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女友拾趣 □池莉 （摘自《给你一轮新太阳》，池莉 著，经济日报出版社，ISBN 7801276493 继《来来往往》和《小姐你早》之后，池莉又推出了散文新作《给你一轮新太 阳》。对于喜爱池莉作品的读者来说，读其散文，或许能够更为真切地走进池莉的 内心世界，了解到她的一些小秘密。通过那些优美、飘逸的文字，池莉的生活、情 感世界以及创作中的甘苦，将真实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当日做女孩子的时候，什么都可以没有，女友却是一日不可没有的。女友是女孩子的 影子。是女孩子生活的空气和水。我们上学，放学，看电影，逛大街，遛公园，永远是勾 肩搭背，永远在窃窃私语。我们之间毫无意义的闲话永远也说不完。我们经常在大马路上 忘形得走到了车道上面，惊呆一辆辆愤怒的汽车，被司机吼叫了之后我们还与他们顶嘴， 仿佛那大马路天生就是我们女孩子的。 也曾经以为女友是永远的。也曾经以为誓言是不变的。刚结婚的时候我们还互相打电 话，继续约在一块儿看电影什么的。说不准是从哪一天开始，约会变得疙疙瘩瘩起来。不 是你有事情不能够按时赴约，就是她有事情不能够按时赴约，心情逐渐调零。再后来，听 说张三有了孩子，又听说李四有了孩子。当孩子明显地拖累着你不能上街，不能逛书店， 不能逛商店和不能站在路边吃冰棍的时候，你这才发现自己的身边不再有女友，而你也不 再是别人的女友。曾经为你代班，为你撒谎，为你解忧的亲密女友消失了。就像阳光下的 肥皂泡，刚才还光滑明亮，转眼就破灭了，破灭得一点踪迹都没有。若干年前大家说过将 来我给你带孩子让你去看电影的话，早已在说话的当时随风飘走。 于是，育儿六年多，不曾有过痛痛快快的约会，不曾有过潇潇洒洒的逛街。一般总是 行走仓皇的模样，一手拎食物杂什，一手牵齐膝小儿，头发散乱，衣衫错落，口里不停地 嘟囔着童话故事，双眼紧盯马路上莽撞的车辆，活脱一幅俗妇携儿逃乱图。这般情形且不 说让现在的单身贵族们看见是如何地不屑和怜悯，就是自己每每打量自己，心中也是一团 说不了的委屈和烦恼。 当代的小孩子与以往的小孩子截然不同，一点懵懂没有，小人精一个，你的一切心思 都躲不过她的眼睛。当你的委屈和烦恼表现得比较突出的时候，她就来过问了。她说： “妈妈你讨厌我了？” 小女的问题直逼实质。你仓皇答道：“不，怎么会呢？” 小女不罢休。说：“那为什么对我苦脸？” 你只好赶紧解释：“不是对你苦脸。是对不顺心的事情苦脸。” 小女还不肯罢休，说：“我知道了。我就是不顺心的事情。” 你越发着急了，说：“你这么可爱，怎么会是妈妈不顺心的事情呢？” 小女下结论说：“因为你的事情就是我呀。” 这样，你就不得不放下手里进行的任何工作，与小女坐下来促膝谈心。告诉她，你是 妈妈的整个世界，但是你不是妈妈的全部事情。除了带你，妈妈还有其他许多事情。妈妈 要上班，要工作，因为要挣钱为孩子买奶粉。那么要工作就得要看书。要看书就得要上书 店。要上书店就没有人在家里看着孩子了。这就是很不顺心的事情了。因为一个大人同时 有好多事情要做，因此就会有好多的不顺心了。 小女听得很认真。说：“你没有孩子的时候也是大人，不顺心的事情来了怎么办？” 孩子的话忽然勾出了你从前的好时光。你对小女说：“有很多女朋友啊！大家经常互 相帮助啊！” 小女说：“那她们现在为什么不来帮助你了呢？” 你告诉她：“现在大家都有孩子了。” 小女想了想，之后老长地“哦”了一声，说：“我明白了。还是孩子的问题，孩子就 是不顺心的事情。” 你已经张开的嘴巴只好慢慢地闭上。你无言以对。你只有把你温暖的双臂张开，把你 慈爱的微笑开放，用你的行动证明一切。 小女歪靠在你的怀里。懂事地安慰你说：“也许我会帮助你的。我长大了以后就做你 的朋友。我来看家，你去逛书店去玩耍。” 谢谢！你开怀笑了。孩子没有想到，等她长大，母亲已老。已经不可能有足够的热情 和体力逛大街了。 没有料到，时间仅仅过去了几天。我的孩子就长大了。有一天晚饭之后，我们一家坐 在阳台上。