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  弦                ·孙犁·   一九七一年四月间,老伴在医院死去。我知道以後,劝住孩子们莫哭,先把他 们老姨叫来。她是我一九五三年从老家带出来,在我家帮了几年忙,後来参加工作 的。机关的革委会,原来派了一个人帮着办丧事。这个人抄过我们的家,我不愿去 叫他,他听说後也来了。我找了几个老同志帮忙,他们是杨、贾、石、马。我写在 这里,是表示永志不忘。因为孩子们没有经验,置备的装裹又很简单,妻长时间露 面躺在停尸板上。我从口袋掏出一块旧手绢,蒙在她的脸上,算是向她作了最後的 诀别。她的脸很平静,好象解除了生前的一切痛苦。我那时处境还不好,前途未卜 。孩子们各有心思,对我也冷淡,我每天劳动回来,在小屋里闷坐着。有次路遇大 雨,衣服全湿透了,回到屋里,也没有人过问,自己连抽了三支烟,以驱寒冷。   慢慢,我想再找个老伴。说是续弦,这是附会风雅。老伴从二十一岁以身相许 ,那时彼此有多少幻想。四十多年,经历了无数艰辛,难言之苦,最後这样相离而 去。以後的事,还能往好里想吗?我最初属意机关食堂里的一位妇女。她四十来岁 ,中等身材,皮肤很白晰,脸上有些雀斑,胸前很丰满,我在食堂劳动时,对我态 度和蔼。她是顶替死去了的丈夫,家也住在佟楼。晚上,我们常乘一辆公共汽车回 家。但我没敢向别人透露过,因为想到,既不属于一个阶级,我有些自惭形秽,怕 高攀不上。   不久,有一位女同志,愿意给我介绍,是在她那里帮忙的姨母。预定在老梁家 见面。我如期去了,一进大门,老梁的妻子就斥责我:“衣服也不换一下,大好天 ,你戴个破草帽来干什么!”进到屋里,形式很隆重,女方来了四个亲属。“你现 在住的那房子很小吧?”女方的母亲问。“也很低。”我说,“有个蚊子臭虫什么 的在房顶上,我一伸手就摸着了。”全场默然。我告辞出来,心想,女方长得太黑 ,也太胖了。第二次,老梁的爱人又给我介绍了一位会计,苏州人。我一听生在苏 州,觉得很好,在梁家三楼小书房见面。事先按照介绍人的嘱咐,我换了一身干净 些的衣服,没有戴草帽。当然那时也不是戴草帽的季节了。见过以後,女方对我评 价很好,她对介绍人说,“不好说话,不是缺点,他是个作家吗!”我却认为她个 儿太矮了。   听说我在找老伴,朋友们都愿意帮忙。在北京军队工作的老魏,给介绍一位流 落在江西的女同志,说原来是一位大校的妻子,并托老王把一张像片带到天津来。 老王给我打电话,叫我即刻去。说得很神秘,并有他习惯的那种加惠于人的味道。 我到了他那里,他正在用一块当作放大镜的有机玻璃,端详照片。我接到手里一看 ,果然不错。当然,这是女方年轻时的照片,距现在已经十多年了。不久,老魏打 听到了这位女同志的下落。她後来给我来信说:正当她傍晚堵鸡窝的时候,收到了 一封带有喜讯的电报。通信开始不久,我就接连给她汇去了几百元钱。这些年,我 其他无长进,唯物观念是加强了。她是一位恋爱老手,对付我是不在话下的。孩子 们听说她有海外关系後,曾要求几位老朋友来劝告,我听不进去,高卧破床,一语 不发。我有些破罐破摔了。伴随她,我曾在黄昏时踟躇,去石家庄,托人找住处。 披星戴月,赶开往家乡的长途汽车。在滹沱河大堤上行走,在大风沙中过摆渡。一 次,往返四十里去县城,给她接洽工作,犯了前列腺炎,倒在路旁的禾场上,差一 点出了大事。最後终于离异,我总以为是政治的原因。她背着包袱,想找一个更可 靠的靠山,在当时,我的处境,确是不很保险的。   所以,关于晚年续弦事,我从不怨天尤人,认为是我的患难一生中,必经的一 步。我的命运,也不会有比这更好的一步了。芸斋主人曰:婚姻一事,强调结合, 讳言交易。然古谚云: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物质实为第一义,人在落魄之时,不 只王宝钏彩楼一球为传奇,即金玉奴豆汁一碗,也只能从小说上看到。况当政治左 右一切之时乎?固知巫山一片云,阆苑一团雪,皆文士梦幻之词也。 ---- 输入:凯丽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