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知青情恋报告:谁能告诉我是对还是错    光明日报出版社即将推出的《中国知青情恋报告》,由活跃 在中国文学出版界的知青伉俪章德宁、岳建一历8年时间广收精编而成。 这部由《青春炼狱》、《青春祭坛》、《青春极地》三辑力作构成的 大书,视角广阔,笔触深入,再现了当年所有知青群落苦涩而又苍凉 万端的爱情景观,写透了知青情恋的清与浊、凡与圣、奇与怪、惑与 悟,堪称一代知识青年的情感史记。本刊特从书中撷取两个片断,供 读者先睹为快。   ——王春英,北京知青。陕西宜川县医院护士,45岁。6个儿女的 母亲,6个孙子孙女的奶奶。   她的故事,就像信天游,被黄土高原淳朴的人们创作着,传颂着……    如果世上有卖后悔药的我花多少钱也买   第一次见面,在宜川县医院宿舍院。   王春英很冷漠,进屋让我坐下,自己却站着,好像随时等我出去。 她双手抱在胸前,面无表情,“说吧,还谈什么?该说的早说过了, 没什么好说的。别再采访我,我都烦了。你们出书了,上报了,跟我 有什么关系?我不还在这儿呆着?”   传说中的黄河船工二缠子——周延才,站在她身后,中山装敞着 怀,脚踩毛绒绒的棉拖鞋,花白的平头,一手叉在腰里,很有男子气。   “去吧,去吧,”他说,“跟北京老乡聊聊,人家老远来的,你 中午回来。”   王春英没再说什么,就顺从地跟我走了。   在县招待所,她低头对我说:“我这人,吃亏就吃亏在太善良, 那时太苦,谁对我好,就跟谁了,没想以后,更没想怎么带他这几个 孩子。我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回去,实在办不回去,退休也要回北京 去!”   我吃惊了,这怎么不像传说中的王春英?   “我们几个在这儿结婚的北京同学,凑在一起,老是后悔。我跟 他们说,后悔有什么用?如果世上有卖后悔药的,我花多少钱也买! 都怪咱们当初没脑子。”   “当初不是他救了你?”我问。   “瞎扯!哪有这回事。不信你问他去。”她扬起头,非常生气。   “那你当初不爱他?”   “那叫爱呀?公社五花大绑把他绑走了,说他破坏知识青年上山 下乡,那时候,这个罪名要判十几年刑!我去找人,公社说,要不你 们就办结婚证吧?我说,那就办吧。事儿是我惹的,他婆姨死了以后, 我老去他家帮忙,弄得人家都以为有什么事,我不想连累别人。”   后来,在采访二缠子时我才发现,这件事上,他俩的说法不大一 样。王春英当初不是迫于无奈。   王春英自己生的儿子,已经转回北京,她最担心的,是她这个上 高中的女儿。“我想让她在北京上大学。在这儿,没前途,没发展。”   二缠子前妻的几个孩子,除一个在县城工作外,其他三个都在村 里成了家。王春英想赶快躲开他们。   “有时驴死了,牛死了,就来要个二百三百,有时带着孩子看病 来了,连吃带住,我都得管。满身是土,脏了吧叽的,还老不带着钱, 吃药打针,都得我垫,你也不好要,自己娃嘛,好像就应该的。将来, 等我那几个孙子孙女大了,再来这儿上学,那还有完?”   她详细告诉我,如果我想帮忙,应该从哪入手。   “你回北京,你家掌柜的怎么办?”我问。   “他当然同意。我先和小女子回去,他退休再回去,可以给人看 大门看自行车,他现在在医院烧水,在北京,他也可以给人烧锅炉看 大门嘛。”她说得很轻松。   “你家掌柜的今年多大?”   “50。”   就是说,二缠子等到退休,还有10年。后来我知道,在这件事上, 他俩的意见,也不完全一致。   我提出,去她原来插队的村里看看,她不想去。“娃家里穷,脏 得很,还有虱子,你不怕?”   经再三恳求,她勉强答应,一再叮嘱:“咱们可说好,我不在那 住,要住,你自己住!”    