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一本书的故事 王学泰   没有仔细统计过,我的书大约有近万册吧。由于居住狭小简陋,本人生活又缺少 条理秩序,书本堆得哪里都是。写作时需要参考的书自己有,但是有时还要到所里去借, 因为找不到。可是有一本书我永远珍藏着,放在易于找到的地方,因为它不仅记录着青 年时代最可珍贵的友谊;而且还使我不能忘怀我们曾经历过那令人战栗和窒息的时代。 这本书就是卢前编选、任中敏校的《元曲别裁》。   这是1960年我在北京六十五中高中毕业时遇罗克送给我的。四十年前我刚考上高中 的时候就认识了他。我在五班,他在四班,由于都是学生会下属文学组的成员,我是组 长,有时举办一些活动常常请他帮忙,所以往来就多了起来。我们私下常常议论一些文 学和人生问题。他那削瘦的面容、微驼的脊背,特别是那双天真、时常充满疑问的大眼 睛,只要闭目一想就能浮现在我面前。他爱说“是这样的吗?”“真的吗?”“有可能 吗?”仿佛带着几分儿童的天真(实际上当时我们也不过十五六岁,在三四年前还要过儿 童节的。可是当运动来临时我们也会像大人一样,被作人事工作的老师在内部按政治倾 向排队,分为左、中、右)。我们爱在一起聊天与抬杠,争论我们了解和不太了解、甚 至是根本不了解的问题(这大约是年轻人的通病,谁都是从这个阶段走过来的谁也不服 谁)。   我记忆最深的一次海聊是在美术馆对面的平房上,一连聊了三天。那时正逢全市消 灭麻雀,人们站在楼顶(当时楼很少)房上,敲打着脸盆铁锅、摇着绑在竹竿上的各式各 样的“旗帜”,弄得麻雀不敢落在任何地方,只是在天空惶恐地、疲惫地、漫无目的地 飞着、飞着,最后精疲力尽、心脏破裂,从天空掉下来摔死。目睹和参与这种残酷的 “群众运动”,我“天生胆小”,心中很不是滋味,然而那时是不能说的,一说马上就 会有人嘲笑你是个“鸟道主义者”(正如当时报纸上批判西方人爱狗是“狗道主义”一 样)。我与遇罗克所站的岗位相邻,于是便躲在一座高高的山墙后面,聊了三天。他很 感慨,对我说:人生是不是就像那被驱赶的麻雀一样,永远没有止息之处?当时各种运 动已经无止无休,连高中的学生都被卷入。他的父母又双双被划为右派(父亲被升级为 反革命处理,家里一贫如洗),所以才十六七岁的小青年,就有如此悲凉的感叹。   我和遇罗克常常争论,或者说是抬杠。有时我觉得他有点“左”。建国十周年时诗 人郭小川发表了长诗《望星空》,因为诗富于哲理,又有些感伤,旋律十分优美,我很 喜欢。有一次,罗克和我谈起郭小川的诗,认为其中有些小资产阶级情调。我不赞成他 的意见,彼此争论了很久。后来他对我说:“学泰,你的意见不是没有道理,但是不合 时宜,坚持下去要犯错误的。”我突然想到他是尽力要摆脱家庭的阴影和尽量向主流的 意识形态靠拢,但是社会还是没有容纳他。   罗克文科、理科都很好。北京作文比赛他的成绩不错,物理比赛他在东城区拿过名 次,还可以同时与两个人下默棋(有时开无聊的大会时,他常常与人下默棋)可是1960年 高中毕业生二十万人,那年高校招新生二十三万,有的没有参加高考的或仅有初中毕业 文凭的都有了学校上,而遇罗克却被排斥在高校之外。我们分别的时候,他送给我这本 《元曲别裁》(还有一本《中国文学六论》,可惜在文革中遗失)。他说:“学泰,你喜 欢诗词曲,把它送给你吧。我们的毛病都是太喜欢争论了,为人所厌。你看这本书中第 三首关汉卿的《四块玉》好象是为我们写的。”这首词是:“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 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甚么?”我了解他的心情,也有 点为他悲哀,为什么人们不相信他的真诚呢?我考上的也是我未报考的学校,分别的时 候十分黯然,以后虽然也不时地听到与他有关的消息,但是再也没有见面。   也许是年轻的缘故,也许是像当时流行的理论所说的“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总是 要顽强地表现自己,让他们不表现是不可能的”,我们都没有做到像关汉卿曲词所说的 那样超脱,成了一文不名的资产阶级分子、而且是其中的反动分子。1965年底,批判 《海瑞罢官》正在热火朝天的时候,当局倾向已经很明显。遇罗克却在《文汇报》发表 了《和机械唯物论进行斗争的时候到了》,矛头直指文棍姚文元。从题目上就可以看出 这是当时最勇敢的一篇文章。他也没有做到不与人争。不久浩劫来临,他又一次与当时 风靡一时“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旦”的血统论争论并针对这种极荒诞的“理 论”写了《出身论》。现在看来这是一篇十分平和的论文,其中所说的都是极平常、极 平易的道理,如果不是利益所在(马克思就说过假如几何公理违反了人们的利益也会遭 到反对的),我想绝大多数人都能接受的,可在当时他却因此被判死刑。听说还是某个 刊物给定的罪。   我还记得在落实“六厂二校”对敌斗争政策经验时,常常在群众中公布一批又一批 即将公判人的名单和罪行,说是征求革命群众的意见,让革命群众讨论定罪量刑,革命 群众大都给定为死刑(我不属于革命群众当然没有这个权力)。有一批中就有遇罗克,这 使我大吃一惊。一个有理想、具有社会责任感的、而且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人却犯了 弥天大罪,而且,其“罪行”介绍十分含混笼统。当然,他也被革命群众定为死刑。没 有想到随后公判枪毙的那一批人中没有遇罗克,我为之庆幸。我想形势有些向宽松转 变,也许就判他几年吧,没有想到仅过了两个月在另一次公判会上他被押上了刑场。 1972年8月我翻腾旧书,又看到了《元曲别裁》。当我翻开第一页时又看到那首《四块 玉》,万感俱至。于是写下这样几句话:“此书为高中时学友所赠,久沉书箧。今日偶 翻旧箧,披玩久之。故书无恙,旧友已为隔世之人,不禁令人黯然。”并写了一首诗。 渐离屠肆邹生霜,曾动苍茫旧帝乡。 为有先贤照卷册,每披青史热衷肠。 水清石见人终老,玉映金辉光正长。 予卧荒山听落叶,冽泉汲水煎药香。   他去了,给人们留下一连串的故事和疑问,这些曾经激动过多少不同年龄与不同性 别的人,现在已经为人们逐渐忘却。如水的时光冲洗着墨迹血痕,有人说中国人信奉 “快乐哲学”,我不知道是不是能用“哲学”的高度来解释这种现象:我们往往易于淡 忘痛苦,或者把它变成可以咀嚼、中性的回忆,就是自己也难免如此。然而《元曲别 裁》这本充满劝诫和超脱之作的小书,却像戴望舒诗篇《断指》一样,提醒着我,人生 也有一些不该忘记的事情。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