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原载《明报月刊》98年8月号,一默输入) 朗诵记 北岛 在小学我是靠说相声出名的,后来改行朗诵,背的是高士其的诗《时间之歌》。 只记得草场尘土发扬,前有全校学生,后有老师督阵。我站在砖台上,扯起嗓子: 时间啊--时间刷地过去了。 文化革命好象集体朗诵,由毛泽东领读,排在后面的难免跟走了样,变成反动 口号。再说按中央台的发音,听起来有问题:好象全国人民一句句纠正他老人家 沙哑的湘潭口音。我在学校宣传队打杂。幕后比前台有意思,象隐喻。隐喻狡猾 狡猾的,看不见摸不着,但掌握最后的解释权。演出结束,队员赋比兴全哑了, 轮到隐喻,给他们灌硼大海。 毛泽东有些厌世,图清净,把年轻人轰到厂矿乡下。我当上建筑工人。工地上 干活忍不住来一嗓子。晚上,我们几个同好爬到楼顶,对着星空和高音喇叭,唱 的是毛主席诗词,背的是贺敬之的《雷峰之歌》:“人应该这样生,路应该这样 行!”老师傅认为我们有病:“这帮小子,八成找不着老婆,看给急的。” 七零年春,我和一凡、康成去颐和园后湖划船。康成站在船头背诗:“我的一 生是辗转飘零的枯叶, / 我的未来是抽不出锋芒的青稞, / 如果命运真是这样的话, / 我情愿为野生的荆棘放声高歌……”这是郭路生的诗。我被其中的迷惘打动了。 九年后,我见到郭路生,都说他疯了,一点儿看不出来。大概唯一的根据是, 他往返于家与精神病院之间。朋友在一起,他会突然冒出一句:“我能不能给大 家念首诗?”没人反对,他起身,拉拉褪色的制服,“请提意见。”他用舌头把 活动假牙安顿到位,清清嗓子。念完一首,他谦逊地笑笑,“能不能再念一首?” 声音虽抑扬顿挫,但相当克制,和我们当年的革命读法不同。 所谓革命读法,就是把杀鸡宰羊的声音与触电的感觉混在一起。那时代的标准 发音,赶上这会儿,准以为神经有毛病。看来郭路生挺正常,是我们和时代疯了。 七九年四月八日,《今天》编辑部举办朗诵会,在玉渊潭公园。我们事先向公 安局申请,没答复,就算是默许了。我和芒克、老鄂去勘测地形。林中空地有个 土坡,正是舞台。黄锐把床单画成抽象幕布,绷在两树之间。老鄂忙着接蓄电池、 放大器和喇叭,象土法爆破。也确实是爆破,炸开个缺口:四九年来这样的朗诵 会还是头一回。那天大风。听众比预计的少,有四五百人。若从空中看,有三圈 不同的颜色:以听众为中心,灰蓝土绿;然后外国人,花里胡哨;最外圈是警察, 刷白。 陈凯歌参加朗诵,他当时还是电影学院的学生。那天他念的是郭路生的《相信 未来》和我的《回答》,用革命读法。而雕塑家王克平正好相反,他念芒克的《 十月的献诗》,平平淡淡,好象自言自语。 八四年秋天,《星星》诗刊在成都举办“星星诗歌节”。我领教了四川人的疯 狂。诗歌节还没开始,两千张票一抢而光。开幕那天,有工人纠察队维持秩序。 没票的照样破窗而入,秩序大乱。听众冲上舞台,要求签名,钢笔戳在诗人身上, 生疼。我和顾城夫妇躲进更衣室,关灯,缩在桌子下。脚步咚咚,人潮冲来涌去。 有人推门问,“顾城北岛他们呢?”我们一指,“从后门溜了。” 写政治讽刺诗的叶文福,受到民族英雄式的欢迎。他用革命读法吼叫时,有人 高呼:“叶文福万岁!”我琢磨,他若一声召唤,听众绝对会跟他上街,冲锋陷 阵。回到旅馆,几个姑娘围着他团团转,捶背按摩。让我想起毛泽东晚年。有时 想想只是时态问题,早年的毛泽东也是叶文福。 可惜我没这个福份,只有个小伙子缠着我。他大连人,辞掉工作流浪,目光中 有着道路纠葛在一起的狂乱。他跟了我好几天,倾诉内心痛苦。我说我理解,但 能不能让我一个人歇会儿?他二话没说,拔出小刀,戳得手心溅血,转身就走。 