周家都是老实人   破旧的吉普车,在狭窄颠簸的山路上行驶,两边没有一点绿色, 王春英坐在前面,沉默不语,对车外的一切,毫无兴趣。   开车的周师傅,是二缠子本家,比二缠子小两辈,王春英知道后, 开始问这问那。   我给周师傅递烟,她示意我点好了再递。然后对周师傅说:“按 理,你还得管我叫娘(奶奶)咧。”说得周师傅哈哈大笑。   途中上厕所,她问我:“你要这车多少钱?”   我告诉她。   她责怪我:“周家都是老实人,生活不容易,你干嘛压这么低?”   我说:“你怎么知道他不容易,他不是承包了这车?”   她摇摇头:“你看他抽烟能看出来。北京人就是这样,我妈在农 贸市场买菜,几分钱还跟人家抠,我们这嗨儿人可老实,从来不这样。”   汽车经过新市河地段医院,王春英要求停车。她跳下车,带我爬 上石阶。在一排破房子前,她要和几个农村姑娘合影。   我问:“这都是谁?”   “同事的婆姨,那时我在药房,我家掌柜的管收费,我们带着小 女子在这儿住了四年,她们对我可好。”   “你看那边,”她拉着我说,“我来的时候,我家掌柜的牵着小 毛驴,就在那接我们,他这人不像一般的农民,可聪明,爱说个笑话, 人可有意思。”   “他有文化吗?”   “初中,你别看他这人,什么都会,吹口琴,拉胡琴,会打石碾 子,就连赌博也老赢。现在人家每天都看新闻,哪个领导访问哪,记 得可清了,我老托人给他带杂志看。”   “是什么杂志?”   “那叫什么?《新华文摘》吧。”说着她脸上有了笑意。   后来我问二缠子,二缠子说:“我哪有什么初中?有小学就不错 了,我现在看看还行,说写,还老写不好。”   王春英又拉我到路边,“你看,我们吃完饭就坐在这儿,看路上 的汽车,脚下这是云岩河,能一直流到黄河去,水可清,可凉,夜里 睡觉,能听见它哗哗的声音。”“你看这石桌,我们中午还在上面睡 觉,凉凉的,可舒服。”“来,咱俩在这合张影吧。就在这桥洞下面。 后面要这山,还要这条河。”   耀眼的阳光下,王春英在石板上跳来跳去,好像换了一个人。   中午,来到阁楼乡,我请她和周师傅吃饭,王春英要给村里的孩 子买吃的。我说:“你看买什么?我来。”   她犹豫了一下:“买20个馍吧。咱们几个回去,得在娃家吃饭。”   我拿出塑料袋,让店主装了30个馒头,问:“还要什么?”   她拿了几包两毛一包的瓜子,一斤5元的糖,说给孙子孙女吃。想 了想,又要了一个水果罐头、一小包饼干、两包一元一包的工字烟, 说是给哥哥。二缠子从小失去父母,只有村里这个哥哥把他拉扯大。   “28年了,你说话怎么还是北京口音?”我问。   “没变吗?”她笑了,“我有意扳着呢!一回北京,我妈老嫌我 说话土。我只好扳着点,不过也老忘。”   果然,在阁楼乡,一碰上满身是土的乡亲,她又是陕北腔儿了。 人们都跟王春英打招呼,让她到家里去坐,她也动不动就掀帘进去, 害得我直担心上路的时间。   “这嗨儿我也呆过。”她说。“那时我家有彩电,别人都来看, 土哈哈的农民,还带着孩子,进屋就脱鞋上床,有时孩子就尿在屋里 地上。我给他们倒水,准备吃的,我们关系都可好,没有什么北京人, 也没有谁看不起谁。要是在北京,能有这感情?”说着她白了我一眼。   北京17年,陕北28年,王春英的心,究竟离哪边近呢?       甭管谁给的都是自己的娃呀   这是一个几百人的小山村,至今没有通电,每周定期放水,5毛钱 一汽油桶。农民有买不起的,就赶着瘦弱的小毛驴,走几里山路驮水。 只要有依山朝阳的地方,就会有几面窑洞,门上挂个破布帘子,就是 一户人家。狭窄的黄土小路,忽上忽下,把这些破窑洞连在一起。   王春英领我走进一扇破门,告诉我:“这是我三娃家,我原来就 住这儿。”   窑洞很深,空空荡荡,足有五米长的大炕,炕上是几摞黑乎乎的 被子,地上一个破柜子,和几口盛水的大缸。   