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黄土地上的北京知青                 ·萧谷梁·   去年,笔者曾三下S县进行农村调查,同时想了解一下尚留在那片黄土地上的 北京知青的状况因为我也下过乡,我们是一代人,是素不相识却永难相忘的同龄朋 友。据介绍,S县先后共接收过下乡知青千人左右。其中北京知青达四百。如今, 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了,绝大多数知青都已离开那里,在四面八方、各行各业找到 了自已的位置,剩下的北京知青只有十来个人了。   我向陪我调查的县委老陈提出能不能见见他们的时候,老陈当即拨通了农机配 件厂的电话。厂长答应,半个小时后杜亚琴即可到县委招待所来找我。问老陈怎么 这么“门儿清”,他说“杜亚琴,谁不知道?!”我问为什么,答曰一是由于她当 年的俊俏,二是因为她嫁过农民。   杜亚琴来了,用纯熟的当地话跟老陈打招呼寒暄,跟我交谈则用一口标准的北 京话。 老陈给我们接上头儿后就离开了。杜亚琴说她是拐回家洗了洗脸,换了身衣裳才赶 来的。说完歉意地一笑。这一笑便使我拂过岁月的风尘,看到了她当年的全部风采 和俊俏,果然是名不虚传。我说我当年也是知青,十七岁下乡,八年的知青生涯几 乎透支了整个人生,只留下说不清、道不明又解不开、化不掉的一腔情愫,一段记 忆。只这一句“我也当过知青”,杜亚琴便掏出手绢擦眼泪,我静静地坐着,递给 她一杯水。 杜亚琴的自述   我是十八岁时转插到S县的,原来我所在的中学是去吉林前郭旗,半农半牧。 冬天贼冷,夏天蚊虫还能对付,受不了的是蛇。半人高的草地里到处是蛇,有的趴 着,有的立着,还有的三五条缠绕在一起,一疙瘩一团地,直立着身子吐信子。我 当时刚满十六岁,看见蛇就浑身发软,走不动道,怎么“斗私批修”也改不了。给 家里写信说了后,爸爸就跟在S县老家的大爷联系好,我便离开同学们,一个人来 到了S县。老家除了大爷还有奶奶,我小时候还跟奶奶生活过,跟奶奶感情很深。 可奶奶的成份是地主,当时正在村里监督劳动。奶奶怕连累我,我也怕沾上什么, 便提出去S县最穷最苦的地方。私下里是想,离奶奶越远越好,好像这样就能摆脱 这个地主奶奶的阴影。县知青办的车子拉着我往“最穷最苦”的山区走,还远没到 最穷最苦的地方,我就害怕了。我说停车,我要下来,我就上这个村子。黑灯瞎火 地,我就进了这个村儿。   村里人却不想收留我。因为一人一份口粮,土地是有限的,添我这么一张嘴, 他们不愿意。怎么办?回吉林,想起那蛇就不寒而栗;去奶奶所在的村儿,是比蛇 更可怕、更不能想像的事儿。去别的知青点儿,人家都是集体来的,转插一般都投 亲靠友。唯一的办法是嫁人--这是村里人反复说明并劝导我的,因为嫁了人我就 成了他们村儿的人了。他们还热情地给我介绍了一个长我十七岁的单身汉,这个三 十多岁的汉子处处关心我,照顾我,我瞅他人老实,本份,经过半年多的犹豫,回 家去跟奶奶商量。奶奶只问了一句“这人啥出身”,我说贫农,奶奶说贫农就好, 贫农就好!“咋不是个嫁人过日子?娃儿,你就依了吧!”嫁了这个汉子以后我才 慢慢知道了,他原本有婆姨,还有一男二女三个娃。因为他当过大队会计,四清时 被怀疑有贪污问题,自已一时说不清,急火攻心,一下子就悟迷(糊涂)了。婆姨不 愿守着个痴人过,带着孩子离婚走了。