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龙应台答中山大学学生问 何志军   4月14日上午10时,龙应台在中山大学文科楼与中大学生会面。这是她 第一次来广州。学生们非常踊跃地提问,而兼具作家与学者双重素质的龙应台, 应对如流的机敏睿智更是启人心智,令人叹服。下面是根据现场录音整理而成的 部分问答。   率先提问的是一位女生:“您曾经讲过,德国是一个单一民族文化的国家, 不像美国那样的移民社会。那么,您作为一个中国人,居住在单一民族的德国, 是否会被接受?有没有异民族的感觉?”   龙应台:“我在德国生活12年,在实际生活中,像在街上,还从来没有因 为自己是异族人的缘故而遇到对我不礼貌或让人不愉快的经历。在文化层面上是 德国最重要的知识分子报纸的《法兰克福汇报》,我可以在它的副刊定期地发表 文章,这也许可以相当程度地说明我被接受的事实。但是,因为它是一个单一民 族的国家,所以在那儿也觉得挺寂寞的。”   第二位提问的是中文系研究生:“去年底读到您关于鲁迅杂文和您自己杂文 的比较,我觉得这是一个有意思的话题。请您进一步谈谈您的具体看法。”   龙应台:“谢谢你。在西安答记者问我对鲁迅杂文怎么看时,我的回答是, 鲁迅的小说是世界一流的。我完全对他拜倒。就小说来说,如果他是一条狗的话 ,那我就是它的尾巴。但是我又说,我觉得我的杂文比鲁迅的好。这句话一被形 诸文字,我就变成了大陆的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全场大笑)看了几篇斥骂我 的文章,我的感觉是有点滑稽:我的天哪!有那么严重吗?我对鲁迅杂文不推崇 ,主要是因为鲁迅杂文里有很多不面对事情本身、而对人的人格的攻击。在我的 杂文里,我是不会做的。这是一点。另一方面,在表现方式上,他有很多尖酸刻 薄的、情绪化的、“刺”你一下的表现方式,我觉得不够大气。也就是说,我个 人衡量杂文有些标准,而鲁迅杂文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是不高的。另外,今天我来 到广东,使我联想起我心目中景仰的一个写杂文的前辈:梁启超。(或许是因为 不少学生只知道梁启超是著名的维新人物,发出惊讶的骚动)我觉得梁启超的文 章不得了。有见解,逻辑思维非常清楚,而且有知识作为基础;不但有知识、有 理性、有逻辑思维、有锋芒,而且真正是充满了感情,充满了激情。所以,如果 允许我表达个人的评价的话,鲁迅不是我个人的范本。至于对我的说法不高兴的 人,我觉得你可以就文章谈文章,犯不着闹情绪。白纸黑字的东西,是可以比较 的,你不同意就不同意算了。(笑)如果你想要高兴的话,我不是说自己是鲁迅 小说这条狗身上的尾巴嘛。”(笑)   问:“请问五四文学和思想启蒙运动有没有影响到台湾现代文学?”   龙应台:“这个问题很好。像我这一代在70年代成长定型的人,可说是直 接受到五四文学的影响一路下来的。五四自由主义派的文人如胡适、傅斯年、蒋 梦麟、罗家伦等到了台湾,这条线的传承一路下来。比如说,胡适、殷海光—— ——现在大陆渐渐对他熟悉了————殷门弟子对台湾自由主义思想的传播着力 很多。像我们十几二十岁的启蒙期读的都是这些人的书。从文风来看,至少在文 字的运用上,因为没有大的政治波动和扭曲,它从五四以来就是自然发展的。所 以说五四的影响对于台湾的文学是非常深刻的。但是另一方面我也必须提醒,从 1987年之后,台湾意识抬头并且成为政治主流,现在开始有另外一个现象了 :也就是说,不少台湾的年轻一代作家————我的下一辈作家————认为, 五四是你们中国的五四,你们去反思吧,跟我没关系;五四从来没在这里发生过 ,台湾只有四百年的历史。所以,现在有这样一个分歧。他们这一线的年轻知识 分子怎么发展,现在还不清楚。但是至少到我这一代的作家为止,跟五四的文学 、思想以及对国家、社会的责任感的传承可说是一路下来的。”   当被问及对于台湾著名杂文家柏杨的看法时,龙应台说:“柏杨是我的老前 辈。我自己本身没有受到他的杂文的影响。但我非常尊敬他。我在1983、1 984年写《野火集》时,虽然承受非常大的政治压力,但我没有被关起来,书 也没有被禁。