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示朴琐记 黄永玉   老了,才晓得世界真大。   我一辈子都忙。为吃饭穿衣;为自己艺术的长进;为自己教育自 己;没有空干别的了。人家问我为什么那么多同班同学?因为初中三 年总共六学期,我留了五次级;起码一百五十个老同学总是有的。几 十年后回到厦门,集美的老同学聚在一起,有时也开玩笑地帮我计算 老同学的名字,现在在哪里?当什么大医师、院长、教授、将领、各 类专家……   我书读得所谓的“坏”,是因为学校不好吗?不是的;集美学校 在全国论师资,论设备,论风水,不是第一也是第二。是我不好吗? 不是的,只不过那些国文课本都是我小时候念过的;另一些数、理、 化、英文,费那么多脑子去记,而我长大以后肯定用不上。   一开学,我便把领来的新书卖了,换钱买袜子、肥皂。一头钻进 图书馆去,懂的也看,不懂的也看。   “书读成这副样子!留这么多级!你每回还有脸借这么多书,不 觉羞耻?……”   这是管图书出纳的婶娘骂我的话。   有时她干脆就说“不准借!”   我间或故意从她办公桌边走过假装到报章杂志桌子那头去,让她 看到我,如果她微微笑了一笑,这说明她一早起床情绪好,我马上进 书库乘机抱一堆书到她面前。她会摇摇头,再笑一笑,留下了书卡, 叹口气,暗示我无可救药,而她慈祥无边。   我甚至计算着叔叔、婶婶的寿诞、结婚日、孩子生日之类的喜庆 日子去借书,钻个吉利的空子。   是的,留那么多级还借那么多课外书羞不羞耻?唔!不要紧的!   我只是烦!那些数、理、化、英文课本让我烦!不借书给我也 烦!有没有脸借书这句话我至今好笑,借书还要脸吗?   集美学校我第一个美术老师是郭应麟,他是真正正式的法国巴黎 美术学院毕业(有的人不是),油画人物和风景都行。我敬畏他是因为 我不懂油画,他提到的一些外国画家我大部分不认识。他原是集美毕 业才去巴黎的。他说话喉音、鼻音都重,带点洋味,穿着又很潇洒。 跟在他后面去美术馆,穿过油咖哩树和合欢树林荫,心里很神气。走 廊里挂着大幅大幅他从巴黎临摹回来的油画,装在金框子里。其中一 个老头子在钢琴边教一个漂亮之极的女孩子弹钢琴的画,让人心跳, 仿佛她是郭应麟先生的亲生女儿,怕郭先生生气,只好偷偷多看了几 眼。   郭先生后来到印尼去了。几十年后我们又见过一次面,不赘叙。   郭先生走后,来了也是集美校友的朱成淦先生,听说他念过中大 美术系。教务处有位教务员吴廷标先生,也是位美术家,会剪影、雕 塑、漫画。劳作教员许其骏先生是日本留学生,也画画,竹器编织真 是了不得;编出的竹器像九层象牙那样,玲珑剔透,完全看不出所以 然;一经他点化,只要细心却又人人会做。我佩服、欣赏这手艺却是 不耐烦专心破那些根根一样齐整的篾片,所以我也少跟许先生亲近。 几十年后他老了,我去拜望过他,还给他画了张速写。   后来又来了施游艺先生和也是集美出去的黄羲先生。   施先生教音乐也教美术,教了两下子美术见到我们这帮学生可能 心里有点虚,便专门教音乐。他歌唱得真好,嗓子抖得听来舒服之 极,对艺术十足真诚,不知怎的却悄然地隐去。   黄羲先生在杭州美专教过国画,我们一听就佩服立正。他瘦而 黑,留微微上竖的西式长头发,声音温婉,约带点福建仙游地区腔调 的普通话让人听来舒服。他用了不少课时讲笔墨。铺张纸在桌上,又 是墨又是水地讲笔墨浓淡交错效果,浓先淡后如何,淡先浓后又如 何,很抽象。除了我和另一个高师姓郑的同学听了入味之外,别的同 学都希望他马上画个美人、雀鸟看看,有点等得不耐烦了。