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这篇报告文学我是在一个偶然(读过本文,你就会知道主人公是多么在意“偶 然”)的机会里读到的,当时我在哈尔滨工业大学当教师,并且在职攻读硕士研究 生。 此后,又多次回忆起此文,特意到北京图书馆(现在已经叫“国家图书馆” 了)找来复印下来,并把它输入到电脑中。每次重读,心里都非常压抑。但又觉得 确实是篇好文章。现把全文及同时刊登的评论放在网上与朋友们共赏。(孔昭君) 梦寻者的生活流 ·陈放· 你一定有过这样的年华:已经是半夜了,你睡不着,耳听窗外蟋蟀的鸣叫,悄 悄地虚构以自己为主角的故事: 如果你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你再次在心底扫描他的形象;甚至微微撅起的嘴 唇,等待他火热的一吻;你想寻找他,但不知他姓什么,也不知道他在何方;你给 他起了一个又一个响亮的名字,但总不如意;今夜,你为他又流下纤细的泪水,因 为,你觉得是他欺侮了你。 如果你是英姿勃发的少男,你不知今夜她是否还会闯入你的梦境,你微闭着眼 睛,靠想象来丰满她的形象,诱她入梦,她是你的公主,你太崇拜她了,只吻过她 的脚趾头,今天,一定要吻她的芳唇,不再让他逃脱。 这样的好年华,你有过,我有过,他有过。我们是我们自己生活的主角。如 今,主角是别人。 呜呼!那些入睡前的朦胧故事,早已忘记了,因为,年岁渐长,梦想早已随着 童心的消失而溃散。 你说,多亏我早早放弃了不着边际的梦想,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了过来,才有今 日的成就和幸福。 我不否认你的成就,但怀疑你的幸福。好了,我不和你争辩,因为一个男人急 等着出场,向你讲述他的梦寻故事。 四十八岁。你对这个年龄怎样认识?是正逢中年还是中年已过,抑或是“土埋 半截”了? 他的解释可能会令你吃惊:“今年,我四十八岁,在这青春尾声的时候,认识 了她。” 青春永驻的信念,确实给他带来了奇迹。他看上去虽然不是什么“青春尾 声”,但也不象一般奔五十的人那样体肥、谢顶、肌肉松懈、行动缓慢,他仍然保 持少男时代的瘦削身材,穿裤腰二尺一寸的巴拿马西裤,头发乌黑,连脸上常带的 微笑也总是腼腼腆腆的。 他近五十年,有过无数个梦想。如果其中一个梦想实现了,他也不会象现在这 样,是一个半死不活小厂的工人。而他的工种又是最没出息、最没技术,最繁重的 开料工——把象砖头一样的光学玻璃,切割成一块块、一片片。 他来了,有些事还是让他自己告诉你吧。我奉劝你一句,不要问他的年龄,因 为他不会对你说实话。他三十多岁的时候,他跟别人说二十多岁;他四十多岁时, 跟别人说三十多岁;无论实际年龄多大,他报岁数绝不超过三十五岁,因为这是社 会公认的青年的年龄上限。到今天为止,他的岳父母仍然不知道他到底青春几何; 连他刚登记的对象,也只是知道他“四十出头”呢! 还有,如果他对你说,他的父亲是从事金融业的高级知识分子,我劝你打个折 扣,信他一半就是了,因为他的父亲不过是某银行的小职员。但当他讲述自己的罗 曼史,我劝你坚决地相 信。一般人不敢对人言的私事,他可以非常坦然地告诉 你,这倒不是因为他“厚颜无耻”,而是率真的天性使然。 1 我的父亲是从事金融业的高级知识分子 。但他对我性格的形成,并没有什么 影响。他古板、守旧,象银行票据一样一丝不苟、准确无误。辛辛苦苦劳作了一 生,什么也没有挣下。我从他那儿继承的,是一间不足八平方米的 小屋。 和父亲算盘式的生活相反,我从小就不喜欢被框起来,被串起来。我喜欢无拘 无束。有一天,父亲的算盘散了架,算盘珠满地打滚。父亲让我爬到床底下去捡失 落的算盘珠,我磨磨蹭 蹭,很不情愿。那些可怜的算盘珠在牢笼里关了几十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作简单的运动,如今它们终于离开那可诅咒的木棍与四框,满 地跑,满地蹦了,那就让它们多自由一会儿 吧。 “爸爸,床底下太黑,我看不见。” “你真笨!” 爸爸的话还没说完,屁股就钻到床底下去了。爸爸前几年就退休了,他越来越 衰弱,但每挪 动一步,每转动一次目光,仍然象当年那样,有很强的目的性;包 饺子时他把包好的饺子摆在盖帘上,规规矩矩,使你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去,都是一 条直线。我爱我的爸爸,从心底可 怜他,我一直想把我对他的发现告诉他,“爸 爸,你就是一架算盘,一辈子让别人拨弄,从不知道离开小木棍和四框还有别的生 活。” 这话,我一直也没敢说。 从小我就知道,我不能象他那样生活。 我们家,离东交民巷并不近,但自从我在那条街偶尔走过一次后,就爱上了 它。每天放学,都要先到那儿转转,然后再回家。 童年的印象,至今不能泯灭。 那时的东交民巷,还是使馆区。一幢幢典雅的尖顶楼房,喷溢出异国的芳香; 雕花的大铁门后面,必定藏着另一种生活;街道上行人很少,看不到除此一条街外 随处可见的捡破烂、蹬三轮车、卖废纸等贫穷生活场面;蓝眼睛、黄头发、西服革 履的洋人,不时在我眼前昂然走过,香水味夹着我听不懂的外国话被风儿送到我跟 前。这里,不仅让我享受到异国情调,而且体会到一种贵族气派。我觉得自己都变 得高贵起来。 我坐在马路沿子上出神。这里一砖一石、一草一木因染上洋味,而使我头晕目 眩。一次,一个胖胖的洋女人领着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小姑娘,从我面前走过。 小姑娘还冲我点头微笑。我不禁从马路沿子上站起来,尾随在她们身后。路旁,有 个中国老太太奇怪地打量我,我 心里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我和外国人在一起哩, 你们看见了吗? 