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坚守敦煌 □常书鸿 (摘自《敦煌的光彩--池田大作与常书鸿对谈、书信录》,中国社会科学 出版社,ISBN 7500409427 两位来自不同国度,有不同经历的名人相聚一起,紧扣敦煌艺术,谈古说 今,道西讲东,从东方文化的渊薮、传播、影响以及东西文化的异同一直 谈到他们的志趣、爱好、雄心、经历和彼此的友情。本书正是这些谈话的 汇录。阅读本书,犹如一次深邃的精神旅行。读者会对东方文化的博大精 深产生崇高的美感,会对作者的奉献精神肃然起敬、感佩至极。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1943年3月24日,我们6个人盘坐在千佛洞中寺破庙的土坑上进晚餐,我 真有点不习惯盘腿而坐,而会计老辛却坐得非常自如。几乎没有什么生活 用具,灯是从老喇嘛那里借来的,是用木头剜成的,灯苗很小,光线昏 弱;筷子是刚从河滩上折来的红柳枝做成的;主食是河滩里咸水煮的半生 不熟的厚面片;菜是一小碟咸辣子和韭菜。这是来敦煌的第一顿晚餐,也 是我们新生活的开始! 我的秘书,原来是天水中学的校长老李,久患胃病,经过旅途的疲劳颠 沛,终于病倒了,躺在土坑上呻吟。另一个同事提醒我,教育部临行给的 那点经费因为另外请了3位摄影专家,他们从重庆乘飞机来就花了我们整 个五万元筹备费的三分之一,加上我们来时一路上的开销现在已经所剩无 几了,而且这里物资昂贵,甚至有钱也买不到东西。更困难的是,千佛洞 孤处沙漠戈壁之中,东面是三危山,西面是鸣沙山,北面最近的村舍也在 30里戈壁滩以外,在千佛洞里除我们之外,唯一的人烟是上寺两个老喇 嘛,下寺一个道人。因此,工作和生活用品都得到县城去买,来回路程有 八、九十里,走戈壁近路也要七八十里。而我们唯一的交通工具是一辆借 来的木轮老牛车,往返至少一天一夜。 在万籁俱寂的戈壁之夜,这些牵肠挂肚的难题缠绕萦回,思前顾后,深 夜难寐。半夜时分,忽然传来大佛殿檐角的风铎被风吹动的叮当响声,那 声音有点像我们从安西来敦煌骑的骆驼铃,它的声音抑扬沉滞。但大佛殿 的风铎叮当声却细脆而轻飘,由于不少风铎联起来就变得热闹了。渐渐, 大佛殿的铃声变轻了,小了,我迷蒙蒙仿佛又骑上骆驼,在无垠的沙漠上 茫然前行,忽而,又像长了翅膀,像壁画中的飞天在石窟群中翱翔飞舞 …… 忽然一块从头上落下来有飞天的壁画压在我身上,把我从梦中惊醒,窗 外射来一缕晨曦,已是早晨7点多钟了。我起身沿着石窟走去,只见一夜 风沙,好几处峭壁缺口处,细黄色的流沙像小瀑布一样快速的淌下来,把 昨日44窟上层坍塌的一大块崖石淹没了,有几个窟顶已经破损的洞子,流 沙灌入,堆积得人也进不去了。我计算一下,仅南区石窟群中段下层洞窟 较密的一段,至少有上百个洞窟已遭到流沙淹埋。后来,我们曾请工程人 员计算了一下,若要把全部堵塞的流沙清除,光雇民工就需要法币300万 元。我一听,吓了一跳。教育部临行给我们的全部筹建资金只有5万元, 何况已经所剩无几,叫我们怎么雇得起呢? 我和大家商量,沙是保护石窟的大敌,一定要首先制服它。眼前首先是 这些积沙如何清理,但没有经费雇民工,怎么办?虽然生活工作条件异常 艰苦,但大家的工作情绪都很高涨。大家想了不少主意。后来,我们从王 道士那里听说他就用过流水冲沙的办法。于是我们便试着干起来。我们雇 了少量民工,加上我们自己,用了两个春秋,从南到北,终于把下层窟洞 的积沙用水推送到一里外的戈壁滩上,这些沙又在春天河水化冰季节被大 水冲走。 因为这里原来是无人管理的废墟,三危山下和沙滩边的农民已习惯地把 牛羊赶到千佛洞来放牧。当我们来到时,春草在戈壁上尚未出生,老乡们 赶来的牛羊经过沙漠上的长途跋涉又渴又饥,又渴又饥的牲畜只有拼命地 啃不多几棵杨树的皮。我再三向牧民交待,但他们没有办法使饥饿的牛羊 不啃树皮。为了加强管理,保护树木以防风沙,我们建造了一堵长达2公 里的土墙,把石窟群围在土墙里面。 仲夏的敦煌,白杨成荫,流水淙淙,景色宜人。在这美好的季节,我们 的工作也紧张有序地开展起来。当时人手虽少,条件也很艰苦,但大家初 出茅芦,都想干一番事业,所以情绪还不错。我们首先进行的工作是:测 绘石窟图;窟前除沙;洞窟内容调查;石窟编号;壁画临摹等。 为了整理洞窟,首先必须清除常年堆积窟前甬道中的流沙。清除积沙的 工作是一件工作量很大的劳动。雇来的一些民工由于没有经验,又不习惯 这种生活,有的做一段时间便托故回乡,一去不返。为了给他们鼓劲,我 们所里的职工轮流和他们一起劳动,大家打着赤脚,用自制的“拉沙排” 一个人在前边拉,一个人在后面推,把洞中积沙一排排推到水渠边,然后 提闸放水,把沙冲走。民工们粮食不够吃时,我们设法给他们补贴一些, 使民工们逐渐安下心来。据县里来的工程师估算,这些堆积的流沙有10万 立方米之多。