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老华两周年祭 汪继芳 老华既无妻子,也无后代。两年前,他死了。如果不为他写点什么,以后谁会知 道他呢。 其实老华的事可以写一本书。他18岁就给毛泽东写信,说江青不好, 因此被投入监狱。坐牢13年,出狱后,一度作为旅游音像出版社的编外人员,编 辑了中国第一盘摇滚音乐盒带《崔健:新长征路上的摇滚》。我一认识他,就知 道了他的经历,记住了他的大名:华宝珑。 单身的日子 老华没有妻子。如果你想为他张罗,他八成会说:谢谢您,您甭费心了,就我这 样儿,秃头、豁牙、瘸腿、心脏病,哪个姑娘肯跟我? 老华谈过恋爱。眼看就要结婚的时候,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老华很谦虚,看看 地位显赫的 “程咬金”,自愧弗如。他们结婚后,老华还经常去看望。 娶不了老婆,老华照样有“新娘”。他的新娘是奥拓车。问他周末去哪儿了,他 总说带着新娘去了趟天津、承德或哪哪哪。不少人纳闷:一个瘸子怎么拿到了驾 驶执照?老华这时总是笑,笑得眯住了眼。这是得意呢。他经常能办一些常人办 不到的事情,没什么,他蹲过牢房。一个坐过牢的人要办点事儿,谁敢不办? 但老华也有怕的时候,他怕生病。心脏动手术、出车祸住院,都是80多岁的老父 亲前来照料。一个老人怎么能服侍病人?老华说:“没办法,别人还不成,就得 他伺候,屎拉完了,我就撅着到他跟前,喊‘爸,擦屁股。’……”老父亲常为 他物色媳妇,他不是逃跑就是耍赖,宁愿自己一人顿顿煮冻饺子。他说他不考虑 婚姻问题,他对女人很失望。 老华的故事 老华一口京腔,平时说话挺溜的,但一激动就有点结巴。 他爱说的事情有:为 遇罗克陪斩,开始以为是一起枪毙,结果遇罗克倒下了,他没事儿,监狱的人说 因为他只有18岁,还可以再教育。出狱后,家里人告诉他,当时有人来收子弹费, 他妈妈顿时心脏病发作。“你说缺德不缺德?五分钱钱钱的子弹费,还来找我我 们家要?他就是存心刺刺激你!” 他还爱说的事情是:他是华世奎的孙子。华世奎是清末天津著名书法家,天津的 “劝业场”至今还留有华世奎当年题的牌匾“天津劝业场”。有一次,我从天津 回来,说看见了他爷爷给劝业场题的字,他很高兴,但马上又感慨道:“这会儿, 我们华家可可可不灵了。妈没了,我弟弟也也也去世了,老父亲快90了。我们家 已经没没没样儿啦……”孩子们经常抱怨老父亲,说他不该在建国初期从比利时 回国,开始父亲还不以为然,觉得那是爱国。后来老华的弟弟死于一次施工事故 中,老父亲这才后悔起来。 一次,给同学吴玉伦送礼,礼品是CD片,当他看到编辑是华宝珑时,就叫起来: “等等,这个华宝珑是不是腿有点儿瘸的?他不是18岁那会儿就枪毙了吗?”吴 玉伦着急忙慌地要见老华。原来他们以前是邻居,他常去老华家听唱片,老华那 时正跟郑律成学小提琴。后来,吴玉伦与老华见了面,聊了很久很久。吴玉伦问 他怎么还活着,他说自己也纳闷,平反时人家告诉他是因为他没有在“罪状”上 签字。当时,为了这一条,他不知挨了多少打。办案的人问:“错没错?”“没 错,我给毛主席写信没有错。”“签字。”“不签。”没签字就不能杀,这是老 华事后的总结。 去美国,是件让老华兴奋的事情。从出国前去美国领事馆签证起,他就开始兴奋。 签证的官员问他是不是做过崔健摇滚带的那个人,他说是,就给他签了,而且一 签就是5年。从美国回来,他嘴里不停地说那儿怎么怎么好,在那儿他还与当年 的难友相聚了。他考察的结果是,美国的旅馆、伙食都比北京的便宜,在美国办 一个公司并不比大陆费钱,还是做老本行,美国与大陆的影像生意。他还说要把 侄女送到美国读书,去了就不要回了。 听老华说这说那 一位美国记者追了他几年,要为他写书,他不同意,说:“那哪儿成啊,肯定得 惹出事儿来,说共产党怎么怎么地……” 1994年,他突然提出由我来写书,他口述,我整理。