胖女人领着她的女儿进了一扇雕花的大铁门,我被一个警察抓住了: “小孩,这不是你玩的地方,快回家吧!” 要是我的眼睛也蓝、头发也黄、也有个胖胖的洋妈妈,他还敢冲我这么横吗? 他才不敢呢!我看见他是怎么冲洋女人点头哈腰了。 从东交民巷使馆区回到家,就什么趣味没有了,永远是一样的饭莱,处处是呆 滞的黄面孔; 在低矮的屋顶下,连想象的翅膀都张不开。只盼着第二天再到我的 东交民巷。 那一天,下着小雪,我坐在使馆门口的马路沿子上,怎么也不想回家。只不过 出了一会儿神 ,天就黑了下来。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这样更好,整个东交民 巷、整条街,都是我一个人的了。 忽然,一条卷毛狗在我的脚边停住了。我伸手抚摸它,它很温顺。连洋狗都比 中国的强。中 国狗只会干嚎干叫,这条洋狗还会冲我摇头摆尾呢! “你好,孩子。” 我仰起我的小脑袋。 一个洋老头。 他弯下身来,象我摸他的狗一样摸着我的头发。我的头发是自来卷,可惜不是 黄的。 “你不冷吗?” 我摇摇头,没说话。他的中国话非常流利,这多少消除了我的紧张,但他毕竟 是洋人呀,我从未和洋人说过话呢。 “你的家就在附近吗?我经常看到你。” 我又摇摇头,还是不敢说话。 “我住这里,孩子,到我那里玩一玩,好吗?” 我多么想跟他去呀,但不知是由于害怕,还是摇头的惯性,我又摇头了。 “再见,我的孩子。” 洋老头牵着他的卷毛狗走了。 我依然在细碎的雪花中出神。书包上,已经蒙上了厚厚一层雪花。 当时,我才十一二岁,没有意识到我的摇头使我失去了一次扭转命运羊头的机 会。以后,当 我屡遭失败、在贫困生活里打圈圈时,对儿时的无知就更加懊恼。 如果,当时我跟洋老头进了他的公寓,他会送我一只玩具狗,或者几本外国画报, 教我一两句外国话。有了第一次, 就会有第二次,他会经常邀我去他那儿作客。 他说“再见,我的孩子”就表明了他对我的好感。也许,他孑然一身,身边正缺个 孩子作伴,他会主动提出作我的养父,我当然不会拒绝 。他会出钱送我到国外读 书,也许是剑桥,也许是哈佛;而最后,他临死时,会给我一大笔遗产。……这可 能发生的一切,都被我的摇头断送了。 2 有人说我“高不成,低不就”,所以到今天一事无成。不,不是这样,我的一 连串失败,是运气不好。 失去了求学这一机会后,我想抓住工作,来调整命运的羊头。找一个符合自己 情趣的工作,也许比大学更能改变现状。大学毕业后不还是要工作吗?而且也不一 定能分配到理想的部门 。 六十年代初期,工作还比较好找。先后有几十个部门都被我错过了,总觉得不 够理想,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是怎样到了一个只有一百多人的街道小厂的。是它 “天文仪器厂”的厂名 引起了我的联想吗?还是“先在这儿忍忍,骑着马找马”的 想法使我迷失了理智,作出错误的选择? 我从小喜欢天文,对着星星发呆,自有无穷的乐趣。我曾透过天文望远镜的透 镜,看过月亮 上的环形山。这间天文仪器厂除了名字外,一切都与天文无关。只 能生产幻灯机镜头和简单的小透镜。我用自己的感觉和联想,把集体所有制的街道 小厂和月亮上美丽、神秘的环形山 等同起来了。于是,我成了它的一名工人。 我的工种是开料。我的开料还不如牛顿时代的外国设备。一个简陋的木架子放 着一根铁轴和铁槽,铁轴上是个薄薄的圆铁片,铁槽里是砂子和水,铁片的半截陷 在砂子里;铁片转动起 来后,把砂子带上来,一丝一厘地去磨厚厚的光学玻璃, 把玻璃磨削出一道深沟、直至磨消断开,就算开出了一块料。开一块砖头大的料, 切一道口,就需六七个小时。两只手要紧紧 按住在薄铁片切割下不断颤抖的玻 璃,砂子和水溅到手上,又冷又痒,可一动也不敢动,用力稍不均匀,玻璃就会碎 裂。砂浆在铁槽里翻滚,我深深地陷了进去,动弹不得,一直到今天。 三十多年来,我一直想调换个工作。象当初求职一样,总想找个更好一点的单 位、符合我心愿的工作。既然我已经受了这么多年的罪,调换工作再不顺心就太对 不起自己了。挑来挑去 ,错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机会;到今天,仍然守着我的开料 机,守着肮脏、冰冷的砂子和水,听薄铁片和玻璃磨擦时发出的不知是谁的呻吟 声。能够看得到的变化,除了我的手在泥沙 的浸泡下越来越粗糙外,便什么也没 有了。 我仍想调换工作。你有什么路子吗?给我介绍介绍。部门嘛,最好是信息行 业;工作时间也最好是弹性工作制的;如果是涉外工作,我也不是外行,必能愉快 胜任的。在一般人避外国人如瘟疫、恐怕戴上“特嫌”、“里通外国”大帽子的时 代我早就开始了我的外交活动。不能不说,我是身体力行地体现了中外人民之间的 友谊;虽然,每次的结局并不美妙。 3 我对异国他乡的向往,不仅是对东交民巷的依恋,诚然,我一直保留着到使馆 区散步的习惯。使馆区迁到建国门外后,离我家 更远了,但我仍隔三差五地去溜 溜。那儿有一种特殊的氛围,给你想象的机会。既然,一个开料工人没有出国访问 的机会,那就到外国的橱窗徘徊徘徊吧,聊胜于无嘛。 王府井的外文书店和出售外国唱片、外国报纸的地方,也是我寻寻觅觅的所 在。 我的英语水平很低,根本看不懂外文书报,但总想从书的封面和报纸上的照 片,寻找到外 部世界的点滴信息;仿佛遥远的地平线,虽然知道永远走不到它的 跟前,多少也有些慰藉,因为,我毕竟看到另一种生活的影子。 我渴望接触外国人。正如人类对外星人和UFO有着浓厚的兴趣、千方百计寻找 接触的契机一样,我也寻找与外国人接触的机会;对于我来说,他们就是外星人, 就是UFO。 一九六四年,我在游泳池结识了一位英国小姐,她叫迪莉雅,在广播学院教英 语。 