我把这归结于像柏杨以及50年代创办《自由中国》的雷震等前辈 的奋斗。我在1984年批评当政而没有被捕,这是因为像柏杨、雷震他们已经 一代一代地付出了代价。我们后来人是踩着他们的肩膀过来的,不能漠视前人来 膨胀自己。当然,如果要讲文字风格的话,我想我和柏杨的风格有很大差异。”   当有人问“文学与政治是否能够完全分开”的时候,龙应台斩钉截铁地回答 :当然不能!她说:“文学中歌颂当权的,自然是和政治分不开的;你如果批判 当代,那也是分不开呀。那么,你决定跟当代撇开距离,完全写个人的、不涉及 任何我这个书桌以外的世界,这种转向内心的逃避,也是一种政治态度。也是因 为现实如此,你被迫选择了这条路————又有哪一条路能跟政治分开呢?人生 在政治结构中,不管是积极的进取或是消极的逃避,都是对既存现实的反应。所 以我说文学与政治是分不开的。”   问:“您是一位非常成功的作家,您的作品具有很强的批判精神。但同时您 又是一位非常慈祥的母亲,有可爱的孩子。请问您如何看待这两种角色之间的差 别?”   龙应台松了口气,幽默地说:“谢谢你这个问题!终于有人知道我还是一个 母亲了!(全场大笑)我其实非常希望你们除了看我的《野火集》之外,还看一 看我的《孩子,你慢慢来》这本书。就纯散文而言,我觉得这本书是值得一看的 。(笑)在现实生活上,我是一位母亲,而且花很多时间在养小孩上面。家里虽 然有一个管家,不过只管打扫之类的杂事。孩子全部由我自己来带。作为母亲, 是一个全职的工作,非常沉重。而且,在德国的学校,从幼稚园3岁开始到19 岁高中毕业,都是中午放学回家。也就是说,大人得在家————和中国的情况 不大一样。这样子实际上对于写作是一种阻碍————我在这种矛盾里也煎熬了 很久————因为我写一篇最简单的文章也得坐在桌前6个小时不动,但我不可 能在书房里连续坐6个小时不动。因为第一个小时小孩就会跑进来,要在我膝盖 上坐一坐,要抱一抱;过一个小时又会跑进来,一定要带我到花园里去看他发现 的一只大老鼠……(笑)但是另一方面,庄子说世上所有的障碍都是一种助益、 一种推动,所有的阻碍到最后都是一种成长。关心我的读者会发现《野火集》和 我后来的作品之间的差距非常的大,如果用一个形容词来说,我后期的作品比较 ‘圆融’,比较‘深’了吧。这种‘圆融’,对事情看到它的复杂性,不但看到 它应该批判的一面,而且也看到它后面更深层的脉络。我曾自己分析,这跟我带 小孩、观察人性、在时间上挣扎的经验有直接的关系。所以,在这方面它不是阻 碍而是助益。”   当被问及她在《南方周末》上发表并引起争议的文章《感动,谁的商品?》 时,龙应台很有感触。她说:“这篇文章,研究文风的同学可以注意一下。当我 得到大陆作者的反应时大吃一惊。因为我在文章里完全不是说德国人也一定拯救 大兵————我从未说过,而且也没有这个意图。但是如此解读,对我来说是一 个非常大的惊讶。这种文化的误读常常发生。我倒非常希望有学者研究文风的差 异以及误解从何而来,它代表着什么样的深层文化含义。在大陆我常常被误读, 这是很有意思的现象。在关于《拯救大兵雷恩》的这篇文章中,我主要想说,分 清两件事情、两个概念。第一个概念是,当我们谈集体、谈历史的罪责的时候, 那么,像德国、日本这种曾经发动了侵略战争的国家,它们的历史责任非常重大 。但是,如果我们谈另外一个层面————人性的层面的话,我对《拯救大兵雷 恩》这部电影非常反感,因为,它只是表现美国大兵如何英雄,对占领区的小孩 多么好,是有血有泪的、看到是非的。我的文章认为,在人性的层面上,侵略者 也是受害者。是国家机器所卷进来的,而且很可能是没有个人意志抗争的可能性 。从人性的层面上来看,美国的士兵被派到欧洲战场上,跟德国士兵一样,在战 场上当炮灰,都是被国家机器卷进来的牺牲品。流行的历史解释是,侵略者不可 以谈人性。这篇文章有两条线,一条是对美国文化霸权的警惕,一条是把历史罪 责和人性分开来看。”   有同学认为台湾年轻一代对于日本文化的态度似乎比对大陆更为亲近,龙应 台说:“这个问题很复杂。第一,文化有强势弱势之分。美国就是一个强势文化 ,例如它的麦当劳文化席卷全球,不止是在上海、广州、斯德哥尔摩、柏林。