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被忽略的自我评价   ——试谈毛泽东诗词研究领域的一大缺损   俞汝捷   自从毛泽东诗词于1957年《诗刊》创刊号集中发表以来,近半个世纪中,各 种注释、评论(包括文学史著作)多不胜数,全是褒词。唯一加以贬抑的是毛泽 东本人,但他的自贬从未引起评家注意;即使注意到了,也必定视之为“伟大的 谦虚”而忽略过去。这在“左”风肆虐、个人迷信盛行的年代不足为奇。奇怪的 是,当两个“凡是”早经纠正,唯实的学风重获提倡后,尽管毛泽东诗词又多了 几种版本,新的注释、评论也不断出现,却仍然无人重视毛泽东的自我评价(也 含有他对别人如陈毅的诗的评价)。究其原因,不外二端:一是缺乏诗词修养, 根本不懂毛泽东说的一些内行话;二是虽有修养,但有余悸,于是惯性使然地继 续“为尊者讳”,而不管“尊者”自身是否讳言。   这实在是毛泽东诗词研究领域的一大缺损,因为毛泽东是懂诗的;他的自评 真诚直率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语气的谦抑并没有掩盖一些重要的见解。从某种 角度说,正是毛泽东本人对他的诗词作出了最朴素最贴切的评价。   毛泽东的自评大体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总体性的评价;二是对具体作品的说 明。前者以致陈毅的信为代表,在致臧克家、致胡乔木的信中也略有涉及。后者 则见于他对诗词所作的批语、解释以及致李淑一、致周世钊的信。他的自贬主要 体现在总体性评价中;特别是在1965年7月21日致陈毅的信中说了这样一段话——   你叫我改诗,我不能改。因我对五言律,从来没有学习过,也没有发表过一 首五言律。你的大作,大气磅礴。只是在字面上(形式上)感觉于律诗稍有未合。 因律诗要讲平仄,不讲平仄,即非律诗。我看你于此道,同我一样,还未入门。 我偶尔写过几首七律,没有一首是我自己满意的。如同你会写自由诗一样,我则 对于长短句的词学稍懂一点。剑英喜七律,董老善五律,你要学律诗,可向他们 请教。   1978年1月此信首次于《诗刊》刊出,跟着就出现一批谈体会的文章,但对 上引这段话都好像视而不见,避而不谈。那时周扬刚刚复出,在海运仓总参招待 所的礼堂作报告。我恰好在京,便去旁听。记得他也曾谈这封信,从《诗经》的 比兴手法一直谈到别林斯基有关形象思维的论述,然而对上述引文也是只字不提。 迄今为止,我没有看到一篇文章对这段话加以分析。难道它真的没有研究价值么? 我看不然。事实上它从文体、格律的角度明确地表述了作者的一些基本见解;他 的自评、自贬正是由此生发出来。或者也可以说,在他的自评、自贬中包含了对 于文体、格律的基本见解。   首先,毛泽东将诗的内容与形式作了区分,认为内容再好,再有气势,如果 不讲平仄,就不能算是律诗。这是一句常识性的话,也可以说是对陈毅诗作的实 事求是的评价。陈毅很有才华,且富于诗人的激情,但不精通格律。只须翻开他 的诗词选,就会发现多数诗词都是不讲平仄的。甚至著名的《梅岭三章》,其手 稿的平仄也不符合诗律。这在毛泽东看来,就是“还未入门”。有趣的是,多年 来论及陈毅诗词的文章不少,却从未有人引用毛泽东的这句评语。我想多半是评 论者本身也不知平仄为何物,当然难以发表意见了。   现在的疑问是,毛泽东是讲究平仄的,他替陈毅修改《西行》,主要是推敲 平仄,使之符合五言律的格律要求,那么,他又为什么要自贬,说“我看你于此 道,同我一样,还未入门”呢?这里可能有两方面的因由。一方面是为了使语气 显得轻松、和缓,因为“还未入门”是一句很重的话,等于从诗律的角度对陈诗 作了否定,而有了这句“同我一样”,顿时化重为轻。另一方面则含有对自己的 诗作尤其是五律的不满。毛泽东写过五律,但生前从未发表过。在身后出版的诗 集中,收有五律四首,其中格律较严整的是《挽戴安澜将军》和《看山》,虽然 前者第七句出现三仄声,后者第三句失粘,但这类微疵在前人诗中多有,不足为 病。至于《张冠道中》、《喜闻捷报》则错得较多,可以说是“不讲平仄”的了。 应当指出的是,毛泽东自己对这些平仄上的毛病是一清二楚的。《张冠道中》、 《喜闻捷报》均作于1947年戎马倥偬之际,诗兴突来,遂无暇在格律上细予斟酌。 如果有充裕的时间和兴趣,他大概也能像替陈毅改诗那样,把这几首五律改得珠 圆玉润,毫无瑕疵。只是他后来似乎已失去反复推敲这些诗的兴趣,也无意公开 发表了。   写到这里,一个新的问题便自然出现:毛泽东的不少词也作于戎马倥偬之际, 如他自己所说,是“在马背上哼成的”,①可是都很符合词律,没有平仄上的毛 病,这又如何解释呢?   