迪莉雅身材修长,皮肤白析,和她在水中嬉戏,顿觉生命刚刚开始。透过她白 嫩的皮肤可见皮下蓝色的血管若隐若现 ;蓝色的眼睛后面跳跃着红色和橙黄色的 火焰;她的笑声无拘无束,不象中国姑娘那样忸忸怩怩,故作娇羞。我到她住的友 谊宾馆找过她,在传达室的会客单上如实地填写了姓名和工作单位。会客比较困 难,我有意识地在她常走的路口徘徊,果然见到了她几回。我送过她三斤糖炒栗 子,她送我一张照片。到今天,这张照片我仍然珍贵地保留着。 当我到友谊宾馆再次找她时,迪莉雅不在了。三名公安人员等着我,让我说明 和迪莉雅的关系。 我如实地写了“外交报告”。当然,三斤栗子里没有杂带任何情报,也没有情 书。因为,迪莉雅已经结婚了,她的丈夫汉斯,也在北京工作。 一九七二年,我又一次获得了施展外交才能的机会。在东风市场里面的信托商 店,我遇到三男二女共五个外国人选购地毯。我熟悉北京市各信托商店的同类物品 差价(为什么有此技能 ,等一会儿再告诉你),便主动向外国友人介绍说,买地毯 不如到前门外铁柜地毯商店,那里品种多,价格也较便宜。他们听懂了我的意思, 冲我点点头,表示感谢。就此分手了。也 许是缘份未断,在东风市场卖烟酒的柜 台前,我和五名外国人又相遇了,他们一再向我招手致意。我想,我的热情一定给 他们留下了中国人民殷勤好客的印象吧。谁知,我早已被人跟上了。愤懑压迫我的 胸膛。那好:咱们索兴来个假戏真唱。我学惊险影片的侦察员的样子,故意在东风 市场转来转去,仿佛要甩掉尾巴似的,尾巴不但没有甩掉,反而越来越大,有五六 个人盯上了我。 左转右转,我上公共汽车。我发现,一辆自行车紧紧咬住不放。他们真是训练 有素。我在阜成门站下了车,我家就在车站旁边。这回,我真的服了;一辆灰色的 小轿车早就在车站等 着我了!直到今天,我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知道我将要在阜 成门车站下车呢? 这一次的“外文报告”内容比上一次丰富,除了交待我与外国人交谈的每一句 话、每一个手势外,还保证今后再也不犯此类错误。 十年之后,我又犯下了“错误”。 一九八三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我穿着工作服,走进月坛公园旁边的峨嵋酒家, 寻一张桌子坐 下,买了几角钱的小吃。不一会儿,进来一中一洋两个姑娘。她们 走到我的桌旁。 那个中国姑娘不很秀丽,但有种文静气质。洋姑娘总是很活泼的。 她们请我替她们照看放在桌子上的书包,我忙不迭地答应了。为什么不呢,十 年前和二十年前那两次“外交报告”的不愉快,早已烟消云散了。 我们在同一桌上共进晚餐。我宁肯把它说成是工作晚餐,象外交使团那样。我 也的确作了工 作,我尽我所知,向她俩介绍了川菜的麻、辣、香等特点。并邀请 她俩到我家作客,品尝我父亲的正宗川菜手艺。 “你是什么身份?”中国姑娘问我。 “我是工人,我们光学仪器厂就在附近。” “请你留下地址吧,我们会去的。” 在约好的日子里,她俩没有来。反倒来了两位不速之客:警察。 为什么要请外国人到家里来? 你有什么打算和目的? 我知道,是我写第三份“外交报告”的时候了。 我不相信中国“事不过三”的训诫,难道一件事要成功,只需三次努力就够了 吗?中国成语矛盾重重,毛病太多:有时鼓励“三思而行”,有时又鼓励“当机立 断”,到底是什么对? 如今,从事个人外交的勇士越来越多了。前几天,我到美国使馆门口散步,见 等待赴美签证的幸运儿比电影院门口散场与进场交叉时的人还多。当初,我在大使 馆门口溜弯的时候,谁敢在这是非之地多呆上三分钟?你稍一停留,不知从什么地 方就会冒出一个蓝衣蓝裤的人, 他用低到只有你一个人能听见、而声调却带有无 限威慑力的声音说:“快离开这儿!”你只好连屁也不敢放地乖乖走开。 朋友们取笑我说:“那些在前几年还不知道大使馆的门冲哪边开的人,现在早 已到了纽约了 。可你这个从小就想出去的家伙,仍然只能在使馆门口转弯。你说 说,你怎么起个大早,赶个晚集?” 我能说什么呢,总是“起个大早,赶个晚集”,也许是我命不好。说到出国, 我怕是连“晚 集”也赶不上了。 4 我曾说过,我对北京市信托商店同类旧货的差价,了如指掌。这要靠对市场进 行经常细致的深入调查。 我喜欢旧货,并不是因为没有钱去买新货,尽管,没有钱也是原因之一。这话有 点颠三倒四。有点钱,不多。六十年代,我每月工资是26元。七十年代是41.50 元;现在,八十年代是 59元,你挣多少? 我喜欢旧货,是因为它千姿百态,每件与每件有不同的风格,不象新货那样千 人一面;更主要的,是旧货已经有了一段旅程,它们被不同的人使用过,因而有了 人性;你抚摸一架旧德 国钟,或者是摆弄一辆旧荷兰三枪牌自行车,会有奇异的 感受,仿佛从中可以窥探它们旧日主人的风貌。 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市场上很少有洋货出售。而旧货市场就不同了。它几乎 是万国博览会,尽管大多数是破烂。 西四、西单、菜市口、东单、王府井。旧家具、旧地毯、旧照相机。所有的旧 货市场,都有我的足迹。我甚至有过一两次成功的买卖,把在西单买到的旧货拿到 东单信托部去卖,或者从菜市口买了再拿到西四去卖,由于旧贷不存在统一的标 价,有时可从倒来倒去中赚三五块钱。 但我还是赔的时候多。 我花三十七块,买了一架德国旧钟。上一次弦,它能走四百天。但是,它太老 了,必需放在绝对水平的地方才能走动,最好是在水平工作台上。我家的桌面大概 达不到它要求的精度,它非但走不了四百天,连四天走不了,只好把它又卖回信托 商店,拿回来三十三块。赔了四块。 我还买过一个日本式的炉子,它周身搪瓷,镶有雕花的炉盘。买回来后,可惜 不能使用,因为它必需烧红煤。红煤是什么样子,到现在我也没有见过。我只好象 四百天钟一样,再把它 卖回信托商店。