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丑角 吴川梅 　　不同于戏剧舞台上的丑角，演完一场就可以卸妆，走进生活的舞 台，再不用以丑示人；只有生活舞台上的丑角才是真正的丑角，那是 要把自己的灵魂、人生全部扭曲，让人开心，让人不屑，让人当成笑 料 　　1）离开故乡后，多少岁月了，我都是一叶漂泊的舟，无根。在时 光的波涛之上漂泊，没有归宿。我不知道哪里是尽头。但故乡，今生 是回不去了。 　　那埋我胞衣的地方，我所以离开它，仅仅只是因为，在涉世之初， 我拒绝扮演丑角。现在我才知道，命运安排的角色是不可拒绝的呀， 扮演丑角虽然要付出代价，而拒绝扮演丑角，却要付出更加沉重的代 价，这种代价，我一生也偿付不起。 　　2）不同于戏剧舞台上的丑角，演完一场就可以卸妆，走进生活的 舞台，就不用以丑示人，会有很好的命运，享受命运的赐予；只有生 活舞台上的丑角才是真正的丑角，那是要把自己的灵魂、人生全部扭 曲，让人开心，让人不屑，让人当成笑料。 　　没有谁愿意在生活的舞台上扮演丑角，但生活中总是有人被命运 安排扮演丑角，并且不容拒绝。因为生活中有人需要丑角，喜欢要别 人扮演丑角。 　　我的父亲就是一个丑角。 　　仅仅因为父亲的父亲是地主，就让不愿扮演丑角的父亲必须扮演 丑角。我曾经目睹父亲扮演的几场丑剧，那虽是被动的表演，却令 “导演”和“观众”们捧腹大笑，父亲虽然也咧开嘴笑，却是比哭还 难看的笑。 　　只有我笑不出来，想哭，却没有泪。 　　3）那时候开斗争会、批判会，让五类分子上工地义务劳动，总是 喜欢凑足人数，不够就让我父亲去。父亲在可去与可不去之间，表现 好也可以不去。一家人要活命，如果总是义务劳动不记工分就只有喝 西北风。因此，父亲只好扭曲自己，讨好每一个人，迎合每一个人的 趣味、喜好。比方说，有人喜欢充大，父亲哪怕这个人年纪和辈份都 比自己小，也甘愿称别人为叔；有人喜欢听荤故事，父亲就编造出爷 爷跟丫环的性故事，渲染细节；有人懒，上工地的工具父亲就一肩挑 着。常常是一伙人围着父亲，要父亲讲他小时候偷看到的爷爷跟丫环 偷情的细节，这些说过百十遍的故事，父亲每次都装着极有兴趣不厌 其烦地讲述。这样的故事，在乡间人们都极喜欢听，但不敢随便要别 人讲，只有父亲这样命运的人，在人们的眼里并不算人，只是一个丑 角。而父亲呢，也为了要讨得人们欢心，人们高兴了，他就可以少做 义务工了，就可以赚到工分，养家糊口。 　　故乡人把父亲当成取乐的玩物更是家常便饭。比方生产队里开会， 大家坐在一起，有人会无缘无故叫父亲站起来，然后把父亲屁股后的 凳子悄悄抽走，父亲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再叫他坐下时，他就坐下， 然后四仰八叉仰天倒下，引逗得人们大笑，父亲也跟着大笑。在工地 上劳动，休息时，年轻一辈的人们忽然使个眼色，对着父亲扑上去， 把父亲按倒在地，扒下他的裤子抛上天空，把父亲扯起来，让父亲在 男女老少众目睽睽之下袒露自己的私处，让众人大笑。这时候父亲依 然极好的脾气，不骂人，还嘿嘿地直乐，仿佛能让大家笑起来是很开 心的事。 　　4）那时候我初中毕业，不再上学，进入生活的舞台。因为父亲在 众人眼里是个标准的丑角，故乡，便想让我继承父业，也扮演丑角。 不容我愿不愿意，便推我上场了。第一场闹剧就是扒我的裤子。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的事，秋得很深很深的天空灰朦朦的，下着冷 冷的雨。故乡人说要看看我长毛了没有，几个壮实的大男人扑过来， 当着老少妇女的面，而那些妇女们竟然也不避开，嘻嘻笑着像看把戏 一样。我拼命哭叫，用双手死死捂着裤带，还是敌不过那些粗蛮的手。 