那是由于时间差--意识形态的解体和商业化浪潮到来前的空白。诗人带错了 面具:救世主、斗士、牧师、歌星,撞上因压力和热度而变形的镜子。我们还险 些以为那真是自己呢。没两天,商业化浪潮一来,卷走面具,打碎镜子,这误会 再也不会有了。 八五年夏天,我头一回出国。规模最大的荷兰鹿特丹诗歌节,象某个异教的小 小分支,不过绝无我在成都所间的狂热。听众手脚干净,没人带刀枪,挟诗人以 自重。他们花钱买份节目单或诗集,安分守己,必要时鼓鼓掌,绝不喊出“万岁” 之类的口号。对诗人,则象测谎一样,先要试音,别想吓着观众。也别想占领舞 台,朗诵时间受到严格限制。我估摸必要时干脆关上喇叭,让有歇斯底里的诗人变 成哑巴。总之,其运作有着资本主义的精确性。 诗人多跟社会过不去,又无生存能力,免不了待业受穷有神经病嫌疑,被划入 另类。不管怎么着,朗诵给诗人提供了证明自己不聋不哑、免费旅行和被世界认 知的机会。 其实这类活动也随民族性格而异。巴塞罗拿诗歌节就开得不拘小节,热热闹闹, 象个狂欢节,似乎主要是为了颂扬时光美酒爱情。对西班牙人来说,享受生活第 一。晚上十一点活动结束,正赶上当地人的晚饭时间。诗人们来了精神,挺胸叠 肚,浩浩荡荡开到港口。侍者如云,杯光烛影,有吉普赛人跳舞唱歌。几杯酒下 肚,在现实世界做诗人的晦气一扫而光。 朗诵有时也得冒点儿风险。九三年春天,我参加英国文化委员会组织的文学之 旅,来到贝尔法斯特。那是处于战争状态的城市。北爱尔兰共和军(IRA)在爆 炸前十分钟通知当局,以免误伤自己人。我们下榻的欧洲旅馆,进门一律搜查, 客人也不例外(一年后,我从电视看到它被炸成废墟)。女主人带我们步行去饭 馆。路上,她看看表说,再过几分钟,有颗炸弹在附近爆炸。我刚要卧倒,见女 主人谈笑风生,只好紧紧鞋带跟上。 我和翻译汪涛路过电影院,那天上演《爱国者游戏》(Patriot Game)。里面总 共四五人。一开场,我俩全傻眼了,竟是一部反爱尔兰共和军的片子。在人家大 本营,放这玩意儿,岂不找死?我们本能地向下出溜,象钻进战壕,只露眼睛, 以防荧幕内外的炸弹爆炸。那是我有生以来看过的最惊险的电影。 朗诵会在一个小剧场。周围有手持机关枪的大兵巡逻。听众以年轻人为主,成 份复杂,想必各种政治倾向的人都有。朗诵开始了,他们专心致志,似乎忘掉了 身边的战争。我声音有些异样,但绝不仅仅是恐惧。在这样的地方,诗歌才是重 要的。 比这更危险的是另一种情况。九二年夏天,我和安娜参加哥本哈根诗歌节。那 天大雨,我们赶到郊区,在泥泞中跋涉,终于找到那个大帐篷。这哪是什么诗歌 节?在震耳欲聋的摇滚乐间歇,可怜的诗人一个个上台,耍猴般,姿势困难,模 样绝望,被喧嚣所淹没。再细看,听众们喝啤酒,抽大麻,东倒西歪。我突然想 到马雅可夫斯基的那句名言:“给大众审美趣味的一记耳光”。 诗人的第六感官灵敏,能否和听众交流,他最清楚。他的心象停车场,知道有 多少两进来,停在什么位置,哪儿撞伤了,是否漏油。有时一片空荡,车全绕着 弯走。 某些语言天生就是为了朗诵的。俄国诗人个个有如歌唱,即使不解其意,你也 会被那声音的魔力所慑服。要说我们也有吟诗唱词的传统,可惜早已中断,那也 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能想象照此传统吟唱新诗呢?那山野间的呼啸,不但吓走观 众,还会招来警察或豺狼虎豹。 俄国诗人嗜酒如命。九零年鹿特丹诗歌节的焦点是俄国诗歌,请来了十几个俄 国诗人。组织者吸取教训,不得不把他们旅馆房间的小酒吧关掉。那也挡不住喝。 他们聚在一起,在朗诵前已喝得差不多了。 阿赫玛杜琳娜(Bella Akhmadulina)六十年代以写情诗出名,是我当年崇拜的俄 国女诗人之一。如今年老色衰。