哪知,无论我同意赔多少锗,信托商店也 不收了。一个老营员笑着说:“这炉子放在这儿三年了,都没卖出去。好容易碰到 了你这么一个买主,我们收回来,卖给谁? ” “废物!你这个废物!”爸爸敲着日本炉子冲我吼。 “小心点,爸爸,它是搪瓷的。” 我赶快把炉子藏在角落里。 旧货,有的还有文物价值。我曾花了三块钱,买了一台木制的手摇唱机,它是 老哥伦比亚唱片公司的正宗货;不仅机壳是木头的,连主轴也是木头的,大喇叭象 朵大大的牵牛花。看着它,不禁想起了爱迪生时代。它的主要部件——木轴——坏 了,我送到无线电修理部,他们对它也很惊奇。配一个木轴需要八块钱。到了取货 的日子,我没有去,因为挤不出八块钱。 等于白白送给维修部一台美国造手摇唱 机。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感谢我?也许反而会骂上一句:“白白让我们浪费了工时!这 玩意儿,卖给谁,谁也不要,倒霉!” 倒霉的是我,又失去了一件外国文物。 一片树叶,引起诗人的遐思;一个苹果,造就了万有引力。一件旧货,它所包 含的比树叶和苹果都要多。 从废品公司、信托公司、各种清仓处理门市部,我买回来许多东西:橡皮车轱 辘(也许它曾装在什么战车上)、一桶凝固的油漆(只花了三角五分,买回来后,就 被爸爸扔到垃圾箱里了 )、一件十九世纪的英国军大衣(花了我四十五块钱,人们 说我穿上象个怪物)、一块旧地毯(它已完全是麻袋片、而且布满了窟窿,妈妈把它 剪成椅垫,至今还在使用)、两个秤(一个秤 最大称量五公斤,一个五十公斤,虽 然都不能使用,但秤铊是铜制的,铜制的秤铊越来越少见了)…… 对旧货的选择,我并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标准,有时觉得它很便宜就买了(这 一点爸爸和我 看法不同,他认为,即使再便宜,买一件废物,比如凝固了的油 漆,也是浪费),有时觉得它能给我带来想象(比如那件十九世纪英国军大衣,它的 昔日主人可能是一位伯爵,披这件 大衣征服过埃及,而今天,我是它的主人,拥 有伯爵的东西的人,算不算伯爵?)有时觉得它能驱散我生活的寂寞(象木制手摇唱 机)。我要是有钱的话,我会买更多,当然,那还需要 一个贮藏室。象我现在的八 平方米住房是不够的。 有几件旧货,就是因为没地方存放,而白白花了钱。 我在地安门信托商店买了一辆没有车轮的三轮车,费了九牛三虎这力把它扛回 了阜成门。父亲一见,差点晕倒,母亲又指点我“败家子、败家子”地抹起眼泪。 家里又确实没地方安排这个庞然大物,我只好又费九牛四虎之力把它扛到住在景山 的一个同学那儿。半年之后,那个同学告诉我,你那个破玩意儿锈成了铁蛋,到底 要不要? 我没敢说要。要回来,放哪儿呢? 最难找出购买动机的,是我在十年前和二十年前,曾买过两张儿童床,二十年 前买的那张是木床,很结实,才花了七块钱,四周有栏杆,保证小孩不会摔到床 下。十年前买的那张,是铁床,涂着蓝色的油漆,很漂亮。 这两张床,都是我扛回来的,但没有扛回家。一张存到同学那儿,一张存在亲 戚家。到今天 ,父母也不知道我买过两张旧的儿童床。如果知道,一定会指着鼻 子申斥我:“你对象还不知道在哪儿呢,着急买什么儿童床!” 5 我真的不知道我的对象在哪儿。 和父辈不一样,我对普普通通的家庭生活,怀着几分恐惧。中国人,不能任意 地从这个城市迁移到那个城市,户口制度牢牢地把你钉在一个城市。那么好吧,在 这个城市里挪动挪动行 不行!实际上也不行,换房也是非常艰难的。调换个工作单 位,也是困难重重。永远不变的城市,永远不变的住房,永远不变的工作单位,这 一切真象是算盘的四框,你只好在四框内生活。而家庭,就是算盘里的一根根穿算 盘珠的小木棍;人是个算盘珠,如果你在被某一根小木根穿起来,那活动的范围就 更狭窄了,只能以小木棍为轨道,作简单的位移。 我之所以不愿意早婚,实在是为了保持稍广一点的生存空间。搞对象,要讲条 件,在千条件万条件中,未婚,是个最基本的条件。 未婚——我非常珍惜这个能带给我自由选择的条件。凭借着未婚,我想和谁交 朋友就和谁交朋友,这是我的权利,我干嘛要早早断送呢?还有,我之所以特别珍 惜自由选择配偶的权利,更因为它在我的生活中是唯一能按照自己心愿去进行的事 情,它不需要请示领导,也不需 要组织审批。我要保留自己的心愿,保留自己的 梦;在这个梦里,我始终是主角;也只有在我的梦里,我才是主角。 特别是在高考落第、求职失败——失去了两次改变命运的契机后——求一佳 偶,是我改变命 运的最后一个契机;它对我的重要,绝不亚于决战前夕的御前会 议。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早熟,上小学三四年级时,我对女同学就充满了好奇:她 们站着能不能撒尿,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 我对女性美的评价,把乳房的丰满放在首位,童年在东交民巷看到的外国女人 高高隆起的乳房,一直到今天,我仍然觉得非常神秘,只能凭想象去感觉它的弹 性,初次领略乳房的魅力 ,而今说时心里仍小鹿撞撞。 那是少男时节。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暗暗拿定主意:将来我的妻子,一定要是个大乳房。 从乳房向上爬,我又发现了脸蛋美,住下看,发现了大腿的美;最后,才发现 全身各部的匀称美所表达出来的整体美,这才是我应该追求的。我的思维好象是先 局部而后整体,但对局部的重视始终不衰。有一次,大家对维纳斯塑像评头论足, 我的看法使举座皆惊。我说:“ 她失去双臂,这没什么,主要的部分还在,比如 乳房。” 给我介绍对象的热心肠的人很多,三十多年来不少于几百个吧,我从不拒绝别 人的好意,无论多 忙,也要抽出时间去见上一面。