他们把我的裤子扯走，直到我赤裸着下身，缩在泥地里，望着灰朦朦 的天空渐渐痴呆。 　　第二个场景是记工分，记工员和一伙喜爱恶作剧的人要我承认看 见过父亲和母亲在床上的细节，他们编造出情节，要我承认是我看到 的并且复述一遍。如果答应就按实际劳动记工分记6分，不答应就按比 我小的女孩子还要少的工分记。那时候我跟男劳力一起早晚出工，女 孩子们早晚不用出工，记4分。给我记3分。 　　这两个剧中的场景其实都是父亲表演过的，如今要我表演，是暗 示我的命运不过是重复父亲的命运，我今生的角色，也只是一个丑角 而已。 　　而我不是我父亲，我不愿扮演丑角。 　　我拒绝扮演丑角。 　　5）我忍着疼痛，把自己的根从自己的胞衣地里拔出来，在一个月 光如水的夜里，偷偷逃离了故乡。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要走出一种怎样的结局，只是想着要逃演丑角。那时的我并不知道， 虽然扮演丑角，付出的代价很沉重，而拒绝扮演丑角，却要付出更加 沉重的代价。这种代价，我赔上一生，也偿付不起。 　　我在省城武汉的轮船码头上跟上一群拖家带口也是背离乡的故乡 口音的人上船，乘船东下到了鄱阳湖畔的一片沙洲上。那地方都是围 垦出来的湖田，人少田多，当地人接受了我们落户种田，我们充满希 望起早摸黑干了起来。那群人中有一户人家跟我最接近。他家的女儿 比我小两岁，美丽而又贤淑。那时我好想就在这地方扎下根来，在没 人知道我的历史的状态下好好生活，然后娶这个女孩为妻，男耕女织， 生儿育女。我根本不知道这其实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这湖中的沙洲， 我想扎根的地方，最后也只是我人生旅途中的一个驿站。 　　　　其实任何一个地方都是生活的舞台，都需要有人扮演丑角。 而这种角色又往往总是安排最弱最卑贱的人。在举目无亲的异乡，我 们无疑是扮演丑角的最佳人选。那时，因为爱上了邻家的女孩，我自 觉或是不自觉地开始扮演丑角。在那里，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我只 想能够立足，为了这一点，我扭曲自己的性格和自尊，讨好、迎合别 人的兴趣和快乐，让别人开心。在我的眼里，邻家的女儿仿佛仙女， 我愿意自己扮演董永，跟她再演一场天仙配。那一次我因劳累过度鼻 血直流，她用她洁白的手帕为我揩抹的镜头被生产队长的儿子看到， 引得他醋性大发，骂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时我不知道女孩的父母 已私下把她许配给了生产队长家。队长儿子的叫骂引来全队的人围观， 邻家的女孩捂着脸哭着离我而去，我在众的嘲笑声中羞愧满面，抬不 起头来。这时我觉得自己完全是一个丑角。我不想再演下去了。在她 成为别人的新娘那天，悄悄离开了那个地方。 　　　　6）为了不扮演丑角，我不再走上舞台，不在某一个地方扎下 根来。我在九岭山深处的一个山村，拜一个烧砖瓦的外地人为师，跟 外界接触少，暂时可以不用扮演丑角。 　　　　我在闭塞的山里数着日月，有一天突发奇想要搞文学创作。 那时候这一行还吃香，很多生活舞台上的丑角都因为它而改变了角色。 我因此也幻想用它作敲门砖，敲开通向幸福的大门。为了这种幻想， 在无论怎样艰难的岁月里，我都不敢放弃这种努力，把所有的青春和 寄托全都凝聚在笔尖上。在写秃了许多支笔后，苍天有眼，终于有一 篇小说登上了国家级刊物，并受到文学界的评介。在当时，这样的成 就在我所在的那个地区是首屈一指的，立即引起文学界关注和党政领 导的关心。当地政府接受我落户，地区文联推荐我上大学深造。