后来,四清工作队撤了,他也慢慢明白过来, 好人一样,只是丢了家。   结婚以后,我整整在村里当了十年农民,跟他生了两个儿子。说不上什么感情 ,他人不坏,就是粗鲁……说到这儿,亚琴又擦眼泪。关于这桩婚姻,她不愿多提 ,我更不忍多问,于是十年的山村生活随着她的泪水一并流过。   后来,落实知青政策,我被招到县农机配件厂当了工人,就萌生了回北京的念 头,决定结束这桩婚姻。丈夫不同意,我就不回去。只管孩子,不理他。又拖了三 、四年,丈夫看这事儿已成定局,难以改变,便和我办了离婚手续。俩儿子大的归 他,姓他的姓;小的归我,姓我的姓。他说,老大人在我名下,过,还是跟着你吧 !因为咱这一离婚我就成了老流浪汉,孩子跟着我就是个小流浪儿。我也是这么想 的,原来还怕他不同意。这样,两个孩子都跟着我。我一个单身女人带两个孩子过 日子,砌间厨房、打个煤饼啥的,短不了求男人帮忙。但我想回北京,坚决不在本 地再成家。可几次回北京探亲才知道,北京已断无我容身的立锥之地──妈妈死了 ,爸爸老了,弟弟妹妹各自结婚单过。他们已不大欢迎我这个姊姊。其中最大的问 题是房子,哪怕北京有四平米的一间小厨房可以归我,我也要变卖家当回去,在胡 同里摆摊儿,在前门卖大碗茶,也要让儿子重新成为北京人。可是没有,北京那么 大,却没有一寸地方属于我。几次回北京,我真地就是带着孩子住旅馆。我终于死 了这条心,决定老老实实过日子。于是,经人介绍,我认识了现在的丈夫老郑。   老郑原来是当兵的,在部队时是连长。我们结婚了。老郑说他这辈子没敢再想 过娶媳妇成家,所以格外知足,对我也百依百顺,知冷知热。只是我做了绝育手术 ,不能再生孩子,老郑虽然也疼俩儿子,但看见人家的小小孩儿仍忍不住眼发红, 神发呆。我们就商量着抱了一个女孩儿。交了一笔超生费后,孩子有了户口。我们 给她起名叫香香,我和老郑都对她格外地娇宠疼爱。特别是老郑,一听见香香叫爸 爸,魂儿都美丢了。我跟老郑加起来,每月收入近三百元。老二在建筑队当临时工 ,自已吃喝有馀。一年前,落实政策,知青子女可以安排一个回城。老大老二只差 一岁,但我还是挑了不姓我姓儿的老大。他爹如今已近六十了,揽点零活儿,四处 为家。我常让俩儿子回去看他。老大户口转到北京,他高兴得逄人便说:“俺娃在 北京当工人了!”有一次孩子看他后回来说,爸爸老了,头发都快白了。我听了心 里不是滋味儿;可瞅见儿子比他爹高出了半个头,还有近三岁的香香,成天小尾巴 一样地追着哥哥玩儿,我心里就又想开了。我们谁也不欠谁,他老了我会让儿子管 他,我老了指着香香。我现在就跟老郑一家三姓五口地过,有遮风蔽雨的两间小屋 ,回家有口热汤热饭。别的,我就不多想了。 卢志强的故事   杜亚琴谢绝了我让她在招待所吃午饭的挽留,急匆匆赶到幼儿园接孩子。下午 就把香香带来给我看。那是个丑丑的小丫头,瘪鼻子翘嘴瘦巴脸,眼睛不大,皮肤 还楞黑。可这失去了亲生父母的孩子娇憨活泼,一派天真,彷佛晴空丽日下一朵展 蕊怒放的小野花,竟未曾蒙上一丝阴影。晚上,亚琴又把尚留在S县的北京知青几 乎全招呼来了,由会修冰箱而使腰包较为鼓实的老潘作东,就在招待所设宴,说是 为我送行。一位豪爽活跃的汉子每每率先举杯,然后一饮而尽。我记住了这位大碗 喝酒、大块吃肉的豪侠之士:他叫卢志强,县司法局律师事务所主任、律师兼县政 府法律顾问。卢志强属牛,今年四十五岁。他爹原是海淀镇上的买卖人,解放不久 就故去了。留下妈妈带着五个儿子过,生活基本上靠大哥,以后又加上二哥。