尽管去时并不抱有希望,有 时,甚至就是为否定而前去会面的。我要亲口告诉面前的女人,当然是用礼貌和温 存的语言:我们分手吧。 一个个女人被我否定掉了。有的见过一面,有的来往过几回,但最长的也没有 超过三个月,当然,其中不少回是因女方看不上我,我处在被否定的地位。这又有 什么关系,她们不否定 我,我也要否定她们的。只有否定前一个,才能追求后一 个。不断的否定,才有不断的追求。 况且,我把改变命运的希望,完全寄托在未来的妻子身上了,这是我人生的最 后一次机会。 我所寻找的女人,必需有再造我生活的能力,她能把我从贫穷、单 调的乏味的生活中拯救出来。这一次联姻,至少能使我身价十倍,甚至百倍。 唯有一登龙门。龙门何处? 靠介绍么?这是一条渠道,但成效不大。只有自己去寻找。 没有什么社交场所,我自我的去处。 下班后,我从不直接回家,而是在马路上漫步,在公园里徘徊。我等待偶然的 机遇。 世界上的因偶然而出现奇迹的事情太多了。甚至可以编成一部《偶然》辞典。 从中可以查到:由于偶然,贫民可以娶到公主,跻身于贵族显要;由于偶然,乞丐 能得到一大笔遗产;由于偶然,也能使战争转败为胜。根据我对宇宙的思考,连地 球的形成也是一种偶然,星云凝集时,大量含水的一块星云与地球团偶遇,才使地 球有了生命的基础。如果含水的星云与火星团偶遇,那么地球上也就没有你,没有 我。 偶然,能决定地球的形成,决定战争的胜利,为什么不能改变我的命运?能, 一定能。 我四处去寻找偶然。 有时在公共汽车上,我发现了漂亮的姑娘,就忘了我该下车的车站,一直跟踪 着她;一无所 获地返回时,早已错过了上班的时间。有时,我故意买两张电影 票,在影院门口寻找退票的目标。退票,是一种非常安全的狩猎方式。我走上前 去,问一声,你买票吗?这行为是无可非议的。她顶多白我一眼,不买就是了。如 果买了,那就和我紧挨着坐,就有了说话的机会。可是,这种狩猎方式,命中率不 高,我看得上的姑娘都有人陪着。往往,我白白费了两角五(我不愿意把票退给男 人,而宁肯废了),坐在影院里,看着旁边的空位子谙然神伤。 既然是“偶然”,那就不会想碰到就碰到,只有靠耐心地寻找。 我寻找了一辈子。 除了上班和睡觉,我的时间都用在寻找上,北京市的大街小巷布满了我的足 迹。从黄昏漫步到黑夜,是经常的事。夜间狩猎,更能拓展想象的空间。夜晚,街 上行人稀少,我也许会 碰到下中班或上夜班的女工,我利用她们的胆怯心理上前 护送;也许能碰到迟归的少女,我把她送到家门。但是,这样的“偶然”也绝少发 生:街上,单身女人是有的,但我刚一试图接近,她便敏捷地逃脱了。女人不管看 上去多么笨,逃起来都是很快的。 我只好收起我的弓和箭。 也有成功的时候。 那是夏天的一个夜晚,我在月坛公园徘徊。象往常一样,没有什么明确的目 的,象条饿狼似 地转来转去。我发现一个女人也在没有目的地转来转去。 没有目的的漫步,反而泄露了她有所期待的内心需求。我断定她是个空虚的女 人。便走上前去问: “同志,请问几点了?” 打听路、问时间,是我接近目标的语言的方式。 她莞尔一笑说:“六点五分。” 别小看她的回答,她要是对我冷漠,只说“六点多”就行了,把时间准确到分 地告诉我,说 明她对我的好感。 我接着向她打听路。她完全明了我的用意,直截了当地说,附近有个小公园 (是月坛公园的另一部分),我们上那儿去吧,那儿人少,方便。 刚在幽蔽的角落里坐下,她就靠进我的怀里亲吻,拥抱,该作的都作了,她却 始终不问我的姓名、住址、工作单位。我明白了,她需要的不是我,是任何一个男 人。 她比我勇敢。 我们约定好再见面的时间、地点,分了手。 在约定的日子,我按时到百万庄车站。等了半天,也没有见到她的影子。她没 有留下姓名地 址,我除了傻等没有别的办法。 就在这时,一个重大的偶然降临了。 耳畔,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虽然是中国普通话,但并不标准,生硬的造 句,语调却十分轻柔。 “友谊宾馆,你能告诉我,去的路吗?” 友谊宾馆?我当然是轻车路熟。我去那里会过英国小姐迪莉雅呢。 我冲她礼貌地笑笑,先赢得她的信任与好感 ,对迪莉雅我就是这样。 黄皮肤、黑眼睛、小鼻子、衣着朴素,她完全是中国人的长相,这使我略感的 失望。但她举手投足、眉宇之间流露出的自信有礼,镇静自若的贵族气派,是中国 姑娘身上所罕见的。 “要是您不反对,我送你去吧,路不好找呢。” “谢谢。” “乐意为你效劳,非常荣幸。” 我模仿外国绅士的措词,当时还颇为得意,后来才知道,她当时就在心里嘲弄 我企鹅式的蠢笨。她回国求学欣赏的是,中国神韵,不是我半吊子的洋腔洋调和幼 稚的骑士风度。她当时同意由我送她,实在是急于去友谊宾馆,不过她还是从我的 蠢笨中看出了善意。 她和我在月坛公园里偶遇的那个女人完全不同。路上的谈话从她坦率的自我介 绍开始,她是美籍华人,但却随父亲在瑞士长大,这次回国是为了学习中医。她住 语言学院,到友谊宾馆 是看望友人。 多么奇妙,她的条件接近了我的择偶标准。她称不上很漂亮。我呢,也不把漂 亮放在首位了。重要的是她能带给我幸运。她能让我把梦想变成现实。 在我的想象世界里,我对财富的需求也是台阶式地上升。我的起点是十万。也 就是说,我要求新娘能带给我十万资产。后来,我觉得十万块不足以支出我想象中 的消费。就增加到一百万。新娘必须带给我一百万。这你不必奇怪,即便在想象 中,人的胆子也是逐步放开的。我打听到在美国买一所高档别墅六十万后,才把新 娘的资产设计扩充到一百万的。再后来,我觉得一百万还是不够,不足以安排好我 想象中的开支。我除了别墅外,还要游泳池、高尔夫球场等附属设备;我还要三百 个床位的三星级旅馆,免费接待来访的朋友们和各国记者;我要有三辆小汽车和一 艘豪华游艇;我要支付几十名仆人的工资;我要置办十八世纪的贵族服装;我还要 举行一次盛大的婚礼。