他不急, 周围的人也不敢开口。他让我们照着他的办法做,品味品味自己做不 做得来。他说,凭这些笔墨水分在纸上来来去去,什么具体东西都不 画,懂得到它的妙处,就算是悟得笔墨了。到时候你再写山水花鸟人 物时一定就快乐得多。他画了一些山水花鸟让那些同学去临,单叫我 和姓郑的同学到他屋子里去看他画人物。福建仙游这地方非常了不 起,出了许多大画家,李霞、李诘、李耕、黄羲,以后还陆续地一辈 又一辈的年轻画家出现。这一帮画家都是把纸绷在墙上画画的。李耕 老头用左手画画,手指夹缝里夹几管不同颜色的笔,可以随意地换来 换去。他那时怕六十多了吧,一撮又硬又短胡子,一顶毡帽,不按季 节换长袍子,趿拉着布鞋走四五里长街去吃云吞,后头跟一串小 孩……李耕是我至今还很佩服景仰的人,我暗暗受着他的影响,他的 佛,他的胖弥勒,他的岩洞、山脉有很渊雅的法度。能说黄羲先生和 他有很好的关系,论年龄,该是个忘年交或是学生,我不敢说。黄羲 先生给我们两个人讲了些人物画规律的问题。头发、胡子、衣褶、面 容染色步骤……我记得点滴不漏。我叔叔知道黄羲先生给我开“小 灶”,当着许多同事说:“你们这样搞是大学专科水平了!”他是董 事长,可以打官腔:“怎么?你画屈原?你懂得什么屈原?”在校展 上,我画了张在江边的屈原,黄羲先生给题了两句鲁迅的诗句:“泽 畔有人吟不得,秋波渺渺失离骚。”旁边的芦苇和江波都是黄先生帮 着加添的,胡子上他也做了些工夫。像爹妈在客人面前小儿子唱歌表 演时忘形的帮腔。我胆子来得很大,冲着叔叔说:“我当然懂!不懂 就不画!”   “喔!你讲讲看,屈原是做什么的?……”   “……悲时俗之迫兮,愿轻举而远游,质菲薄而无因兮,焉托乘 而上浮?遭沉浊而秽兮,独郁结其谁语!……”   “你唔哩唔噜什么?”训育主任王某人说。   我看到叔叔轻轻对王某人说:“屈原的《远游》篇……”又转过 来对我:“你不好好读书,几时去啃这些东西?”   “我小学时候啃的!”   黄羲先生为这件事偷偷得意,他怕我的叔叔,我表面怕心里不 怕,我怕他干什么?有时是可以这样气气这些人的。   高中国文教员包树棠先生在场,后来他老是跟我套近乎。他是个 有学问的胖老头,除了旧诗还会做白话新诗,他写了一首追悼英年早 逝的国文教员温伯夏先生的诗我还记得:“……这薄薄的桐棺一具, 留给我伤痕深深……”   有一回他问我:“你上回吟诵的《远游》,说是你小学读的,那 时候你真懂吗?”   “小时不懂,大了就懂!”   黄羲先生的宿舍在膳厅右侧,每次排队用餐总要经过他的门口。 跟他同住一房的是图书馆的管理员徐什么衡先生。徐先生是江浙人, 很和气,走起路来自我得意,摇着右手,心里想着什么诗句的神气。 后来黄羲先生把他打了一顿,打得很厉害,黄羲先生被叫到校董办公 室去挨训。我去看慰他,他说这徐某人话多讨嫌!看起来,这是“好 人打好人,误会”!黄羲先生打了人心里仍然不好过,后来就走了。 我可以证明是他自己要走而不是给学校赶走的。打完了人仍然不好过 的事是常有的,我清楚,我特别清楚。这么好,这么温和的黄羲先生 悄然而去,使我难过得也想打人,后来多吃了几碗饭,总算平息好过 下来。   朱先生住在一间小屋子里,他画油画,也跟我们大讲高剑父、高 奇峰。经他这么一讲,看着几本高氏的画册,一页又一页地翻了又 翻,毛笔在纸上梯梯突突,有种拳打脚踢的印象。朱先生喜欢得不得 了。他宗的就是高剑父,画和字走高剑父的路子;要说岭南派,他应 该也是一份子,是不是一定要广东人才算岭南派?   