我以 为我的前面已是春天，激动得常常在梦中笑出了声音。 　　　　其实我应该知道，仅仅因为写出几篇小说，在国家级刊物上 刊登，有一些名家给予较高评价，就想凭这些作为拒演丑角的筹码， 那是何等的天真啊。 　　　　7）我从大学深造出来后，地区领导出面安排我到一个县里的 文化部门工作，局里10个人，一个局长两个副局长一个司机一个调研 员一个纪检书记，其他的人都是局长亲自挑选来的。他不愿接受我。 局长对人们说：人才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要归我管。这“管”字可 真厉害，比如住房，单位明明空着两套房，硬是不让我住，要我去住 一间破烂的平房；年终每个人都有点奖金，偏偏我没有；妻子生下孩 子，没人照应，第二天却叫我出差，不去的话自己看着办……如此种 种，局长说：你去告吧，找地区的领导说吧，我们不怕。 　　　　我不敢怒也不敢言。 　　　　我知道，在这方舞台上，我依然只是一个丑角。 　　　　我不敢留恋这方舞台。我必须逃避。 　　　　我本来就是为了拒绝扮演丑角才来到异乡的，不能让自己在 付出了代价之后依然扮演丑角。而拒演丑角，惟一的办法只有离开舞 台。 　　　　8）几乎所有的人都对我拒绝扮演丑角感到不解，他们认为我 从一个异乡的流浪者到现在有了一份工作多么不易，虽然在这个舞台 上扮演的是丑角，但也算是一个角。如同悲剧比没有剧要好一样，演 丑角也比没有角演要好，起码能在舞台上露面。 　　　　但我不愿这样，如果甘愿扮演丑角，我就用不着离开故土， 用不着把自己的根从胞衣地里拨出来，成为永远无根的萍，在举目无 亲的异乡漂泊。我不甘心跋涉了漫长坎坷的旅程之后又回到起点，不 甘心所有的努力和追求只不过是绕了一个曲折的弯，而这个弯，还绕 得太过于艰难。 　　　　我在一个春节之后踏上了南下的旅途，想寻找可以打工的地 方。正碰上民工潮汹涌之际，工作很不好找，中山、珠海、佛山，最 后来到东莞。找了很多的工厂和公司都没有找到工作，身上的盘缠愈 来愈少，已经不够回家。这天我顺着城市的公路往郊外走，天愈来愈 黑，路愈来愈窄，而我离城市也愈来愈远。在路边的一处建筑工地上， 我停住了脚步，看见几个人在工棚里喝酒，猜拳行令，十分的豪气。 我就走了进去。 　　　　我没有想到这伙人竟会那么高兴地接受我，我后来才知道， 他们也都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在内地被人瞧不起，在发达地区还 是被人瞧不起，几个人合在一起承包了这个修路的建筑工地。现在看 见我这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落魄到来投靠他们，他们十分豪爽，把正 在轮换着喝的一大海碗烧刀子递过来说：“喝吧，兄弟！”一声兄弟， 叫得我鼻子一酸，眼睛就潮湿起来。 　　　　我猜想这些人在生活的舞台上只怕也是丑角，也许都是为了 拒演丑角才来到这里。而现在，他们一口一声唤我为“兄弟”，这让 我十分感动。我明白跟他们在一起，我不用再扮演丑角。而且，在他 们眼里，我才不会是丑角。 　　　　我决定不再去其他地方找更好的工作，就跟他们在这筑路工 地上干。这里，也许才是最适合我的舞台。在这里，拒演丑角，才会 成为现实。虽然我明白，在这里比在内地扮演丑角要付出更沉重的代 价，这种代价我也许一辈子偿付不起。 　　　　但我也认了。 　　　　因为我已别无选择，除了这里，所有的舞台我都会是丑角的 扮演者。我接过他们递过来的烧刀子酒，埋头大喝了一口，只觉得身 上的血液燃烧了起来，也开始充满豪气。 中国青年报2000年3月29日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