这些项目,使我对新娘又扩充了十倍要求,她应有一千万的 资产。 一千万,这是我想象的极限。超过一千万,我就不知道怎么花了。 寻找到有一千万资产的女人,也许并不很难。但我不能无限期地等待下去。这 倒不是我着急 ,而是因为这盛大婚礼必需在我的父母都健在的时候举行。二老养 我不容易,他们应该分享我的荣誉,分享我的快乐。在豪华的别墅里,在亲戚朋友 “看看人家的儿子”的赞叹声中颐养天年。那时候,他们再也不会象现在挂在嘴边 地数落我,“怎么生下了你这个废物哟”了吧? 她会是我父母的儿媳吗?她能给我和我的父母带来荣誉吗? 她有一千万资产吗?我没敢问,如果她有,还到中国学中医有什么用呢? 离友谊宾馆门口还有一段路,我就不往前送了。几年前,就是在那间门房,几 名警察盘问我 和迪莉雅的关系。 分手时,她给我留下了语言学院的宿舍楼号,欢迎我去做客。 与她分手后,我又回到百万庄车站。那位女人还没有来。可我要不是因为等 她,能碰到美籍华人姑娘吗?不能。一个偶然引出了另一个偶然。生活真是玄妙莫 测。 我到语言学院找过她三回。每次都谈得很晚。她很坦率,说她的父母不会干涉 她的婚姻。她自己的事完全自己作主。她听说,外国人与中国人结婚,必需加入中 国籍,是不是这样,她让我去政府问问。 她这是不是暗示可能和我结婚?我没有细想,隐约觉得她还不是我的终极目 标。我年轻,有的是机会,还有无数个偶然在街头、在公园、在电影院门口等着 我。她虽然是外籍,但不是外国人种,也不见得有多少钱。这种想法使我没有对她 紧追不舍。几个月后,我在人民日报 第一版看见“朱德委员长、叶剑英副主席, 接见前国民党高级将领××和他的家属”的新闻,照片上她站在朱德的旁边,原来 她是××的孙女! 这一发现,抬高了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如果我成了她的丈夫,那么这张新闻 照片不也就有我的形象吗?我理所当然地是××的家属了。 我急忙到旧址找她,她已经不在了。没人知道她搬到什么地方。 我本来可能抓到她的。 幸运之神,从我的手指缝溜掉了。 6 凡是认识我的人,都说我牌气好 。工作三十多年,我和任何人都没有吵过 架,连红脸的时候也没有。不信,你到我们单位和邻里街坊问问。 我对人,有种天然的信任,哪怕是陌生人、初次见面的人。 那是在人人佩戴毛主席像章的时代。上班要换工作服。我把脱下的中山装挂在 车间的墙上。下班的时候,我发现我发现中山装的毛主席像章不见了。我问谁谁也 没看见。于是我写了张纸条贴在墙上: “拿我像章的同志,请你在认为适当的时候,把像章还别在这件衣服上,谢 谢。” 中山装挂在原地。每天都蒙上一层灰尘。每天我都走过去看看,也许像章又回 来了。我把衣服挂在墙上,就是给他一个机会,在没人看见的时候,把像章送回。 一个多月过去了,衣服上蒙了厚厚一层尘土,但仍然没有人把像章别回原处。衣服 该洗了,我只好把它取下。 这件事传为笑柄。有人说我是刻舟求剑的傻瓜,有人说我是守株待兔的蠢人。 不,我不是傻瓜,也不是蠢人,我只是感到失望。 妹妹曾在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受了多年的罪。为了把她调回城,我没少奔波。 可她对我评价比外人还要刻薄:“我哥哥不是坏蛋,是混蛋!” 这是妹妹对哥哥的态度吗?可你要是问她,还是能从她对我的埋怨之中体会到 她对我的关心和爱护。 妹妹的批评,也是有理由的。 拿破仑有滑铁卢之败,我有月坛公园之失误。 月坛公园,是不为人所瞩目的街心公园,它的妙处在于不收票,离工厂又近, 所以我总去那 儿撞撞“偶然”。 当我在月坛公园的小树下,机警地扫描过往的女性,试图发现狩猎的对象时, 当然不会想到人类一场巨大灾难正在悄悄逼来:饥饿的地球已张开了巨口,准备吃 它的晚餐。它没有马上 动作,许是拿不定主意先吃哪块肉吧。 我拿定了主意,朝她坐的长椅溜过去。 凭经验,我知道此战必胜。后来,才知道,是她张开了巨口,等着我。 她见我朝她这边走,便故意在椅子上挪挪身子,看上去是漫不经心,实际是给 我腾出个地方。那意思是说:请坐。 多年的街头功夫,使我熟悉了另一种语言——无声语言;女人捋捋发梢、左顾 右盼、原地伫 立、假装去找丢在地上的东西等等动作,都是语言,象密码一样, 只要你熟悉它,就能猜出语言后面的秘密。 “请问,几点了?”还是稳妥点好。我的问话是安全的。 “哟,我表修去了。”她冲我歉意地一笑。 “这两天,有点热呀!”我把话题转到天气。 “这儿还算凉快。坐下歇会吧。请抽烟。” 我在她旁边坐下。她送过来一支中华牌香烟。又红又亮的中华烟放在她和我的 中间。好家伙,有几个中国人都抽上中华烟呢?我不禁细细打量她。很难说她究竟 有多大年纪,肤色黑里透红,只有长期在农田里劳作的人,才会晒成这样。她呢, 可能是在海滨避暑日光浴的痕迹吧,农民不会抽中华烟的。服装、鞋裤也很一般。 是呀,有些高干子女也是朴素的。举止作 派也有点土里土气。这也正常,在中 国,就是主席的儿女,也没有贵族气质。她张嘴一笑,露出两个又黄又脏的大板 牙,实在难看。不能以貌取人,我想了先贤的明训。 现在想起来,一定是震前地磁的异常变化,干扰了我的思维,才使我看上了 她,上了她的当,并久久不能醒悟。 她主动介绍说,她是高干的女儿,还没有结婚。到儿童医院给小侄女看病,中 午到这儿歇歇 。还说她哥哥一会儿开“红旗”来接她。 “我哥哥是司机,给首长开大‘红旗’。”她说。 我和她聊到太阳落山,也没见到“红旗”车来接她。她说可能是找不到地方。 “那我送你回家吧。” 她客气地拒绝了我的帮助。表示请我去吃点什么。我们进了公园附近一家小饭 馆,要了几个菜。钱当然是我花的,男人嘛! 我给她留下地址,却没想到她来这么快。第三天,她就来了,说坐“红旗”来 的。 坐“红旗”来的姑娘,当然会受到欢迎,她和我们全家共进晚餐。