其实,毛泽东在上引那段话中已经作出回答,即他认为诗(狭义的)与词、 五律与七律具有不同的文体特征;词人不一定是诗人,诗人也不一定是词人;诗 人对各种诗体往往有所偏爱,不一定都擅长。我认为这一见解完全符合文学史的 实际。譬如宋朝的二晏、柳永、周邦彦、李清照、辛弃疾、姜夔等等都只是词人, 而非诗人;明朝则276年间一个有影响的词人都未出现。古代也有些人是兼擅诗 词的,但像苏轼那样成功者不多。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便两次提到“欧(阳 修)秦(观)之诗远不如词”,并指出原因在于“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 者之真也”。   从这样的见解出发,毛泽东把自己定位为词人,只是语气谦逊,说“我则对 于长短句的词学稍懂一点”。事实上他的词除了像许多评论文章指出的那样,在 思想艺术上有新的开拓,某些作品如《沁园春·雪》可谓震古铄今外,就是在形 式(格律)的把握方面,也进入了自由的境地。因为他喜爱长短句,许多词牌都 烂熟于心,所以即使在马上吟咏,也自然合律,不会出错。这也不是毛泽东独具 的才能,但凡在词的格律上下过功夫、有较多创作实践的人,都不难达到这种境 界。从目前发表的毛泽东的词作来看,没有一首是“不讲平仄”的。有时在用韵、 平仄(包括将拗句改为律句)方面与词谱的规定略有出入,那往往别具匠心,并 非无知所致。懂格律者的变通与不懂格律者的乱写不可相提并论。譬如韵脚方面, 《蝶恋花·答李淑一》一词二韵,有违常规,而毛泽东对此很清楚,其所以不改, 是不想损害原有的诗意,如他自己所说:“上下两韵不可改,只得任之。”②又 按词律规定,入声不能与上去声通押,而《如梦令·元旦》中,“路隘林深苔滑” 一句偏偏以入声字“滑”与“化”、“下”、“画”等去声字相押,读来并不难 听,这是一个创造。平仄方面,《沁园春·雪》起首三句都按词谱采用平收;而 《沁园春·长沙》第二句“湘江北去”却抛开词谱,采用仄收,这同样是个创造, 不仅考虑到诗意的连贯,而且声调上形成仄仄平平(“独立寒秋”)与平平仄仄 的对比,十分悦耳。此外,前人填“贺新郎”,喜作一二句七言拗句,而毛泽东 不论早年还是晚年所作《贺新郎》,均改拗句为律句,这就更是声律上的着意追 求了。   相形之下,毛泽东对自己所作诗的评价要低得多,不但对五律予以否定,而 且对七律也表示一首都不满意。我们当然不能据此认为他的七律都作得不好。事 实上在谈到具体作品时,他于谦词中还是流露了对一些诗句的自得之情。譬如对 《七律二首·送瘟神》,他一方面在该诗《后记》中谦虚地称之为“宣传诗”、 “招贴画”,另一方面又在致周世钊的信中对“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 河”详加解释,显然对这一以地球的自转和公转为依据、堪称前无古人的用典是 满意和得意的。又如他创作《到韶山》和《登庐山》后,在致胡乔木的信中写道: “主题虽好,诗意无多,只有几句稍好一些的,例如‘云横九派浮黄鹤’之类。” ③可谓于自贬中略含自褒。更值得注意的是他接下来说的一句话——   诗难,不易写,经历者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不足为外人道也。④   从该信的上下文可以看出,这里所说的“诗”,也是狭义的,不包括词在内。 只说“诗难”而不说“词难”,说明他写诗写得比较艰辛。而两次请胡乔木把诗 稿送交郭沫若“审改”,则表现出他的认真。最有意思的是“冷暖自知”一句。 只须将汗牛充栋的评介文章与毛泽东三言两语的自评放在一起,立刻就能体会到 这句话的份量。毛泽东的自评都说得很实在,擅长或不擅长,好或不好,了了分 明。而评介文章却总是一派恭维:词好,诗也好;讲平仄的好,不讲平仄的也好; 首首都好,句句都好。这种态度,不但使评论失去标准,变得庸俗,而且难免对 某些诗句作出似是而非的诠释。行文至此,我想起了治学严谨、受人尊敬的老编 辑周振甫。他的《毛泽东诗词欣赏》,着眼于典故的溯源和修辞的分析,有一定 的特色和价值;然而在只褒不贬方面他也未能免俗,有时为了“为尊者讳”,甚 至不惜作出十分荒谬的解释。   譬如《七律·有所思》作于1966年6月,通篇表现的是毛泽东在“文革”初 期的所思所想。经历过十年浩劫的人一读就能感受到当年那种紧张的政治斗争气 氛。以首句“正是神都有事时”为例,显然指的是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横 扫一切牛鬼蛇神》社论后,在北京许多学校出现的揪斗校长、教师的浪潮,以及 刘少奇等决定派工作组到校协助领导运动,中央文革乘机进行挑拨、捣乱等事态。 而毛泽东对当时形势的看法则是完全错误的。