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摘自《生命的风景》,吴冠中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ISBN 753020520x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有售) 风景写生回忆 吴冠中   我作风景画往往是先有形式,先发现具形象特色的对象,再考虑 其在特定环境中的意境。好比先找到有才能的演员,再根据其才能特 点编写剧本。有一回在海滨,徘徊多天不成构思,虽是白浪滔天也引 不起我的兴趣。转过一个山坡,在坡阴处发现一丛矮矮的小松树,远 远望去也貌不惊人,但走近细看,密密麻麻的松花如雨后春笋,无穷 的生命在勃发,真是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是我立即设想这矮松长在半山 石缝里,松针松花的错综直线直点与宁静浩渺的海面横线成对照。海 茫茫,松苍苍,开花结实继世长!我搬动画架上山下山,山前山后捕 捉形象表达我的意境。 井冈写生   1957年我到井冈山写生,当时山中人烟稀少,公路仅通到茨 坪。我黎明即起,摸黑归来,每天背着笨重的画具、雨具和干粮爬数 十里山地。有一回在双马朝天附近的杂草乱石间作画,一个人也不见, 心里颇有些担心老虎出现。总算见到来人了,一位老大爷提个空口袋, 绕到我跟前约略看看我的尚看不清是什么名堂的画面,无动于衷地便 又向茨坪方向去了。下午约摸4点来钟,这位老大爷背着沉甸甸的口 袋回来了,他又到我跟前看画,这回他兴奋地评议、欣赏图画了,并 从口袋里抓出一把乌黑干硬的白薯干给我,语调亲切,像叔伯大爷的 口吻:站着画了一天了,你还不吃!   1977年,我第二次上井冈山,公路已一直通过我前次步行了 4小时才到达的朱砂冲哨口。我在哨口附近作了一幅油画,画得很不 满意,几乎画到了日落时分,才不得不住手。公路车早已收班,硬着 头皮步行回住所去,大约要夜半才能走到。幸好被我拦截了一辆拉木 头的卡车,木头堆得高高地,爬不上人,驾驶室里也已有客人,我勉 强挤下,一只手伸在窗外捏着遍体彩色未干的油画,一路上,车疾驰, 手臂酸痛难忍,但无法换手,画虽不满意,像病儿啊不敢丝毫放松, 及至茨坪,手指完全痉挛麻木了! 站   1959年,我利用暑假自费到海南岛作画,因经济不宽裕,来 回都只能买硬座。从广州返北京时,拖着大包尚未干透的油画,而行 李架上已压得满满的,我的画怕压,无可奈何,只好将画放在自己的 座位上,手扶着,人站着。一路上旅客虽时有上下,但总是挤得没个 空,谁也不会同意让我的画独占一个座位。就这样,从广州站到北京, 双脚完全站肿了,但画平安无恙,心里还是高兴的! 乐山大佛   四川乐山大佛,坐着,高71米,是世界第一大佛,如他站起来, 还不知有多高,不过单凭巨大倒未必就骇人,主要是由于岷江和青衣 江汇合的急流在他脚下奔腾,显得惊险万状。当我了解到由于此处经 常覆舟,古代人民才凿山成佛以镇压邪恶,祈求保佑过路行舟的安全 时,我于是强烈地想表现这种劳动人民的善良愿望和伟大气魄。迎着 急流险滩,我雇小舟到江心写生,大佛虽大,从远处画来,也不过是 一个普通的石刻,只能靠画中船只的比例来说明其巨大的尺度,但这 只是概念的比例,逻辑思维的比例,并不能动人心魄。我于是重新构 思,到大佛脚下仰画其上半身,又爬到半山俯画其下半身,再回转头 画江流……是随着飞燕的盘旋所见到的佛貌,是投在佛的怀抱中的佛 的写照,佛的慈祥安宁,似佛光的雨后彩虹……想让观众同作者一起 置于我佛的庇护之中。 速度中的画境   1972年,我第一次路过桂林,匆忙中赶公共汽车到芦笛岩去 看看。汽车里人挤极了,没座位倒无所谓,但我被包围在人堆里,看 不见窗外的景色,真着急。我努力挣扎着从别人的腋下伸出脑袋去看 窗外的秀丽风光,勉强在缝隙中观赏甲天下之山色。一瞬间我看到了 微雨中山色,山脚下一带秋林,林间白屋隐现,是僻静的小小山 村,赏心悦目谁家院?难忘的美好印象,我没有爱上芦笛岩,却不能 忘怀于这个红叶丛中的山村。翌晨,我借了一辆自行车,背着油画箱, 一路去寻找我思恋了一夜的对象。