上海,迟早总跳进黄 浦江里去,也不管公安局钉立的木牌说什么死得死不得。结局是一样,医好 了烦闷就丢掉了性命,正如门板夹直了驼背。那么怎么办好呢?我看,苟全 性命于乱世是第一要紧,所以最好是从头就不烦闷。不过这如不是圣贤,只 有做官的才能够,如上文所述,所以平常下级人民是不能仿效的。其次是有 了烦闷去用方法消遣。抽大烟,讨姨太太,赌钱,住温泉场等,都是一种消 遣法,但是有些很要用钱,有些很要用力,寒士没有力量去做。我想了一天 才算想到了一个方法,这就是“闭户读书”。 记得在没有多少年前曾经有过一句很行时的口号,叫做“读书不忘救国”。 其实这是很不容易的。西儒有言,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追两兔者并失之。 幸而近来“青运”已经停止,救国事业有人担当,昔日辘轳体的口号今成截 上的小题,专门读书,此其时矣,闭户云者,聊以形容,言其专一耳,非真 辟札则不把卷,二者有必然之因果也。 但是,敢问读什么呢?《经》,自然,这是圣人之典,非读不可的,而 且听说三民主义之源盖出于《四书》,不特维礼教即为应考试计,亦在所必 读之列,这是无可疑的了。但我所觉得重要的还是在于乙部,即是四库之史 部。老实说,我虽不大有什么历史癖,却是很有点历史迷的。我始终相信《 二十四史》是一部好书,它很诚恳地告诉我们过去曾如此,现在是如此,将 来要如此。历史所告诉我们的在表面的确只是过去,但现在与将来也就在这 里面了:正史好似人家祖先的神像,画得特别庄严点,从这上面却总还看得 出子孙的面影,至于野史等更有意思,那是行乐图小照之流,更充足地保存 真相,往往令观者拍案叫绝,叹遗传之神妙。正如獐头鼠目再生于十世之后 一样,历史的人物亦常重现于当世的舞台,恍如夺舍重来,慑人心目,此可 怖的悦乐为不知历史者所不能得者也。通历史的人如太乙真人目能见鬼,无 论自称为什么,他都能知道这是谁的化身,在古卷上找得他的原形,自盘庚 时代以降一一具在,其一再降凡之迹若示诸掌焉。浅学者流妄生分别,或以 二十世纪,或以北伐成功,或以农军起事划分时期,以为从此是另一世界, 将大有改变,与以前绝对不同,仿佛是旧人霎时死绝,新人自天落下,自地 涌出,或从空桑中跳出来,完全是两种生物的样子:此正是不学之过也。宜 趁现在不甚适宜于说话做事的时候,关起门来努力读书,翻开故纸,与活人 对照,死书就变成活书,可以得道,可以养生,岂不懿欤?——喔,我这些 话真说得太抽象而不得要领了。但是,具体的又如何说呢?我又还缺少学问, 论理还应少说闲话,多读经史才对,现在赶紧打住罢。 中华民国十七年十一月吉日 庾荷之扫描 肖毛校对 14.入 厕 读 书 ·1935年11月刊《宇宙风》1集5期,署名知堂·收入《苦竹杂记》 ·据岳麓书社1987年7月《苦竹杂记》第1版校对 郝懿行著《晒书堂笔录》卷四有《入厕读书》一条云: “旧传有妇人笃奉佛经,虽入厕时亦讽诵不缀,后得善果而竟卒于厕, 传以为戒,虽出释氏教人之言,未必可信,然亦足见污秽之区,非讽诵所宜 也。《归田录》载钱思公言平生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 阅小词,谢希深亦言宋公垂每走厕必挟书以往,讽诵之声琅然闻于远近。余 读而笑之,入厕脱裤,手又携卷,非惟太亵,亦苦甚忙,人即笃学,何至乃 尔耶。至欧公谓希深言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盖惟此 尤可以属思尔,此语却妙,妙在亲切不浮也。”郝君的文章写得很有意思, 但是我稍有异议,因为我是颇赞成厕上看书的。小时候听祖父说,北京的跟 班有一句口诀云,老爷吃饭快,小的拉矢快,跟班的话里含有一种讨便宜的 意思,恐怕也是事实。一个人上厕的时间本来难以一定,但总未必很短,而 且这与吃饭不同,无论时间怎么短总觉得这是白费的,想方法要来利用他一 下。如吾乡老百姓上茅坑时多顺便喝一筒旱烟,或者有人在河沿石磴下淘米 洗衣,或有人挑担走过,又可以高声谈话,说这米几个铜钱一升或是到什么 地方去。读书,这无非是喝旱烟的意思罢了。 话虽如此,有些地方原来也只好喝早烟,于读书是不大相宜的。上文所 说浙江某处一带沿河的茅坑,是其一。