朱先生参加学校的一切可爱的活动,他衷心热爱周围的日子,他 不太按照常规控制自己情绪。比如打篮球,跑来跑去发出怪声叫好, 惹得观众跟他一起起哄,这一来,又反馈给他自己,就闹得更起劲, 几乎把篮球赛变成另一种性质的节日。   朱先生心地纯良,两只眼睛像母鹿一样看着你,对你说话。又心 甘情愿地为学校剧团画布景、编壁报。我们的壁报可不是普通孩子们 玩的壁报。每晚有专人收听国际和国内无线广播新闻,第二天这些新 闻和有趣的图画穿插便出现在专门的壁报墙上。轮班带上耳机收听广 播,画插图和军事进展形势图,朱先生都有份的。有时作一些有趣的 漫画则是由姓郑的高师同学和吴廷标先生担任。他们那时都是青年, 究竟有多大年纪,如今我老了之后实在也算不上来。我十二三或十三 四或十四五的时候,起码他们也有二十几三十了。如今我七十岁,他 们呢?谁爱算就自己算去吧!有一天在朱先生家,他正在画贝多芬的 油画像,他说,贝多芬是一个伟大的、强烈的音乐家,我要把他画成 一团火焰。我没想到画家想怎么画就怎么画。“过两天你看吧!”过 两天我去看,他不画了。他说“难”,不满意,画不下去。一个画家 什么都能画,哪有画不下去的道理?爱画不就画了?他真的不再画下 去了。“咦?——你怎么不参加木刻协会?要参加我给你介绍……” 朱先生说。“不参加!我不晓得木刻是什么?”“不晓得?从血花日 报上照着临摹的那些不就是木刻?”“不就是画报上的一种画吗?” “是画,是木刻画,是用刀子刻好再拓印出来的。”“没见人刻 过。”“我也没见过,不过,我认识他们的一些人,我认识郑诚之, 又叫野夫,是个有名的木刻家,他和另一个木刻家金逢孙在浙江金 华、丽水一带办了个东南木刻协会,你可以参加做会员。以后,你也 可以用板子刻真的木刻,不用再临摹别人的木刻画了……”“参加了 我也不会!”“哪!参加了,你是会员,他们会寄东西给你,学习木 刻的方法啦!消息啦!说不定有一天会登你的画咧!”“唔!那倒是 可以试试。我一个人不行,我要拉林振成、叶国美一起参加!”“是 你同班罢?他们也爱画画?”“不太爱——我们是好朋友。——底下 怎么办我不懂……”“我今晚就写信给野夫,要他们寄简章和入会手 续来!”“你讲的那个会,有没有黄新波、温涛在里头?我从血花日 报上临摹的木刻是他们的。”“我晓得黄新波和温涛,不过我不知道 他们在哪里,也不认得他们,我看我们先办这件事罢!”   过了一个多月,朱先生很机密地拉我到石牌坊底下,口袋里掏出 个厚信封:“来了!”   一大叠油印文件,重要的是要交一块二角钱。   “完了!”我想,好处没到手,先要我一块二角钱,我哪来一块 二角钱?我身边要真有一块二角钱,用处可大了,入会才怪!   林振成急着想做不明不白的会员,叶国美不想,后来就不要他; 林振成沾我的光参加了东南木刻协会做了会员,我的会费是林振成出 的,他父亲做过团长,有钱。   填表,亲属那一栏,朱先生说:“……你祖母黄邓氏就不要写 了。”   寄出林振成和我贴了照片的入会表,不久就收到寄来一包包的材 料,有会员通讯,活动情况,最让人心跳的是上面印有一朵小桐花的 铜徽章。这要紧得很,尤其是林振成,他出出进进都把这小徽章挂在 童子军服左胸袋上头,真像是一个人物了。有时问我:   “是什么会?我忘记了,你讲!是什么会?”   跟着来的麻烦事很多,东南木刻协会代售木刻刀。做一个木刻协 会的会员没有木刻刀怎么行?林振成想想也是,于是又邮购了两盒木 刻刀,一盒送我。   讲到这个林振成,他一幅木刻也没有刻过。刀子呢?拿回乡里老 家书桌上供着。