艰难 困苦,可想而知。这样的生活环境,练就了卢志强吃苦耐劳的品格和自立的本事, 且从小就懂得了生存的不易。   在卢志强心里,压根儿就既没把上山下乡看成什么与工农结合,接受再教育; 也没把自已当成改造农民,解放全人类的革命先锋、救世主。他脑子里只有四个字 :生存、自立。 下乡后先在村里干活儿。由于力气大,又不惜力,他干得不错。两年后,招工到县 粮食局下属的一个粮库当了保管员。有一次,村干部给老百姓分只适合给牲口吃的 次粮,自已却从准备交公粮的大堆上拿好粮。卢志强让他倒回去,那村干部平时说 一不二,哪儿吃这个?卢志强挽挽袖子,只说了一句:“你丫是要死还是要活?” 村干部怕死,乖乖地把好粮倒了回去。卢志强又下命令:“让老百姓都分好粮!” 村干部不敢不执行,老百姓分到了好粮食。此举使卢志强在那一带的农民中成了豪 侠仗义、有口皆碑的人物。六年后,卢志强离开粮库,调任公社团委书记,算是提 干了。   八○年,卢志强到了县司法局。通过边干边实践,再加上自修和进修,成了一 名专职律师。以后又提升为律师事务所主任,并兼任县政府法律顾问。卢志强六八 年下乡,如今已在S县呆了二十五个年头。由于精明强干,脑子活络,再加上四面 八方的关系早已顺得不能再顺,卢志强工作中处处得心应手,上上下下都能横踢竖 挡,如鱼得水。无论是私人还是企事业单位,人们打官司都爱找他。他又为人仗义 ,不贪婪不虚伪,肯说实话,渐渐地就在当地成了个人物。应该说,从一个干农活 儿的知青,到县政府的法律顾问,卢志强算是找到了自已的位置。   再来说卢志强的家。老婆小他四五岁,是当地下乡知青,温柔贤惠又明事理。 由于家里在铁路系统,她后来也被安排到S县货运站工作,钱不比卢志强少挣,平 时家务全包,孩子全管。卢志强的狐朋狗友野哥们儿来了,也是她一张笑脸、满面 春风地操持张罗。卢志强没有理由对她不满意。他对感情没有那么多浪漫和缠绵, 一旦与一个异性结合,并用生命□会和认准了她是个好女人,他就再没有别的想法 。他爱老婆爱在骨子里,是那种关键时刻能豁出命来护着她的感情。平时则绝不挂 在嘴上。   二十五年来,回北京的机会不止一两次,卢志强却最终没有将其变成行动,主 要的是他们两口子的工作。按政策,他是一家三口都可以回京的,但在当地他是个 人物,说句话算句话,老婆捧的也是金饭碗,回到北京他们能干什么?哪里能接收 他们?于是,回北京的事就这么搁下了。   卢志强已经适应并融入了那个环境。在火车站附近他家的院子里,卢志强每年 都要满满当当地种上各种蔬菜。以他和老婆的工作及身份,在当地吃菜可以不花一 分钱。可他还是喜欢自已种,吃不了就送人。他喜欢看到绿色,喜欢亲自去侍弄这 些玩艺儿,喜欢看豆角变青,辣椒变红。也许,这就是当年才十九岁的毛头小伙的 知青生涯,留给卢志强心里永难改变的一个情结? 邢珂已经忘却   在我所见到的尚留在S县的北京知青中,只有一个人自始至终用当地话和我交 谈,普通话则一句也说不来,硬说,也绝不对味儿。人们告诉我,她忘了。应该说 ,邢珂本是S县最早下乡的知青元老,一九六六年底,她跟随父母、弟妹被遣返回 S县老家,原因是她爸出身地主。邢珂有兄弟姊妹六个,俩哥一姊一弟一妹。S县 本是传统农业文明之地,亦是古代文明之乡。她的父母虽文化不高,却笃信读书有 用的古训,克勤克俭,教子读书。孩子们也争气,文革前,她的两个哥哥、一个姊 姊都已相继在全国数得上的名牌大学毕业。