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摘自焦波《俺爹俺娘》,山东画报出版社,ISBN 7806033122 本书由作者20年来给他的父母拍的照片及说明文字组成。书中的照片, 真实地记录了作者父母作为鲁中山区普通农民的日常起居,接人待物, 喜怒哀乐,也记录了他们身边的风土人情,世事沧桑。本书主要图片 获首届中国国际民俗摄影年赛“人类贡献奖”大奖。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俺爹·俺娘 焦波 娘和爹 爹和娘   到今年阴历五月,爹娘结婚就满67年了。   67年,就人的一生而言,是一段漫长的时光。   “娘过门前,你见过她吗?”我问爹。   “没有,虽说是一个村东,一个村西,却没有见面的机会。那时 还小,十五六岁,懂啥”爹说。   “媒人给你说婆家的时候,你知道吗?”我又问娘。   “知道一点点,俺也不问。同意不同意是爹娘说了算,他们又不 跟俺商量。”娘说。   虚岁17的爹和虚岁19的娘,便在吹吹打打声中成亲了。   成亲那天,娘身穿福义褂、福义袄和福义裙,头蒙红布,脚穿三 寸绣花鞋,坐着花轿来到我家。迎亲拜堂的爹,身穿大褂,头戴洋草 帽,脚蹬黑布靴。爹回忆说,这顶洋草帽还是从20里以外的他舅家 借来的。当拜完天地,进入洞房,给娘掀开蒙头红布的时候,爹才知 道娘长得啥样。“个子挺矮,长得不算丑,也不算俊。”这就是娘给 爹留下的第一印象。娘当时低着头,眼睛直往脚下看,新郎到底啥模 样,她连瞅都没瞅一眼。   一连几天,新郎新娘不说一句话。爹一大早就外出干木匠活,中 午、晚上回来,娘已做好了饭。爹和爷爷奶奶在桌上吃,娘走到锅台 边上吃,还是不说话。两年后,两人才开始说话,第三年上有了我大 哥,家里才有了点欢乐气氛。“你咋能憋那么长时间不跟爹说话呢?” 我问娘。娘说:“他动不动就吵人,不想答理他。”爹十一个兄妹, 就剩了他一个,爷爷奶奶宠着他。他脾气倔,爱吵人,有一次,爹还 打了娘两巴掌。娘烦透了,竟喝下一灯煤油。幸亏家里人发现早,给 她往嘴里灌绿豆水和白炭土(一种白色的土,传说这种土和绿豆水能 解毒),娘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吐出来,才保全了性命。   我问爹娘,你们想到过离婚吗?爹说:“没有。结了婚就像钉子 砸到木头里,离啥婚。”娘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人不 都是这样。”   有一年快过春节了,舅舅到我家,说我姥姥的祭日快到了。娘对 爹说,把橱子里那包饼干让他舅捎回去,给她姥姥上坟吧,他姥姥一 辈子没见过饼干。爹没说什么,就算答应了。过了几天,爹突然跟娘 吵了起来:“今天啥日子,你忘了?”娘一想,坏了,今天不是婆婆 的祭日吗?趁天还没黑,赶快打发外甥女桂花去上坟。爹觉得不出气, 又跟着吵了一句:“光想着你娘,忘了俺娘了!”   娘闷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第二天便病倒了。娘打吊瓶的那几日, 爹抢着为她喂药、喂饭。   以后日子长了,他们总算“磨合”好了。“一个巴掌拍不响”, 爹烦了,吵几句,娘装作没听见就过去了。娘说,爹平时说话,扩着 个嗓门喊,就像打架,可又怕他不吵,听他嗓门一小,就是身体有毛 病了。   爹娘吵嘴闹意见,从不当着儿女的面,他们在我心目中始终是和 和睦睦的。记得幼年和爹娘在一盘炕上睡,躺下后,他们就开始说话, 絮絮叨叨地说些家里家外发生的事。我总是在他们的说话声中入睡。 早上醒来,还是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好像整夜没睡一样。不同的是早 上说的都是夜里做了个啥梦了,今天该干啥活了之类的话。这时爹说 话总是慢言细语的。   “少年夫妻老来伴。”年纪大了,爹娘变得形影不离。我和二姐 在外工作,把爹娘一块接出来住几天还行,要是只接出一个来,在外 的一个就挂念家里的一个。邻居大婶跟爹娘开玩笑说:“你老两口属 刺猬的,身上都有刺,却谁也扎不着谁。”   这就是我的爹和娘。    俺爹的“之乎者也”   爹小时候上过四年学,读完了《论语》,《孟子》刚读了个头, 便辍学跟爷爷学木匠了。   爹的记性好,学过的知道记得牢,平时说话,凡扯上点古文词句 的,都搬出来和土话结合一下。土话里头掺古文,白话之中加诗词, 听起来十分有意思。   小时候,爹常提几个问题,考我和二姐,我总是抢先回答,也往 往答错。但等二姐回答正确时,我又会说:“我也是这么想的。”这 时,爹便会教训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知”来“之”去,我哪里能懂!爹再给我解释一遍,还是记不住。 爹便大声训我,我哭了。娘在一旁看不下去,冲着爹说:“啥事‘吱 吱吱吱’的是知了还是蛐蛐你好好说嘛”娘的话,把我逗乐了。   我喜欢听爹讲故事,但他尽讲他小时读的书上的故事:“孔融让 梨”啦,“司马光砸缸”啦,这些故事用白话讲听起来好懂,但爹在 里面夹上几句文言文,就有些费解了。“让,美德也;让之于兄弟, 美之美者也!”“集丰之产,集丰之财,一举而让之可也。”记得那 次爹背《孔融让梨》中的这些语句时,家里正买了些桃子。他一手拿 一个大的,一手拿一个小的,也算是“形象教学”吧,这我才懂了一 些。不一会儿,我就背了下来。虽说有些囫囵吞枣,但“让”是“美 德”,还是懂了。几年后的一天,我放学回家,见爹正跟邻居四叔在 争执什么。娘告诉我,是为自留地的分界问题。我一下想起了爹教的 《孔融让梨》中的话,便把爹拉到屋里,给他背了起来:“让,美德 也;让之于兄弟,美之美者也。”还没背完,爹便乐了,用手轻轻拍 了一下我的脑袋说:“你‘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也。”   几年前,邻村出了一起杀人案,我本家的一个侄子涉嫌被抓入狱。 他的父母认为我在报社工作,会有关系,便天天往我家跑,请爹打电 话跟我说说,给他们通通门子。爹对他们说:“‘知儿莫过父母’, 孩子平时又偷又摸,你们还不知道?‘莫以恶小而为之’古人说了几 千年了,就算这个不知道,《三字经》上的‘子不教,父之过’,你 们该清楚吧!”几句话把他们说得无言答对。等我回家,爹给我谈起 这事时,仍有些气:“子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他罪有应得!你管也管不了。”   我的儿子上大学了,爹常在人前夸耀:“后生可畏。”假期儿子 回家,是爹最兴奋的时候。享受天伦之乐,爷孙无话不说,滔滔不绝, 有趣有谐。记得他们谈到毛主席词中的一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 夫”时,爹对“逝者”的解释是死去的人。儿子说不太确切,应该是 过去的时光。爹便诙谐地说了一句歇后语:“梁惠王不骑马——‘寡 人愿安承教’乘轿。”当听说我儿子有门功课考得不理想时,爹说: “干事,有的是不能干,有的是不去干,能干的事,只要去干就能干 好。”说完,背了一段《孟子》上的话。儿子问我爹,读这些书是怎 么记住的。爹说:“‘学而时习之’嘛”又说,他上学时,先生还用 易懂易记的俗话解释古文。比如《论语》中的“居上不宽,为礼不敬, 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几句,就分别有这样几句顺口溜:“踩着 楼台磴磴窄,披着蓑衣去会客,拄着哀杖哈哈笑,急瞪两眼治不得。” 这有趣的解释儿子听着十分新鲜,这是他在大学课堂上听不到的。爹 看他高兴,又得意地出了一组字谜,爹背字谜却像诵诗吟词,语气抑 扬顿挫:   与子别了,天涯人难到,   恨春天日暮人又少,   欲罢不能了。   