一进窑洞,王春英长舒了一口气:“可到家了。”说着一偏腿, 坐在炕沿上,顺手拿起一条脏毛巾,掸衣服。她把馒头拿出来和儿媳 妇商量晚饭吃什么。   儿媳妇望着婆婆怯生生地说:“家里除了面,啥也没有了。”   王春英四外看看,“这是我老同学,不挑什么,就弄点山芋,再 做上点面吧。”她招呼一个孩子去叫几个孙子孙女。不一会儿呼啦啦 就跑回来六个,个个满身是土,小脸黑里透红。王春英摸着脑袋每人 分了一包瓜子,几块糖,给我介绍:“这是老大家的三个,这是老三 的两个,这是老四的一个。”   我问:“老二的呢?”   “他俩在县城,还没娃呢。”说到这儿,她忽然骄傲起来。“你 没见我家老二哪,打扮得可体面,跟他们几个不一样,人家上的是省 级中专,分到县水利局工作。那时老二一年年补习,考试,老是差一 点点,他爸不想让他考了,我不干,我对几个娃说,你们几个,总得 有一个给我念出来。我训他,逼他,给他创造条件,非让他考,后来 还真考上了。”   窑洞的墙上,糊了不少《卫生报》。王春英说:“我专门为他们 订的,我看完了,就留着,他们上去时,带回来,让他们两年糊一次 墙,也显得里面亮些。”   她抱起老四的孩子,摸着小脸,心疼地说:“老四可怜,他哥没 娃,从小把老四给了过去,我老觉得对不起他,等我将来退休了,就 让老四接班。”   “老四给他哥时,你和你家掌柜的结婚了吗?”   “还没有。不过甭管谁给的,都是自己娃呀!”   “你家老大今年多大了?”   “比我小12岁,也是属兔的。结婚那会儿,最小的4岁,大的才 8岁,下工回来,娃都睡着了,做了饭,一个个叫起来吃,有时看着几 张小嘴管你叫妈,要吃要喝,也挺可怜的,那时他们都穿着破衣服, 趿拉着破鞋,我就纺线,让别人帮着织布做衣服。我纺的线可粗咧!”   说到这儿,她笑了,并且有些得意,“这嗨儿的活儿,也就织布 我不会,其它的,我都会做。”   王春英说起过去很轻松,像在说别人的事情,其实就在这条大炕 上,王春英生下了自己的两个孩子。   怀儿子时,她怕人看出来,就用带子把肚子勒紧。生产时,她躺 在炕上,任接生婆长长的脏指甲,在她身上胡乱动作,她连哭带叫, 头往墙上直撞。   第二个是女儿,她自己接的生。那时没有酒精,她就用白酒把剪 子擦干净,自己忍着疼把女儿生了下来。   她不愿在人前流泪,因为当初所有的人都劝过她。她不好意思见 同学,因为好心的同学见她和二缠子结婚,都很生气。   为了多挣些口粮,村里的活儿,什么工分高她就干什么。粮食不 够吃,一家人喝稀的,再不够,地里还有南瓜红薯,树上还有榆钱儿。 她在地里干活,儿子就拴在家里。   在外面,她嘻嘻哈哈,有说有笑。回到家里,面对空荡荡的窑洞 和满炕的孩子,就暗自落泪。   同学一个接一个地走了,回北京了。她站在窑洞前远远望着,走 一个哭一场。二缠子劝她,她就和二缠子吵。   “我家掌柜的人好,善良,老实。如果这人是可有可无的,我拍 屁股也走了。那年,我妈让弟弟带着路费来接我,我不走,我爸让我 去兰州工作,我也没去。”   王春英的父亲曾是我国一个大水电站的党委书记,父母都很早参 加革命,她从小生活条件优越,家里有保姆。现在父亲有病,也是住 北京的高干病房。   “我妈来信从不提他,我弟弟妹妹也从不叫姐夫,我有时心里特 别扭,结婚这么多年,儿子都这么大了,他们怎么还转不过弯来?我 儿子说,妈,以后你回来,就住我这儿吧。”王春英说到这儿,伤心 极了。    他在前面扳船我就跟在后面游   出了村,一条山路曲曲弯弯,在山梁间绕来绕去,山坳坳里,经 常冒出一片片洁白的羊群,匝羊肚毛巾的羊倌,就在一边漫不经心地 轰赶着。   我们呼哧带喘赶到黄河边,已是满脸通红。   王春英指着黄河大声说:“你看,我家掌柜的原来就在这儿扳船, 我常从那儿下水,游到对面上岸。他船扳得可好,水性也好,每天能 挣10分,是最高的!”