在 亚洲,因为跟日本的历史渊源,台湾的青少年很容易受到日本流行文化的影响: 比如衣着、服装,尤其是漫画————只是,你不能把它当作政治现象来看,而 要当作一种通俗文化的传播流向来看。这就像现在的大陆受到港台强势文化的影 响一样。在大陆本身,像广东、广州文化又是强势文化。所以说,在任何地区都 有强势文化入侵弱势文化的现象。因此,台湾青少年对日本流行文化的接受可能 要从这个角度来理解。第二,台湾人对大陆人的态度亲近与否,则是一个政治问 题。台湾有不少人是1949年后从大陆来的,自然对大陆文化有着相当亲近的 感情。但有70%的人口已经在台湾过了400年,这70%的人的历史传承是 什么?在1895年以前,他们是从漳州、泉州等地方过去讨生活的,和他们的 地方观念相比,他们的国家观念可说非常淡薄,两个族群之间经常械斗,只有地 方意识而没有国家意识。1895年以后日本占据了50年,1949年以后国 民党统治至今又50年,这一百年的分隔,更使得他们对大陆的感情疏远了。所 以,一个要从通俗文化角度看,一个要从现实政治看,是两个不同层面的问题。 ”   这时举手提问的人越来越多,龙应台示意坐在后排的同学提问。问:“您的 作品中对女性的关注占了相当的比重。我们也知道,一个优秀的作家所汲取的精 神来源一定是多重的,简单的影响论并不足以说明问题。但我们不得不问,您对 于女性主义作家如法国的波伏娃如何看,同时,您如何看中国女性在文化地位上 受压抑的现象?”   龙应台:“谢谢你问这个问题。我关心女性,不是因为女性主义是这个世纪 流行的显学,不是表示我摩登。我关心女性,是跟我关心弱势群体的一贯立场相 一致的————我关心权力被剥夺的少数人,我关心受不到正常照顾的儿童,也 关心不受社会注意的残障人————我不可能不关心女性。因为,不管是台湾、 大陆还是西方,女性在文化、政治、自主权上,都还是弱势群体。中央电视台有 一次访问我,问我是不是一个女性主义者。我回答说,我当然是而且不得不是。 因为,如果说,我关心社会上一切我所能看到的不公平现象,我怎么可能不关心 女性?对于法国的波伏娃,我觉得她的《第二性》,是我们所有的人————包 括今天在座的男同学女同学————不可以不读的一本书。一个女性的解放,表 现在她不是一个人格依附于男性的个体。女性的解放还相对需要男性的解放,不 然,两性的关系将会是纠缠痛苦的。女性如果是独立自主的、有自己的头脑和思 想、有自己的能力————而且,有自己的爱的能力的话,这对男性将会是一个 最大的幸福。因为他不是必须承当所有的家国大任的、单独的、寂寞的、孤独的 性别。女性可以是他知性上一个最大的伙伴。在民族国家的层面上,如果说,它 能够让自己的这一半的人有机会发挥出自己的才能的话,那对于这个民族、国家 的助益也是非常之大的。当然,还要解释,在我的心目中什么是女性的真正的解 放。不是说,女性也一定要在事业上成功,做‘女强人’之类。真正的解放是, 女性知道自己的性向和潜能,而这个社会又允许她去发挥她的性向和潜能。具体 地说,如果一个女性觉得她一生的志向就是养小孩、她最爱做也最能做的事情是 养小孩的话,那么,她专心地做一个全职的母亲,那她就是解放了;如果说,这 个社会一定要强迫她去工厂里工作,把孩子留给幼儿园,那这就是不解放。倒过 来说,这个社会强迫你做一个家庭主妇,不让你有别的机会去发挥你别的志向, 那这也是不解放。所以说,在我心目中,女性的解放不是说应该到达某个目的地 ,而是那个过程,是不是有选择的可能。一个公平的、开放的、解放的社会得看 它有没有这个可能性,同时给了两性。以这为标准来看中国妇女的解放程度,那 当然还是不够的。”   同学们还问及龙应台对武侠、言情小说等的看法,龙应台认为现在正在进行 的许多研究,包括文学史的写作,对于“经典”与“野狐禅”、“严肃”与“通 俗”之间的界线划分,其实都要深入看它背后的指导思想是什么。   提问和递纸条的同学不见减少,可因为下午她还要赶去香港开会,时间逼着 龙应台不得不结束这次和中大学生愉快、坦诚的交流。 南方周末1999.5.7.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