吾有口,难分晓,   自交我,有上梢而无下梢。   既皂难为白,   分地不用刀,   从今不把仇人靠,   千里行不如撇去了好。   当然,谜底很简单,是从一到十这样简单的几个汉字。但,爹却 不简单。    俺爹的较真   爹脾气倔,又加上干了一辈子木匠,干啥都较真。   小时候,常听爹背诵他小时学过的课文。有一篇写长城的,其中 有两句:“山海关前多景致,八达岭上好风光。”我问爹“八达岭” 是啥,他说是一个山岭,在北京。“离天安门多远”我问,爹答不上 来了。过了几天,他告诉我,八达岭在北京北边,离天安门有140 里路。为这事,他专门去问了刚从北京回来的邻居四哥。   够较真的吧?   爹常挂在嘴边的口头语是“丁是丁,卯是卯,木匠手中的尺子是 ‘规矩’,差一分一厘,就是胡来”。1959年,邻村的李木匠到 北京建人民大会堂回来,爹到他家打听大会堂的规模,知道了大会堂 的柱子是直径1.5米。他又问天安门门洞有多长,李木匠说,可能 30来米吧。“到底30几米?”爹又问。“你管那么多干嘛!”爹 的较真碰了壁。   1996年深秋,我把爹娘接到北京游览,爹总算有机会对关心 的事较真了。   爹娘晚9点到北京,第二天就去逛颐和园。我们从朝阳门下了地 铁站。上了车,爹告诉娘,下地铁的台阶是96级。这是他一步一步 数过的。在颐和园,娘悄悄问我:“毛主席在哪儿?”这话被爹听到 了,他较真起来:“这叫颐和园,是慈禧太后的别墅。毛主席住在中 南海。”爹跟娘较真没用,她只知道毛主席住在北京。   第二天,爹娘在毛主席纪念堂瞻仰了毛主席遗容之后,就去天安 门。爹一个一个数了城门上的门钉,量了量门的宽度和厚度,然后开 始用拐杖一下一下量天安门城楼的门洞长度。他一边量,一边报数。 在故宫太和殿前,爹娘合抱殿前的大柱子,看究竟有多粗。第三天游 览长城时,他又步量两个烽火台之间的距离,用手量长城砖的长宽厚 度。当了一辈子木匠的爹,手指、胳膊、拐杖甚至眼睛都是精确的尺 度。   爹较真的事,在第六天达到了“高潮”。要离京回山东了,在招 待所柜台结帐时,爹说应该多交5块钱,服务员和值班经理不解。爹 告诉她们,他曾不小心把一个茶杯碰翻在地,虽没打破,茶杯却裂了 一条纹,说不定哪天就要破。他已看过住房须知,杯子标价5元,所 以要照价赔偿。值班经理听老人这么一说,十分感动,反倒破例不让 赔偿。爹却说:“招待所的‘须知’,就是‘规矩’,这就像俺当木 匠用的尺子一样,‘无规矩、不成方圆’,俺一辈子都认这个死理。” 值班经理竖起了大拇指,用最地道的北京话说:“老人家,你真较真 儿啊!”   出了门,娘用“挖苦”的口气笑着对爹说:“没想到你小气了一 辈子,今天倒大方了。”爹急了,吼起来:“那是在家,这是在哪儿? 咱丢人不能丢在京城!”    俺娘:送行   也不知有多少次这样的送行,不知有多少次。每次娘送我,我都 不让她往大门外走,她总说:“我不出去了。”但当走远了猛一回头, 娘每次都跟在后边……   偶尔在家住一夜,娘总是坐在我床头,跟我絮絮叨叨地聊个没完。 有时没啥说了,就干坐在那儿。“娘,回屋睡吧!”我说。她出去了。 不一会儿,又回来,说“我来看看火”,看完火,又坐在我的床头上。   有一天,我离开家时已是晚上10点多,山村里没有一点灯火。 娘拿了手电,执意送我到大门口。她站住了,将手电光照到通往村外 的小路上。路上的光越来越淡,直至消失。我知道已走出很远了,但 回头一看,那束手电光依然在向我晃动。在黑黑的夜里,我看不见娘 那矮小的身躯,但我知道在那晃动的光束后面,有一双昏花的眼睛直 直地望着黑漆漆的远方,望着比手电光照得更远的地方。   这就是俺娘!俺的亲娘!!   拍爹娘拍了20年,成书前,我又给爹娘拍了3张照片。爹84 岁,娘86岁。   住的还是那土坯老房,吃的还是自家种的五谷杂粮,爹娘依然在 那小山村平平淡淡地生活着……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