她把我的父 母哄得很舒服 ,洗碗涮筷子,干活利落。当时,整天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可我对她怎么没想到呢。 爱情乘上快艇,又转乘火箭。她在我家过夜了。 我家是里外屋。外间有十二平方米,父母住;里间不到八平方米,是我的天 地。插上门,父母不知道我在里面干什么。 她不仅脸黑,身上也黑。但我还是喜欢这海滨沙滩造就的日光浴躯体。美国的 富有白人,不是专门到海滩去把身体晒黑吗?可我不解的是,她肚子上有道长长的 手术刀痕,象灰墙皮上趴着一条大蜈蚣。 “盲肠炎开刀留下的。” 她拉我压到她身上。盲肠是在这个位置吗?我来不及细想:她牢牢地抱住我, 使我透不气来 。 她有两颗又黄又脏的大板牙,亲嘴时她嘴里那股老咸菜味呛得我恶心…… 地震了!我连跑到院子里的力气都没了,她掏空了我的身子。 亏她惦记我,地震第二天,她挟着两块透明塑料布和一双黑袜子来看我。她劝 我不必为她担心,好好照顾咱爹咱娘,用塑料布搭个抗震棚,袜子穿在脚上。 我打开塑料布,发现有道长长的撕口,还溅上不少泥渍。礼轻仁义重,可贵的 是她对我的一片真心。 她坐下来抽烟。两角钱一盒的战斗牌。自从同床共枕之后,她抽的烟没有超过 三角钱的。 叭,一口黄痰。我用脚蹭干。她说,地震了,她存银行的钱冻结了,取不出 来。“你先借我点,马上还你。”我把月工资的一半给了她。二十一元。 事无不可对人言。我陶醉在幸福中更是坦率,我把我的罗曼史告诉了工厂的同 事们。他们认 为此人可疑,劝我别上当。 我一笑置之。如果他们看见了她在床上缠住我时的狂热劲儿,就不会怀疑她对 我的爱了。 一天,她到单位找我,被保卫科扣住。三问两问她就漏了底。原来,她是卢沟 桥公社的普通农民,家里很穷,早结婚了,有两个孩子。 乖乖! 公社来人找我谈话。说她招了一个司机到家来,当着她丈夫的面,就敢抄家 伙。真不知天下 有“羞耻”二字。 那,她肚子上的疤?噢,那是她剖腹产留下的。你得把她送给你的塑料薄膜还 回来,那是队里盖菜畦保温用的,被她偷了给你。她骗过你什么东西? 东西?她骗的是我的感情,但她现在正是危难之时,我不能投井落石,我们毕 竟有过一段好日子。 我说:请你们转告她,她向我借的二十一元钱,我不要了。 这时,地震已过去一个多月,地磁可能恢复了正常,我的神志和判断力也随着 恢复了以前的水平。 7 可怜我的人,越来越多,工厂的小伙子,都结了婚,连孩子都上了初中。而 我,还是光棍一个。一个光棍。 有个好心的老太太,给我介绍了一个著名艺术家的女儿。情况有两条:有钱。 残废。 这位艺术家很不幸,他没有儿子,有三个女儿;两个健康的女儿先后死去了, 只剩一个残废。 我去见她。她家是所古色古香的四合院。虽抵不上价值六十万美金的别墅,在 中国也是显贵 的标志了,不能不对我说有一定的诱惑力。她是这所宅院的唯一继 承人,在财产上不会有任何纠纷。几万册书籍、上百卷字画,都将由她一人继承。 如果我愿意,那么我就是这一切的主人。四合院中间的空地,铺上花砖,拉起彩 灯,举办宵夜舞会,也是别有风味的。如果她象维纳斯一样,仅仅缺了两条胳膊, 主要部分都好,我认了。 她坐在轮椅里, 不能象维纳斯那样站立。不说话时,面部还好,一说话,五 官挪位。高位截瘫! 我犹豫了。她父母工资加起来七百多,外加一所四合院,也可能还有一笔存 款。但这些不足 以让我的天平倾斜。 我退却了。不久,她结了婚,丈夫是个农民。我有时去看她,在我的心底对她 非常同情;我没许诺这门婚姻,对她有些歉疚之感,特别是听说她嫁了个农民后就 更是如此。她的身体比过去好多了,但神情抑郁。看得出她的内心很悲哀。电视屏 幕里播放狄更斯的电视剧时,她和丈夫谈论狄更斯。该农民却听成了“敌杀死”。 他也没有错,电视剧前的广告就是新型农药——敌杀死。 错的是生活。是生活阴错阳差。 我蹦入青春的门槛比别人早,十一、二岁我就开始梦见意中人,青春的结束比 别人晚,虽然我的实际年龄已四十八岁(年龄公诸于世,我也不再把它浓缩了。可 我不明白,人们为甚么那么看重年龄,只要你的心是年轻的,总在追求,青春就属 于你),但我仍认为,它还不是 青春的结束,仅仅是青春的尾声。 我明显地感到青春一去不复来的悲哀,不是我头发的脱落,也不是眼角鱼尾纹 的增加,我看上去仍象二十多岁的小伙。 这悲哀的沉重袭来,是我和她去政府办理登记结婚手续的时刻。 登记结婚,就意味着我已失去了继续追求的最基本条件:未婚。 青春的梦,中断了。一张结婚证书,象一道拦河大坝,拦住了未来的“偶 然”,拦住了“偶然”带来的奇迹。 儿时,我不愿意钻到床底下,去拣逃散的算盘珠;现在,命运之神把我这粒算 盘珠拣回来,圈在四方框内,穿在小木棍上。从此,我只能象普通人那样,在小木 棍上作简单的位移。 登记的第二天早上,我从镜子里发现,我一下子衰老了。 求一佳偶,是我多年的梦想,踏破铁鞋无觅处,为伊消得人憔悴。而她真地来 临,我却惶惶不可终日。难道,对我来说,幸福不是得到,而只是追求吗? 从今以后,她就是我的“必然”了。这是我绝没有想到的。青春的尾声确实不 同于青春的起点。我变得多情、迟缓,优柔寡断。 在青春的起点和青春的高峰,经人介绍会面的女人,我往往当场就否决掉,干 脆利落,不拖 泥带水。可在她面前,我放弃了一次又一次的否定机会。 是她感动了我。她爱我爱得发疯,常常用舌头舔我,象老猫舔小猫一样。一天 见不到我,她就睡不好;两天见不到,她就发烧病倒。这样纯真、热烈的爱情之 火,终于把我烧化了。 除了爱,她几乎一无所有。她是个老姑娘。老姑娘往往有点积蓄。她有一千多 块钱。这个数目,不仅和我设计的一千万无可比拟,即便在现实生活中也实在可 怜,连一套好一些的组合家具也买不起。 她从她的家不可能继承任何遗产——她的父亲是个普通工人,工资入不敷出。 她家的房子很紧,她很羡慕我的不足八平方米的小屋。 