大致的地点倒是找到了,就是不见 了我的对象,于是又来回反复找,还是不见伊人山还在,但不太像昨 天的模样了,它一夜间胖了?瘦了?村和林也并不依偎着山麓,村和 林之间也并不是那样掩映衬托得有韵味啊!是速度,是汽车的速度将 本处于不同位置的山、村和林综合起来,组成了引人入胜的画境,速 度启示了画家! 监牢被卖   1960年到宜兴写生,发现一条幽静的小巷,一面是长长高高 微微波曲的白围墙,另一面也全是白墙,多属时凸出时凹进的棱角分 明的垂直线。两堵白墙间铺着碎石子的小道,质感粗犷的路面一直延 伸到远处的街口,那里有几点彩色在活跃,是行人。从高高的白围墙 里探出一群倾斜的老树,虽不甚粗壮,但苍劲多姿,覆盖着小巷,将 小巷渲染得更为冷僻。我一眼便爱上了这条白色的小巷,画了这条小 巷。   事隔20年,去年我再到宜兴写生,这条白色的幽静小巷依然无 恙。这回是早春,这白围墙里探出的老树群刚冒点点新芽,尚未吐叶, 蓬松的枝条组成了线的灰调,与白墙配得分外和谐,我于是又画了这 条白色小巷,画成了我此行最喜爱的一幅作品。在宜兴住了一个月, 画了一批画,临走时许多美术工作者和朋友们来看画,他们赞扬,因 感到乡土情调的亲切。只是有一位好心的老同志提醒我,说那幅白色 的小巷不要公开给人看,因那白色的围墙里是监牢。   回北京后不久,中国美术家画廊邀请我在北京饭店举办一次小型 个展,同时出售少量作品,售画收入支援美协活动。我同意了,展出 作品中包括了我自己偏爱的那幅白色小巷,但说明此画属于非卖品。 展出结束后,工作人员来向我交代,“白色小巷”偏偏列在已售出的 作品中了,我很生气,他们直道歉,说一位法国人就坚持要买这一幅。 我所爱的监牢就这样被悄悄卖掉了!   今年我因事又经宜兴,匆忙中又去看望一次白色的小巷,白墙已 被拆除一半,正在扩建新楼了。 冷和热   事情记得清清楚楚,但忘了是在西藏的哪一个山坡上了。我和董 希文一同写生,都画那雪峰,我们进藏5个月中反正经常在雪峰下讨 生活。我的画架安扎在向阳坡上,大晴天,乌蓝的天空托出白亮亮的 大雪山,亮得几乎使人难睁开眼睛。画着画着,太阳愈来愈温暖,愈 来愈热,我于是开始脱去皮大衣,画不一会儿,还得脱棉袄,奇怪, 太阳几乎烫人了,灼热难忍,我又脱,脱得只剩衬衣了,才感到很舒 服,在那高寒的雪峰下居然碰到这样一个温暖的天然画室,太美了, 而且无风。大约下午3点来钟我的画结束了,译员和司机同志劝我快 穿衣服,说太阳很快就要落山了,而我额头还冒汗呢。待穿好衣服, 去找董希文,我还不知他在何处落户呢。他躲在阴影处,太阳整天没 有发现他,他还正披着皮大衣在战斗,一面流着清水鼻涕,冻僵的手 已显得不太灵便。“太阳下去了,太冷了,快收摊吧!”我催他,他 说从早晨到现在一直就是这么冷啊!他根本没有脱过皮大衣。 误入崂山   1975年的夏天,我和青岛几个朋友一同去崂山写生,当时青 山和黄山一带不让通过,吉普车绕道李村将我们送到华岩寺下渔村旁 的一个连队里落脚。送到住地放下行李后,小车就要回青岛,有人想 了个好主意:我们随车回去,到北九水下车,然后从北九水翻山到华 岩寺,据说只要两个多小时,这样对崂山先认识个全貌,以便以后慢 慢选景。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司机也同意绕一点道先送我们到北九水。   我们在北九水吃了饭,问清了方向路线,出发进山时大约将近下 午1点钟。一路美景可多了,茂密的林,怪样的石,还有被遗弃了的 德国人盖的漂亮别墅。渴了,随时可遇到崂山矿泉,边走边评论景色, 讨论构图,说说笑笑,无拘无束,像进入了世外桃源。然而不知从什 么时候开始,早已看不出道路了,连人走过的痕迹也没有,我们仗着 有6个人,不怕,朝着估计的方向攀登,爬过一岭又一岭,那山总比 这山高,始终被陷在山丛中,总望不见海,渴了也遇不着矿泉了。日 西斜,“着急”在每个人的心底暗暗升起,但却互相安慰,说没关系, 离华岩寺大概不远了。傍晚了,天色暗下来,我想起白天解放军的介 绍,说崂山里有狼,毒蛇也多,还曾出现过没有查清楚的信号弹…… 我们高高低低在杂草里乱钻,有时攀着松树根跨过滑溜的峭壁,管它 毒蛇不毒蛇,逃命要紧,首先要辨清海在哪一方啊如今是方向也弄不 清了,6个人又有什么办法呢,60个人也抵不住黑暗的袭来。