邢珂在中学亦成绩不错,且酷爱体育, 称得上是全面发展。   回乡不久,父亲忍受不了非人的折磨死去了,而邢珂和弟弟妹妹却居然都活了 下来。没粮食,就吃野菜糊糊,没有筷子吃饭,就拣根树枝凑合。受不了的是污辱 ,特别是对母亲的污辱。母亲生性懦弱,总是逆来顺受,叫低头就低头,让下跪就 下跪。孩子们常常拿树枝抽着让她当牲口爬;造反派高兴了就捆起来游趟街。弟妹 们都小,不敢说话,邢珂生性耿直,每每直通通、硬倔倔地跟人家讲理,还反抗, 据理力争。而那岂是个讲理的年代?人家就斗她,她不低头;打她,仍不改口。于 是就吊到房梁上打,直打得哼不出声儿。   从那以后,邢珂就全忘了。忘了罪恶耻辱,也忘了心酸和痛苦。她不再反抗, 只是默默地跟着母亲干活儿。年迈的母亲本来就身材瘦小,加上严重的驼背,再背 上一捆柴,常常是直不起腰来就跪着挪;挪不动了就爬着往前蹭。邢珂就跑去接妈 妈,把柴草放到自已背上,把妈妈搀起来,扶着往家走。二十岁那年,邢珂出嫁了 。她不嫌丈夫家里穷,人比她大又不十分本份;丈夫却嫌她笨,嫌她愣愣磕磕地, 脑子时不时地断档。他打她,骂她,但没想过离婚,两个人一起过到现在,生了三 个儿子。   后来落实政策,邢珂的哥姊接走了他们受尽苦难的母亲,弟弟妹妹也相继回京 ,都已混得人模人样,只是再无一人迈进大学的校门。邢珂取得知青资格后即可被 招工,离开村儿里出去工作。但心眼儿活泛的丈夫却来了个李代桃僵──顶她的名 额成了工人,一家人在县城租了间房子过。丈夫不常着家,邢珂又不善安排生活, 也不再像年轻时那么勤劳肯干,于是家里就常常像个窝。用杜亚琴的话说是家徒四 壁,不像个过日子的。仨儿子倒是一个比一个机灵,老大老三均中专毕业,已工作 ;老二的户口进了北京,与杜亚琴的大儿子一个厂,且同住一间宿舍,也是车工。   跟那些至今仍朝思暮想着回北京的知青相比,邢珂反倒比他们活得踏实。她对 许多事儿已不大走脑子。跟当地那些从村儿里出来的中年妇女相比,邢珂除了鼻子 上那付宽边眼镜和她那用当地老百姓的话说是“绕脖子拗口”的名字之外,已毫无 二致。邢珂的弟弟妹妹曾从北京结伴回去看过姊姊一趟。那天,弟妹俩出现在村口 时,村里人竟以为是来了外宾或华侨,足足看了半天,才认出是当年的两个“小狗 崽子”,遂发出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感慨。   结束了我的S县之行,回北京后见到了杜亚琴的大儿子李小钢。小伙子年轻俊 美、一表人才。高高的个头儿,周正的身板,像一棵挺拔健壮的白杨树。风吹过, 彷佛清新纯净的叶片就会哗啦啦地响,似在唤着他的妈妈、爸爸,念着他黄土地上 的根脉。小伙子话不多,临别一句“阿姨再见”,叫得我心里发热、喉头发紧。亲 爱的孩子,我该对你说些什么?妈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历了四年的知青生活 ;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是村里精壮的棒劳力。你如今只身到京城来寻找自已 的位置,人生漫漫,但你已经长大了,一切只能靠自已。我和我所有当过知青的同 龄朋友愿在这里衷心地为你祝福:祝你有个美好的前程;祝你一生平安、幸福! (摘自《新大陆》第七期)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