只见她摇摇晃晃上台,勉强站稳。但一开口声音 非凡,整个大厅被照亮了。那瞬间,仅仅那瞬间,她召回了早年全部的爱情。 约翰·艾什伯瑞(John Ashbery)是纽约诗派的代表人物。九零年春天我在斯德 哥尔摩听他朗诵,他完全喝醉了。腿脚本来就有毛病,那天瘸得更厉害,好象在 趟地雷。女主持人也跟着出了问题,她脱下高跟鞋走路。他们之间有场莫名其妙 的对话--你干嘛脱鞋?这样比较容易跟上您的诗。四年后,艾什伯瑞等着上台 朗诵,有好酒招待。我提起此事,他笑了,“看来我这方面名声不好。”说完又 给自己斟上一大杯。 罗伯特·布莱(Robert Bly)朗诵时象指挥,两只手忙个不停,好象听众是庞大 的乐队。他又象个摘果子的,烂的扔掉,好的留下。或者相反。他身高体胖,眼 镜闪闪发光,乐天达观,这到挺符合他所提倡的男权主义形象。我们在瑞典南方 的马尔默参加诗歌节。朗诵结束,我带他到赌场,教他玩二十一点。他回美国来 了封信:“写诗就象玩二十一点,多半只能得到十五、六点。” 艾伦·金斯堡(Allen Ginsberg)把他的不少诗配上谱子,边唱,边用吉普赛人的 小手风琴伴奏。他是靠朗诵起家的,没有朗诵,就没有金斯堡和“垮掉的一代”。 他是个音韵和节奏的大师。英语虽不象俄语那样富于歌唱性,但多变的节奏配上 丰富的俚语土话特别适于骂人,特别是骂政府,让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出口恶气。 我和艾伦在东密西根大学同台朗诵时,能看得出来他对听众的控制。那是一种催 眠术:艾伦成了上帝,满嘴脏话的愤怒的上帝。 我在鹿特丹见过一个真正的行吟诗人,来自撒哈拉沙漠。吟唱了大半辈子,在 舞台上只给他二十分钟。他在休息厅席地而坐,用披风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 口中念念有词,忽高忽低,估计取决于风沙的大小。他随身带个小牛皮口袋,装 的不是诗,都是些咒语护符,恐怕是为了对付那个把其生命控制在二十分钟之内 的魔鬼社会的。他的诗多写在沙子上,被风抹掉,留下的是声音,和风一样经久 不衰。他最佩服的是中国诗人马德升,朗诵的那首由一百多个他妈的组成的诗, 把巴黎给震了。 去年秋末,在巴黎。一天晚上,我们去郊区小镇的一家咖啡馆朗诵。那天下雨, 听众二十来个,不少。这样的夜晚适合朗诵,酒和雨声都有催眠效果。 最后一个朗诵的是法国诗人。他叹息,窃窃私语,背景音乐断断续续--都是 金属的破碎声。他从口袋掏出个纸包,层层拨开,是一片生牛肉。我警惕起来。 他用生牛肉在脸上擦拭,转而咆哮,通过麦克风,震耳欲聋。我赶紧堵耳朵,仍 能感到阵阵声浪。几个年老体弱的女人转身逃走,免得耳聋中风。他开始试着吞 咽生牛肉,近乎窒息。我担心他会不会冲过来,把那块他吞不下的生牛肉硬塞进 我嘴里。朗诵在声嘶力竭的吼叫中结束。他满头大汗,脸憋得象生牛肉。我拒绝 和他握手。不管寓意有多深,他的声音是对他人存在的侵犯。 两年前,《纽约时报》星期日副刊登了篇文章,嘲讽靠朗诵混饭的美国诗人。 想想我也在其行列。美国的大学系统与欧洲不同,设创作课,并有系列朗诵会配 套成龙。诗人就象和尚,先得有个庙立足,再云游四方,一瓶一钵足矣。就我所 知,游离在“庙”外的美国诗人极少。连艾伦也熬不住,被他痛恨的系统所收编。 科尔索(Gregory Corso)混进去,行为不轨,又被赶了出来。对诗人来说,死还 是活,这是个问题。 有时面对听众,我会突然心生倦意。我们先人怎么朗诵来着?把酒临风,应答 唱和,感怀赠别,生死无限。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