就在写完这首诗后不久,他就发表 《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把矛头直接指向了刘少奇。以周振甫的阅 历,对诗的背景和含义不可能看不出来,但他却故作糊涂地这样写道:“在首都 有什么事呢?作者要把首都建设成社会主义的首都,当然有事做。”⑤对全首诗 的解释也都是这种口气。看得出老先生笔下仍有余悸,但他忘了,对“文革”和 毛泽东晚年错误的结论早已写进《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 他装糊涂,岂非与《决议》唱反调了吗?   平实地说,毛泽东的诗不如词。他的诗也有相当的才气和功底,这从他青年 时期写的《五古·挽易昌陶》、《七古·送纵宇一郎东行》以及“自信人生二百 年,会当水击三千里”等诗句已可看出。他晚年随口替乔冠华续打油诗:“莫道 敝人功业小,北京卖报赚钱多。”⑥虽是玩笑,但平仄丝毫不错,显示出扎实的 基本功。尽管如此,他的诗在总体水平上仍然远不如词。平仄只是近体诗的一个 起码要求,除此之外,诗还有各种讲究。其中很重要的一条是洗炼,即用最经济 的手段来表达最丰富的内涵;故而名家作诗,从用字、用典到句式、对仗总是尽 量避免“合掌”。杜甫的七律,甚至连出句末尾的那个仄声字都要求上、去、入 三声俱全,目的就是为了避免单调、重复。毛泽东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知易行 难,实际做得不够好,——可能这也是他对所作律诗不满意的原因之一。下面聊 举二例:   《七律·长征》是影响很大的一首诗。其颈联出句原为“金沙浪拍悬崖暖”, 后改为“金沙水拍云崖暖”。“云”和“铁”都是名词,“悬”却是动词,用 “云崖暖”对“铁索寒”较初稿要工稳得多,所以这个字改得好。至于易“浪” 为“水”,则是不想重字,如他自己所说:“改浪拍为水拍,这是一位不相识的 朋友建议改的,他说不要一篇内有两个浪字,是可以的。”⑦我不知道提建议的 那位朋友是谁,但他似乎思虑欠周。他只想到“五岭逶迤腾细浪”而忘了“万水 千山只等闲”,当他为避免“两个浪字”而把“浪拍”改掉时,诗中却出现了两 个“水”字,真是顾此失彼。   律诗的中间两联除要求词性、平仄形成对仗外,在表达的意思上也是忌讳重 复的。在毛泽东的七律中,凡属较好的对仗,其对句都能在出句的基础上另翻一 层新意。然而也有不尽如人意处,如“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 (《七律·冬云》)据说上句是反帝,下句是反修;但就字面而论,两句的意思 是全然重复的:“英雄”与“豪杰”雷同,“虎豹”与“熊罴”合掌。无论如何, 这不能算是很成功的句子。   毛泽东对所作诗词的不同评价,还表现在愿否公开发表上。现在出版的诗词 集,将他的作品分为正编和副编。副编所收25首,大都是他不愿发表的作品。其 中词只有5首,另外20首均为诗。不愿发表,可能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但这个比 例还是足以说明他对长短句的满意程度远远超过了诗。   最后还想说的是,对副编中某些根据抄件付印的作品是否有错讹,我是颇感 怀疑的,因为有几首诗在用词、平仄方面错得莫名其妙,简直不像是毛泽东的水 平了。当然我并不清楚实情,但是有次读报发现的另一件事使我深感由不懂格律 的人来抄录诗词是多么容易出错。那是在2002年1月30日的《光明日报》上,刊 出了钟敬文口述的遗稿《百岁寄语》,记录者穆立立系诗人穆木天的女儿(现任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应该说,散文部分整理得不错。遗憾的是,她显然不 懂格律,在记录两首七绝时,均有失误。第一首错得很可笑:竟将第二句移为末 句,不但平仄不谐,连意思也欠通了。其正确的排列应为:“勇以捐躯六十春, 灵山今日吊忠魂。抚碑心事如泉涌,无计从君一叙论。”(“论”读平声)第二 首第二句“此事旁人笑如痴”的“如”字也有误,盖“仄仄平平仄仄平”,这里 需要一个仄声字。至于该版编辑韩小蕙,平日文笔倒也不错,可惜同样不具备判 别平仄的能力,所以对这类错误也根本看不出来。   既然如此,由毛泽东身边一些并不懂诗的工作人员抄录的诗词难道就不会出 错么?   ①《〈词六首〉引言》。   ②⑦《在〈毛泽东诗词十九首〉上的批语》。   ③④《致胡乔木》(1959年9月7日)。   ⑤《毛泽东诗词欣赏》。   ⑥ 章含之:《我与乔冠华》。 (XYS20040203)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