从前在南京曾经寄寓在一个湖南朋友 的书店里,这位朋友姓刘,我从赵伯先那边认识了他,那年有乡试,他在花 牌楼附近开了一家书店,我患病住在学堂里很不舒服,他就叫我住到他那里 去,替我煮药煮粥,招呼考相公卖书,暗地还要运动革命,他的精神实在是 很可佩服的。我睡在柜台里面书架子的背后,吃药喝粥都在那里,可是便所 却在门外,要走出店门,走过一两家门面,一块空地的墙根的垃圾堆上。到 那地方去我甚以为苦,这一半固然由于生病走不动,就是在康健时也总未必 愿意去的,是其二。民国八年夏我到日本日向去访友,住在一个名叫木城的 山村里,那里的便所虽然同普通一样上边有屋顶,周围有板壁门窗,但是他 同住房离开有十来丈远,孤立田间,晚间要提了灯笼去,下雨还得撑伞,而 那里雨又似乎特别多,我住了五天总有四天是下雨,是其三。末了是北京的 那种茅厕,只有一个坑两垛砖头,雨淋风吹日晒全不管。去年往定州访伏园, 那里的茅厕是琉球式的,人在岸上,猪在坑中,猪咕咕的叫,不习惯的人难 免要害怕,哪有工夫看什么书,是其四。《语林》云,石崇厕有绛纱帐大床, 茵蓐甚丽,两婢持锦香囊,这又是太阔气了,也不适宜。其实我的意思是很 简单的,只要有屋顶,有墙有窗有门,晚上可以点灯,没有电灯就点白蜡烛 亦可,离住房不妨有二三十步,虽然也要用雨伞,好在北方不大下雨。如有 这样的厕所,那么上厕时随意带本书去读读我想倒还是呒啥的吧。 谷崎润一郎著《摄阳随笔》中有一篇《阴翳礼赞》,第二节说到日本建 筑的厕所的好处。在京都奈良的寺院里,厕所都是旧式的,阴暗而扫除清洁, 设在闻得到绿叶的气味青苔的气味的草木丛中,与住房隔离,有板廊相通。 蹲在这阴暗光线之中,受着微明的纸障的反射,耽于瞑想,或望着窗外院中 的景色,这种感觉真是说不出地好。他又说: “我重复地说,这里须得有某种程度的阴暗,彻底的清洁,连蚊子的呻 吟声也听得清楚地寂静,都是必须的条件。我很喜欢在这样的厕所里听萧萧 地下着的雨声。特别在关东的厕所,靠着地板装有细长的扫出尘土的小窗, 所以那从屋檐或树叶上滴下来的雨点,洗了石灯笼的脚,润了砧脚石上的苔, 幽幽地沁到土里去的雨声,更能够近身地听到。实在这厕所是宜于虫声,宜 于鸟声,亦复宜于月夜,要赏识四季随时的物情之最相适的地方,恐怕古来 的俳人曾从此处得到过无数的题材吧。这样看来,那么说日本建筑之中最是 造得风流的是厕所,也没有什么不可。”谷崎压根儿是个诗人,所以说得那 么好,或者也就有点华饰,不过这也只是在文字上,意思却是不错的。日本 在近古的战国时代前后,文化的保存与创造差不多全在五山的寺院里,这使 得风气一变,如由工笔的院画转为水墨的枯木竹石,建筑自然也是如此,而 茶室为之代表,厕之风流化正其馀波也。 佛教徒似乎对于厕所向来很是讲究。偶读大小乘戒律,觉得印度先贤十 分周密地注意于人生各方面,非常佩服,即以入厕一事而论,后汉译《大比 丘三千威仪》下列举“至舍后者有二十五事”,宋译《萨婆多部毗尼摩得勒 伽》六自“云何下风”至“云何筹草”凡十三条,唐义净著《南海寄归内法 传》二有第十八“便利之事”一章,都有详细的规定,有的是很严肃而幽默, 读了忍不住五体投地。我们又看《水游传》鲁智深做过菜头之后还可以升为 净头,可见中国寺里在古时候也还是注意此事的。但是,至少在现今这总是 不然了,民国十年我在西山养过半年病,住在碧云寺的十方堂里,各处走到, 不见略略象样的厕所,只如在《山中杂信》五所说: “我的行踪近来已经推广到东边的水泉。这地方确是还好,我于每天清 早没有游客的时候去徜徉一会,赏鉴那山水之美。只可惜不大干净,路上很 多气味,——因为陈列着许多《本草》上的所谓人中黄。我想中国真是一个 奇妙的国,在那里人们不容易得着营养料,也没有方法处置他们的排泄物。” 在这种情形之下,中国寺院有普通厕所已经是大好了,想去找可以瞑想或读 书的地方如何可得。出家人那么拆烂污,难怪白衣矣。 但是假如有干净的厕所,上厕时看点书却还是可以的,想作文则可不必。 书也无须分好经史子集,随便看看都成。我有一个常例,便是不拿善本或难 懂的书去,虽然看文法书也是寻常。据我的经验,看随笔一类最好,顶不行 的是小说。至于朗诵,我们现在不读八大家文,自然可以无须了。 十月 庾荷之扫描 肖毛校对 二千年五月十五日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