暑假,我陪他去永春县考中央军校,他数学、理化都 好就是国文不行,第二天让我混进去帮他做了作文枪手,考上了。一 九四八年他到香港时来看我:   “你看,你害我进了中央军校!”   “你还刻木刻吗?”我问他。   “一辈子没摸过!”   后来想必是到台湾去了。   我认为木刻刀是一种精密的机器,尤其是三角刀,看来看去不懂 得怎么用:大概不至于仅仅为了在木板上挖一道细沟吧?其实就是拿 来挖一条细沟的。   我按照野夫写的一本《怎样学习木刻》的书开始行动起来。   我还不懂得木刻工作的意义,只浅尝到它的快乐和兴奋。爱默生 就说过:   “在年轻人的心里,每一件东西都是个别的。”   我一边做一边惴惴不安,这行动会不会是一个岔道?万一一直这 么做下去,一年、十年,结果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就好像古埃及人 按照正确的图纸盖一座金字塔,塔倒是盖好了;只因为颠倒了图纸, 尖朝下,底座在上地完成了……   朱先生似乎也不是很有把握:“管它,刻了再说。”   好的油墨是石印铺讨来的。我试着一幅幅刻下去,刻了就拓印。 在周围人的眼睛里我开始威风起来。   朱先生像只老母鸡带着身边刚出壳的惟一的小鸡,四处显颜色给 人看,还把我的第七、第八或第九幅作品寄到沙县宋秉恒的《大众木 刻》杂志去,发表了!《大众木刻》有宋秉恒、荒烟、耳氏、朱鸣 罔……这些专家的木刻,我能夹在他们行列中。想想看!你想吧!我 是什么吧?从此我知道世界上有一种艺术叫做木刻,木刻界有许多杰 出的木刻家——野夫、陈烟桥、李桦、黄新波、罗清桢、宋秉恒、荒 烟、章西崖、朱鸣罔、耳氏……连同我知道的漫画界的张光宇、张正 宇、张乐平、陆志庠、叶浅予、华君武、张仃、高龙生、汪子美、黄 文龙、丁聪、郁风、黄苗子、黄尧……我觉得肚子里的知识学问饱和 得不得了了。我在一些记者访问中提到我第一次拿稿费是五块钱,现 在想想未必可靠;大概没有这么多。叔叔每月才给我一块钱零用;可 能是两块多钱稿费吧?何况对待初出茅庐的人,《大众木刻》不会这 么大方。不管多少,反正给我以很大震动。不怕见笑,甚至我约了几 位铁哥儿们一起才敢上的邮局。我要他们在门口等着,一旦出事别撒 开我跑了。我心跳不止,递上了汇款单、图章和学生证。里头的老家 伙慢吞吞,好像要断气的神气,又咳嗽,又吐痰,又拿一块垃圾似的 手巾擦鼻子,休息喘气,这老狗日真的给了我一叠钱。“你数数!” 那还用说!老子会轻易放过你?数完钱,昂然走出邮局。那帮家伙一 个个居然都健在,一拥而上,其实不一拥而上也没什么大不了!一哄 而散也没什么大不了!不就是上邮局取钱吗?请大家到中正街粥铺一 人一碗牡蛎稀饭,多加胡椒多加葱姜,吃得大家像群打败了的强盗。 侯宝林有一段相声,讲到旧社会国民党的伤兵常常为非作歹,吃东西 看戏不给钱,甚至身边还带了小孩子。小孩子动不动也学着伤兵的口 气撒泼,遇到戏院查票不让进场的时候,小孩子就会提着嗓子学着伤 兵的口气大叫:“妈拉巴子!老子抗战八年……”我其实跟那个看白 戏的小孩子差不多,我的木刻生涯就是那么糊里糊涂开始的,有时 候,免不了也叫这么一声:“妈拉巴子!老子抗战八年……”   (原编者注:标题“示朴”,据古籍记载,器之不成曰朴。《汉 书·马援传》记载,马援长兄以“良工不示人以朴”勉励马援。作者 用示朴为题,是自谦也。)   (选自《文汇报》)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