我受宠若惊,赶快完成手头 的活儿,推掉了一些不相干的事情。老华也有所行动,去番禺出差,特意给我买 了微型录音机,准备记录时派上用场。 95年的大年初四,他专程来我家,谈年内就写传记的计划,还给书设计了这么一 个开头:“我们生活在尸体之中……”在牢里,他干的活儿是用死人的骨头制作 医学标本。他一直记得人的骨头大大小小加起来共有多少根。我问过好几次,但 现在还是记不得。 我不止一次听他说,他的背上全是大疙瘩,天气不好的时候非常难受。如果开始 记录,我想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验伤”,请他撩开后背的衣服,看看那些拒不 认错而遭毒打的痕迹。 93年4月,我采访了一帮摇滚人,正是那时老华成了我先生的同事,他们同在一 家声像公司。认识他后,他热心地帮我联络、带路,在车上,他经常聊崔健与摇 滚。他说:“崔健为什么受欢迎?就因为他对社会的反思,他身上具有很强的个 性。我们的社会太缺乏这种东西,为什么建国以来发生了那么多惨剧,就是因为 有个性的人太少了。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绝对需要摇滚。”他说他最爱读的是 马列等政治类书籍。 跟老华去这儿去那儿 北京的远郊,几乎都是坐老华的车去的,野三坡、十三陵、龙庆峡、八达岭等, 去过的地方与他再去一次也有新意,潭柘寺、圆明园、八大处、玉泉山,都是他 常去的地方,车经玉泉山时,他就讲秦城监狱。他还带我们去了少有人知的西郊 团城,说这里是明清两朝考武状元的地方。钟鼓楼里他请我们吃北京的小吃麻豆 腐、炸盒子。 去康西草原的路上,看到世界妇女代表大会的车队,有很多黑人妇女,他就说这 是因为只有发展中国家才存在妇女解放问题。 百花山是他老挂在嘴边的,95年8 月5日那天,我们终于出发了。这一带是矿区,大卡车把路面破坏得很厉害,一 路坑坑洼洼的,到了盘山道上,又遇到了很多大石头,老华说:“得,上不去 了。”安安静静的盘山道上,我们拍照、聊天,老华不肯摘下墨镜,取景框里, 山色美得出奇,我说:“墨镜拿掉吧,将来我可用它做书的封面了。”“成,做 封面,就这么拍。”他还是没有取下墨镜。那天我一直试着问他的经历,“你那 会儿……”“别急,到时候我全告诉你,怎么挨打,转了多少监狱,我把收集到 的材料都交给你。”这样的话,以后又说过几次。 因为他总是忙,访谈的日期一拖再拖,一直拖到我搬迁到了南京。他说这样可能 更好,专门到南京来谈,免得生意上的事情来打扰。 死于北京 老华爱北京,爱到不讲原则。他说整个中国只有北京秩序好,其它地方都不能呆, 不是打砸抢,就是脏乱差。每出差一次,就感叹一次。按说,他应该在广州出事, 每年他要去几次,或者应该在去往美国的飞机上出事,但他偏偏是从美国回来后 出的事。他曾说“中国没法儿呆了,就是死也要死在美国。”可临了,还是死在 了北京。 老华是怎么死的,这是我最不想说的。一是因为死本身,二是因为没有目击者。 只是听说在老华家附近的马路上,老华的车停在那儿。车门开着,老华的一只脚 跨出车外。手里有救心丸,驾驶室内也散落着救心丸。这是1997年1月19日凌晨。 警察见这车老不走,过来看看,结果发现人已没气了。 这就是老华,前半生让人无法想像,后半生想挣扎一下,却呼悠一下,不明不白 的去了。 总是劝老华悠着点儿,他只是笑:“没事儿,我带着救心丸呢。” 我不愿相信老华已走,他说了过年要来南京写书的。 我一相情愿地想,如果我 们不离开北京,老华会好好的活着。我们时常打扰他,对他是一种休息,他的离 去,是因为没有人能发现他体力的透支。 对老华自己来说,也许活着与死去并没有区别。那么,祝福他吧。 老华的书未 写,是个遗憾。但与老华的一生比起来,这又算得了什么。 (1999年1月写于南京 2000年3月修改)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