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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与吉他 

庞培

　　多年以前，我有一把吉他，是漆木呈褐黄色的吉他。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学弹这种
乐器的，已记不清了。 


　　在我小的时候，我喜欢仰望天上的星星，尤其是夏天，躺在自家院子的空地和天
井搁好的门板上。白昼的种种神秘喧嚣都已消失了，和我一起玩捉迷藏的兴奋的小伙
伴们也各自回家了（我至今仍能回忆起他们走之前抹一把身上的汗说我要回家睡觉啦
之类的话）。突然之间，我感到一种巨大的寂静降临了，在我的身边，仿佛周围的夜
空向我俯下身来，往我身上吹拂它清凉的像白蝴蝶翅膀一样的露水、草地上看不见的
虫鸣、夜色和星空的恬静的呼吸。天地之广大令我震惊。星星在遥远的天际一动不
动，它们各自的光芒在暗中闪烁，像一堆永恒的篝火。你或许感到惊奇，因为你的身
子已在幻想中进入了一个像星际那么阔大的空间。 


　　通常我躺在门板上，不声不响地看很长时间。渐渐地，我会觉得又快活又伤心，
仿佛听懂了星星说的美丽而无奈的话。她们的腰身多么细啊！如果把她们比喻成人间
的女子，散布在我们头顶神秘的夜空的星星是多么娇艳的女性！在那些忧郁而不语的
夏日里，我平躺在纳凉的门板上，就这么痴迷地想着她们，仿佛在分担着她们的命
运……啊！那些乌黑、出神、晶莹的眼睛，从不移动的泪滴，永不干涸，永不消失！
直到我长大以后，有一年读到一首德国诗人海涅的诗，我才感到自己多年来仰
望星空时的奇异心情。那是一首爱情诗，是那位不幸的诗人独自一人时喃喃地说给自
己听的美丽的诗句： 
　　星星们动也不动， 
　　千万年高挂空中， 
　　它们彼此在遥遥相望， 
　　心里怀满了爱的伤痛。 
　　———海涅：《星星们动也不动》 


　　人从童年时稚气未脱的身体长到少年，再长成青年，只是在掠影般的时间尘世中
忙乱走动的人群。当他在越过他头顶的星空下面急急地奔走时，表面上看，他似乎已
脱离了儿时的那份伫立在星光下的屏息、惊讶和美丽的心绪，仿佛夜空、星星和世间
万物已跟他失去了关联，实际上并不是这么回事。不！恰恰相反，成年以后，他会在
熟悉的人脸上找寻到它————那在远方地平线上伫立不语的星星的光芒；那漆黑的
平原上的夜！他的身子的另一半会在不知不觉中倾听，因为那倾听，那份内心深处的
警觉仿佛是他灵魂的影子，投射在他内心深处的影子。突然之间，一切都获得对应，
进入光明之境……你的亲人，你对一双微笑的眼睛的怦然心动————儿时的星空像
一阵阵细雨，仿佛早已洒向并潜入你生活其间的尘世的现实。它们已经变成了一堵
墙、一棵树、一条花园中的小径或一种家具的轮廓，并在早晨的气息中闪烁。你已经
从一种微小的、孤寂的光芒中进入了一种博大的光芒。从那以后，宇宙的旋转，它的
星相、光束，就一直跟随着你，仿佛一名神秘的化了身的教士，因为艰难的布道而来
到了人间。只有少量的特殊人物，少量的眼睛才能看出这种化身，看出他脸上蒙的面
纱后面的那些坚定的特征。因为一阵阵树簇间的微风吹着，你的身子仍像往昔那样颤
抖、激动不已，感到凉爽。 


当我最初拥有成年后的第一把乐器，一把褐黄色的吉他；当我用手指弹拨它————
我在其中隐匿不见的眼睛里看到了消歇的星星的泪滴，一刹那，我仿佛是在跟夜空运
行的星星打交道。我想唱的歌曲，或以后才学会唱的歌曲，都像一道道光束射进我的
身体。我倚在窗前，感受着那年春天的黄昏里微热的风；第一次，我居住的地方，那
些窗户、房子、里弄，给我带来了一阵阵的令我颤栗不已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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