此外,还要修补那些颓圮不堪的甬道、栈桥,修路植树等 等。这些工作,我们整整大干了10个多月。当我们看到围墙里的幼树成 林,因没有牲畜破坏而生长得郁郁葱葱,我们工作人员及参观游览的人在 安全稳固的栈道上往来时,心里充满了喜悦。 随我来的两个艺专学生,他们对工作很热心。但困难的是在敦煌买不到 绘画的颜料、纸和笔。他们便十分节省地用兰州带来绘画的纸和颜色,他 们还自力更生,到三危山自采一些土红、土黄等土颜色。他们是画国画 的,临摹了一些唐代的壁画,觉得很有兴趣。以后在调查洞窟内容时,他 们都选择了各时代的代表作品作为下一步的工作计划。我用油画颜色临摹 了几幅北魏的壁画,那摹本的效果很像法国野兽派画家鲁阿的作品。 在编号工作中,我们还有一次小小的遇险故事。当时我们没有长梯子, 只靠几个小短梯子工作。一次,我们调查九层楼北侧第230窟内容,因为 没有长梯,大家便从第233窟破屋檐的梁柱中用小梯一段一段爬上去。但 当我们工作结束时,小梯子翻倒了。这一来我们都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 被悬在半空洞窟中,成了空中楼阁里的人了。一个姓窦的工人出主意从崖 上面的陡坡上走。陡坡大约七、八十度,下临地面20多公尺,从第232窟 大约要爬十几公尺的陡坡才能到山顶。大家都面带难色,这时,只见姓窦 的工人动作敏捷地三脚两步爬到了山顶。艺专的一个小伙子也跟了上去, 但没爬几步,便嘴里大喊着“不行”停住了,只见他神色恐慌,进退两 难。我想试一试,刚跨上两步,原以为坡上的沙石是软的,用大力一踩会 蹬出一个窟窿,没想到脚下的坡面像岩石一样坚硬,一脚踩下去,像被弹 出来一样反而站立不稳,差一点摔下去。惊惶之中,我的一本调查纪录也 失手掉在坡上,立即飞快地下滑,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飘飘荡荡地落下去。 我只觉得身体也在摇晃不定,像是也随着本子落到崖下。后来,还是我让 山顶上的老窦回去取来绳子,把我们一个个拉了上去,才结束一场险情。 以后我们做了两个长梯,再也不敢冒险爬陡坡了。 我们的工作和生活条件变得越来越艰苦了。三四个月过去了,但重庆一 直没有分文汇来,只好向敦煌县政府借钱度日,债台越筑越高。为了借钱 和筹措职工生活用品,为解决工作中的困难等事项,我日夜忙碌。有些事 情要进城办理,无论严寒盛暑,或是风沙月夜,我一个人跋涉戈壁,往返 城乡,每次五六十里之遥,都搞得精疲力竭,困顿不堪。更使人忧心的 是,这个满目疮痍但储满宝藏的石窟,随时会发生危急的警报。昨夜刚发 生第458窟唐代彩塑的通心木柱因虫蛀突然倒塌;今天,在检查时又发现 第159窟的唐塑天王的右臂又大块脱落下来。警报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 我们的一阵艰苦补修劳动。因为这些文物补修工作,不敢轻易委托民工, 怕他们搞坏,只好亲自动手。 还有一个更可怕的困难,是远离社会的孤独寂寞。在这个周围40里荒无 人烟的戈壁孤洲上,交通不便,信息不灵,职工们没有社会活动,没有文 体娱乐,没有亲人团聚的天伦之乐。形影相吊的孤独,使职工们常常为等 待一个远方熟人的到来,望眼欲穿;为盼望一封来自亲友的书信,长夜不 眠。一旦见到熟人或接到书信,真是欢喜若狂。而别的人也往往因此更勾 起思乡的忧愁。特别是有点病痛的时候,这种寂寞之感就更显得突出可怕 了。记得有一年夏天,一位姓陈的同事,因偶受暑热,发高烧,当我们备 了所里唯一的一牛车要拉他进城时,他偷偷流着眼泪对照顾他的人说: “我看来不行了,我死了之后,可别把我扔在沙堆中,请你们好好把我埋 在泥土里呀!”(后来他在医院病愈之后,便坚决辞职回南方去了)类似 的情况,对大家心理影响很大,因为谁也不知道哪一天病魔会找到自己头 上。的确,如果碰上急性传染病的话,靠这辆老牛车(到县城要6个小 时),是很难救急的,那就难逃葬尸沙丘的命运了。在这种低沉的险恶境 况下,大家都有一种“但愿生入玉门关”的心情。但对于我这个已下破釜 沉舟之心的“敦煌迷”来说,这些并没有使我动摇。记得画家张大千曾来 敦煌进行“深山探宝”,临走时,半开玩笑地对我说:“我们先走了,而 你却要在这里无穷无尽地研究保管下去,这是一个长期的--无期徒刑呀 !” “无期徒刑吗?”我虽然顿时袭来一阵苦恼和忧愁,但还是坚定地表 示了我的决心。我对他说:如果认为在敦煌工作是“徒刑”的话,那么这 个“无期徒刑我也在所不辞。因为这是我梦寐以求的神圣工作和理想”。 虽然是这样回答了他并决心经受千难万险也干下去,但眼前的现实实在令 人愤慨,一种灰溜溜的不祥预感常常袭上心头,一场更残酷的打击正向我 扑来。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