汽车、游艇是不要想了。目前,连辆自行车也不敢买,因为还有更需要的东西 需要添置。 我现在甚至觉得住房狭小是个优点,可以少买家具,少花钱了。一张双人床占 了大半个房间 ,再买张一头沉就够了。 双人床和一头沉,我还没有买。我八平方米小屋的摆设没有任何变化,一切都 和单身时一样。 不是没有钱,买一张席梦思和一头沉的钱还是有的。我想把“办事”拖下去, 能拖多长就拖多长,多延长一天单身生活,就是多一天青春。 她爸爸对我起了疑心,对她拍桌子叫:“你说说,他究竟安的什么心?你找个 什么样的找不着,偏偏看上他这么个呆子!” 虽然还没搬到一起住,但我已经被管制起来了。到街头巷尾散步的惯性依然存 在,有时我溜弯回来,她早在八平方米小屋等我多时了。劈头就是一句:“你上哪 儿去了?” 厮守一起时,她也不放心,我的眼珠刚定在一点上,这是我思考时的神态,她 马上就问:“想什么呢?”好厉害的小木棍! 她仿佛发现了我不象她爱我那狂热地爱她,常常哭泣。她怎么能理解我的悲哀 呢?择偶,是我改变命运的最后一次机会,前途、理想、身家性命均系于此。然 而,她没有使我的处境往好的方面转倾;相反,带来了新的矛盾,她和母亲处不 来。婆媳不和,儿子两头受气,我竟 落到了这样庸俗的困扰里。 所幸的是,她爱我,狂热地爱我。美中不足的是她的乳房平平,欠丰满少弹 性。一对丰满、高耸的乳房,是我童年的梦想,小小的梦想。小小的梦想也没能实 现。 我寻找新的精神出路,探索新的哲学。开始悟到,世界上只有人的感情最可 贵;财富、荣誉、显赫的地位,都是过眼烟云。为了她,我宁肯不要别墅和三星级 旅馆,不要附属设备。 再见吧,偶然。我愿意生活在必然之中。既然一切安排是必然的,我还有什么 可埋怨的呢? 纵有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女人是敏感的,她觉察到我情绪的波动,因而寝 食不安。她一遍又一遍地向我表明心迹,说愿意为我而死。问我,愿不愿意为她而 死? 在她一遍又一遍的追问下,我终于鼓起勇气说:“我愿意为你而死。” 她的爱,在我心扉上投下一道阴影。她让我明白了,爱情的最高表现形式是情 死。 一九八六年的雨特别多。一个雨夜,我从她家出来,她送我一把雨伞说:“留 作永久的纪念吧!” 永久的纪念?这是诀别的信息吗?她真要通过一死,把爱情升级吗? 我回到家,忐忑不安地度过一夜后,等待她的消息。傍晚,她来了,面带神圣 的肃穆,一派向遗体告别的神情。我心里充满了恐怖,也许她怀里藏着小刀子。我 迟迟不买家具,不举行结婚典礼,使她内外交困,所以才要死吧。 她刚进门,就扑到我身上,流着泪吻我的眼睛,吻我的胡子,吻我的嘴唇。我 脸上象淋了雨 一样湿漉漉一片。 她渐渐止住了啜泣,说:“你愿意为我而死吗?” 我的心跳得象非洲战鼓。我看不见自己的脸色,但我想象出,一定是死人般的 苍白。我的梦想很多,但从未梦想过情死这样可怕的事。 “你说呀,你愿意为我而死不?” 这话,我已经回答过不知多少次了。在昨晚送我永久的纪念——一把雨伞后, 含着热泪逼问 ,是不是在同死之前最后一次征求我的意见呢? 事已至此,我哆哆嗦嗦地说:“……我……愿意……为你而死……” “谢谢你,心肝。谢谢你。” 她边说边掏出一片褐色的什么东西,由于离我太近,我反而看不清它是究竟是什 么,只发现褐色上面有层白末。 她把褐色的薄片放进她的嘴里,用牙咬住一半,然后把剩下的一半喂到我的嘴 里。舌尖刚一 碰到塞进嘴里的东西,就觉得苦涩。天哪,她这是强迫我和她一起 服毒呀! 她的芳唇完全堵住了我的嘴。这动作以前称作“吻”,现在称作“堵”更确 切,因为它让我 喘不出气来。她想通过狂吻逼我咽下那可怕的东西。 她成功了。我感到那又苦又涩、略带甜味的东西正在融化,并且流进了我的 胃。 生存的本能、生命的活力救了我。我猛地用力,把她从我的身上推开,跳下 床,光着脚丫子 奔到屋外,奔到院里的自来水井台,学电影《追捕》里的男主 角,把手指伸进口腔,使劲地抠。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越吐越苦。扭开了水龙 头,我一遍又一遍地漱口。我希望这一 紧急处置,能让我从死神的手里逃脱;至 少,减轻中毒的症状,来得及去医院抢救。如果她用的是氰化钾,那我就完了。 我的爱情和梦想,是从这个井台开始的。三十多年前,我把手伸进了一个少女 的怀里;三十 多年后,在井台,我把手伸进自己的口腔,去掏胃里的东西。 命运,在让我白白兜了一个大圆圈后,回到它的起点。 她追到井台,惊异地问我: “你怎么了?” 我蹲在井台,不敢站起来,怕她又喂我。 “你倒说话呀,是不是不舒服?” 我横下一条心,问她: “你刚才给我吃的是什么东西?” “巧克力呀!怎么了?” 噢,一场虚惊,我摆摆手说: “没什么,我好多了。真的,好多了。” 我呕吐的真象,始终没有告诉她。 8 “她漂亮吗?” 我问他。他仿佛没有听见,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体验巧克力味的悲哀。 我给他点上一支烟,他默默抽起来。我们是在我家楼前的小花园里谈这番话 的,他是我多年的朋友,但近来很少见面。小花园里有三三两两的人乘凉,我们的 谈话的声音很低。 “你的故事,我把它写出来,你同意吗?当然,不用你的真实姓名。别的,我 可全盘托出了 。” 他默默点点头。 我笑着说:“我看,你还是抓紧把事办了吧。” “等等看吧。” 一切都已成定局,他还等什么呢? 我没有再劝他。几十年的交往,使我深知,他总是虔诚等待,惶惶企盼,苦苦 寻找。 哪怕,在弥留之际,他还会想:再等一会儿,一种起死回生的新药,就要出现 了…… (原载《报告文学》1986年第2期)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