户外春风习习，瑰丽的晚霞照得大地一片明亮。我六岁多的女儿从容而又得意 地宣布：“我觉得我已经长大了。” 我说：“当然。我早就看出来了。” 我的女儿接着说：“我觉得我已经是妈妈的朋友了。” 我说：“对，我也有这种感觉。” 奇迹发生了。我的女儿说：“我建议你们出去逛逛夜市，我来替你们看家好了。” 我们夫妻大惊，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女极其得意，幽默了我们一下。 说：“这位先生不想与这位女士约会吗？” 我丈夫茅塞顿开，惊喜万状，连连说：我非常乐意与这位女士约会。我非常乐意和她 出去逛夜市。 我弯腰抚摸着小女的头，问她：“你真的敢独自在家呆着？” 小女挺胸昂着，勇敢点头，慷慨大义地说：“我说过我长大了要帮你带孩子的。你们 去吧！” 我欣喜若狂。我热烈地拥抱了我的女儿。我的小女儿这么快就长大成人了！居然可以 替我照看她自己了！我真是幸运！ 就这样，我把家和家里的孩子全都拜托给了我的“女友”，与我丈夫并肩而去了。我 们果真去了夜市。逛了书店，买了不少的书。将购买的东西抱在胸前，走在大街上，东瞧 瞧，西看看，十分洒脱和轻松，心里涌动着无限感慨。我这个女儿才六岁就是我的朋友 了。我真是没有白疼她啊！ 大约一个多小时之后，我们回到了我们居住的生活小区。举目一看，整片小区漆黑， 停电了！我们夫妻大惊失色，不约而同发足狂奔。奔到自己家的那栋楼房前，敞开喉咙大 叫小女的名字。我们家居住在八楼。我们一步几级楼梯地往上跑。磕磕绊绊，踉踉跄跄。 我第一次觉得居住在这么高的楼层实在是太残酷了。 家门紧闭。家里无人应答！吓得我腿都软了。只见隔壁邻居举着蜡烛，送出了我们涕 泪交流的小女儿。一见我们，小女不好意思地扭过了脸去，抽抽搭搭，泣不成声。显然她 更多的是气恼和委屈。她气恼突然的停电破坏了她的壮举。 原来我们走了之后，不久就停电了。面对突然的停电，小女吓了一大跳。但是马上她 就对自己进行了思想工作：不要怕。电马上就会来的。妈妈马上就会回来的。她端坐在客 厅的沙发上，反复地念叨这三句话。小女懂得，既然自己主动承担了一件事情，她就要把 这件事情做好。小女绷着胆量，以妈妈的朋友自居，与黑暗勇敢对峙。但是，电没有马上 来，妈妈也没有马上就回来。而世界越来越漆黑。小女站起来，摸黑来到阳台上，想看见 道路和人影。谁知道夜色是那么浓厚，树影是那么茂密，楼房是那么高峭，时间是那么漫 长。当一切在黑暗中沉浸了太久之后，平日在小人书里，在童话故事里，在电视里活动的 妖魔鬼怪都开始蠢蠢欲动。小女终于抵挡不了这些妖魔鬼怪了，她害怕得大哭起来。她大 声地叫喊隔壁的邻居，希望他们能够过来帮助她。我们的邻居很快就过来了。当她们发现 我们家里只有一个六岁的小孩子独自呆在家里，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邻居责备我们 说：你们的胆子也是太大了！现在坏人这么多，社会治安这么差，而且楼这么高，阳台的 栏杆这么低，万一出了事情可怎么好啊！ 当然，我们也是越想越后怕，对邻居检讨个不停。可是我们的小女打断了众人的谈 话。她把一直紧紧搂在胸前的小糖盒递给了我，强忍抽泣说：“钥匙。” 果然，我们没有带钥匙。我们太高兴了。得意忘形了。如果我的孩子不把钥匙带出 来。门就反锁上了。我们就会有很大的麻烦，必须砸锁，我的小女真是我的好朋友，她在 黑暗中出逃的时候居然想到了把钥匙给我们带出来，这孩子太了不起了！ 邻居也大为惊诧，赞叹这个孩子了不起。因为他们带走孩子的时候，孩子哭得一塌糊 涂。哭得一塌糊涂的孩子已经出门了又退了回去。抱了一只小糖盒出来，始终紧搂在胸 前。邻居还以为小女抱着她自己的糖果呢。我六岁的小女儿就是在妖魔鬼怪的恫吓之下， 也没有忘记她今日之角色，完全是妈妈的铁杆朋友一个。 众人知道我们今晚的故事，皆大乐。大家纷纷夸奖小女，亲切地摸她的头发，揪她的 脸蛋和耳朵。小女在狼狈不堪的哭泣中破涕为笑。笑里有十二分的得意。从此，我们母女 便结为了密友。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