我们 继续挣扎,但预感到糟糕的下场了终于有人隐隐听到了广播,于是立 即朝广播的方向进发,珍贵的广播声千万别停下来我们猛赶,通身汗 湿,广播的声音愈来愈近,得救了,终于在月色朦朦下绕出了山,进 入了村庄,见到人家灯火时已近晚上10点钟了。这里属胶南县,我 们所住的华岩寺渔村属崂山县。第二天,主人请我们吃了一顿最名贵 的红鳞佳吉鱼,由公社的拖拉机将我们送回崂山县住址。后来别人捡 了一块很坚实的崂山石送我,我请王进家同学在上面刻了4个大字留 念:误入崂山。此石迄今保存在我的案头。 夜缚玉龙   抗日战争期间,我们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从杭州迁到云南,又从云 南迁到四川,中途,有几个同学不搭车,学徐霞客的样,徒步走上云 贵高原。他们走进玉龙山,路上李霖灿同学给我寄来明信片,一面描 写见闻,另一面是用钢笔画的玉龙山速写,真教人羡慕,遗憾未能跟 着去。从此,我一直向往玉龙山,她深深印在我的脑子里。   1978年我到昆明,便专程去访玉龙。在丽江街头遥看玉龙, 高空中那点点白峰和几小块黑石头,很不过瘾,尽管诗人们在歌唱: “遥看玉龙年年白,更有斜阳面面红”,但诗意重于画意,形象太远 了,不能感人。进入山麓的黑、白水地区去,交通很不方便,我和小 杨找到进林场拉木头的卡车,路险,卡车怕出事不肯拉人,感谢当地 领导协助出了辆吉普车。暴雨天我们到达了林场,住进伐木的工棚里, 用油毛毡补盖屋漏,铺板底下新竹在抽枝发叶。吃干馒头和辣椒,喝 大块木柴火上煮得滚烫的茶,蛮好的,只是雨总不停,一天、两天、 三天……似乎没有晴意。玉龙山在哪里看不见,只在头顶上,云深不 知处她也有偶一显现一角的时候,立即又躲藏了,像希腊神话中洗澡 的女神苏珊,不肯让人窥见。我于是将铺板移到小小的木窗口,无论 白天、黑夜、坐着、躺着,时刻侦察雪山是否露面。我悄悄地窥视, 惟恐惊动她,若发现有人偷看,她会格外小心地躲进深深的云层里吧 一个夜半,突然云散天开,月亮出来,乌蓝的太空中洁白的玉龙赤裸 裸地呈现出来了,像被牛郎抢去了衣服的织女,她无法躲藏了,我立 刻叫醒小杨,我们急匆匆抓起画具冲出门去,小杨忙着替我搬出桌子, 我哪里等得及,将大幅的纸铺在石板地上,立即挥毫。战斗结束,画 成后,我一反平常的习惯,居然在画面上题了几句诗:   崎岖千里访玉龙,   不见真形誓不返;   趁月三更悄露面,   长缨在手缚名山。 肥皂的身份   每次到外地写生,画具材料必须准备得十分齐全。1978年到 西双版纳,当时外地肥皂供应紧张,洗油画笔离不开肥皂,我带的肥 皂有限,便分外重视,每次洗完笔,便立即将肥皂收藏好,洗脸从不 动用。日子久了,总得洗一次内衣吧,洗衣总不能不用肥皂。但洗衣 和洗笔时完全是两种精神状态,洗笔必须严格要求,一丝不苟,洗衣 服洗个大概就算了,往往还心不在焉。洗完衣服后突然想起肥皂遗忘 在水池边了,洗笔时从来不可能遗忘肥皂,因肥皂的重要性只同洗笔 紧紧联系在一起,而洗衣服时便忘其重要的身份了。我惶恐地立即奔 到水池边去找重要的肥皂,不见了! 冰冻残荷与石林开花   夏天,北京的北海公园里映日荷花别样红,确是旅游和休息的胜 地。我长期住在北海后门口,得天独厚,当心情舒畅的时候或苦闷的 时候,便经常可进北海去散步。“四人帮”控制期间的一个隆冬,我 裹着厚棉衣因事进入北海,见水面都早已冰冻三尺,但高高矮矮枯残 的荷叶与枝条却都未被清理,乌黑乌黑的身段,像一群挺立着的木乃 伊。齐白石画过许多残荷,但何尝表现出这一悲壮的气氛呢这使我想 起了罗丹的雕塑“加莱义民”。强烈的欲望驱使我要画这冰冻了的荷 尸,我想还应该添上一只也冻成了冰的蜻蜓。亲人和朋友们坚决制止 我作这幅画,我没有画。   1977年我到云南石林写生,石林里都是石头,虽具各种状貌, 但也还是僵化了的石头嘛然而石林里开满了白色的野蔷薇,都是从石 头缝隙间开出来的。“四人帮”倒台了,我心情很舒畅。倒台前知识 分子们的心情还能舒畅吗我曾以为冰冻的荷尸正是自己的写照呢我于 是大画其石林开花,还题了一句款:今日中华春光好,石头林里也开 花。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