站在黄河边,王春英扬眉吐气,两眼放光,像 在谈一个英雄。“他人长得精神,一站船上,可帅气。他在前面扳船, 我就跟在后面游。”   “他不是什么队干部,可队里有什么事都找他商量,他脑子好使, 什么事都想得周到。大家可拿他当回事咧。”   “那年,我们背着我那个男娃回北京,就从这儿游过去,到对面 临汾上火车,孩子在他背上让水呛得直哭,我们把衣服放在浑退(羊 皮退毛后冲气的一种水上工具)里抱着。我家掌柜的边游边对我说, 回去以后,要是你妈看不起我,我就走!”   “结果呢?”   “我们呆一个多星期就回来了。家里虽然烧了好多菜,就是没话, 饭桌上一句话也没有,那滋味也够难受的。”说着,王春英的脸色又 暗淡下来。   王春英说着突然转头看我:“其实,北京人有什么了不起?北京 人有北京人的苦恼,陕北人有陕北人的欢乐,谁也代替不了谁!”   “我才来县医院几年?已经考下了护士师职称,我现在有好几个 获奖证书。去年,我和我家掌柜的都是先进个人。他在医院水烧得好, 卫生打扫得也可干净,大家都尊重他,叫他老周。”   “我在医院每年抽查,病人对护士投票,我也总是最高。我对农 民有感情,不巴结谁,也不看不起谁,出门在外,谁也不带着锅灶, 人一辈子都是这样,对人好一些有什么不好?人混到这份上不容易, 有时想想,回到北京,就再没有这些了。”说完她呆呆地望着脚下的 黄河。   是啊,回到北京,就再没有这些了。王春英曾说,我什么苦都吃 过,回到北京卖冰棍,卖报纸,白天黑夜的干都行,只要能生存,为 的是小女子,不能让她像我一样。   但到那时,王春英心中的痛苦,会比现在少吗?    真想脱了衣服睡一睡这炕心里就踏实   回到三娃家,天色已暗,饭还没有做好,老三干完活儿回来,坐 在门坎上抽烟,暗影里只看见他蓬乱的头发,和嘴里一亮一亮的烟火。   三媳妇用陕北话和王春英唠叨,说着说着还哭起来。她说老大从 北京带回的那几件衣服,一件也没给他们,她嫌丈夫不能干,挣不了 钱;她觉得娘家村儿比这儿富,当初看王春英是北京来的才嫁给老三。 说着手下飞快地切着山芋片,一边还照看着灶塘的火。   王春英用陕北话劝她,宽慰她,然后小声告诉我:“她就是这样, 话也说了,活儿也干了,几个儿媳妇,就属她利落。你看她身上穿的 还有她娃身上穿的,都是我给的,我哪个娃也不会亏他们。”她接过 儿媳妇手里的刀,麻利地切起来。   老三儿子的腮腺炎还没好,小脸通红,还在发烧。王春英疼爱地 把孙子拽到怀里,在两边下巴处摸,“不行,这针得赶快打,药还有 吗?拿来我先给他打上。”   三媳妇一听又嘟囔起来,“家里就这点花了(棉花),不卖花就 没钱买药,现在卖花又价钱最低,想等等都来不及。”   王春英皱了下眉:“明天跟我去阁楼吧,我把药买下,你们带回 来给娃打。”说着她蹲下身,把孩子衣服撩起来。   才几岁的孩子听说打针,乖乖地趴在水缸边上,亮着小黑屁股一 动不动。   王春英打完针看我一眼:“瞧瞧,这嗨儿娃就是懂事,要是在北 京,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呢!”   一大锅盐水煮面片,一盘馒头,几根炒豆芽,我们围坐在土炕上, 狼吞虎咽。王春英端着大碗吸溜着:“快吃吧,吃完带你到我哥家去, 再去刘堂家看看,以前我们可要好。”   晚间的山村飘着一股亲切的烧草味儿,不时听见几声细细的羊叫 和孩子的哭声。她带我来到当年知青时住的窑洞。窑洞已经完全坍塌, 只有几只小羊羔,围在那里静静地舔着草根。王春英有些难过:“唉! 怎么就让它塌了呢?”   刘堂婆姨看到王春英,嘴咧得很大露出满口黄牙,她拉着王春英 手迫不及待拽到炕上,俩人像多日不见的姐妹,亲亲热热挤在一起。   外面,天色已黑。窑洞里,王春英弯腿卧在炕上,团成一团,西 服委得不成样子。在她眼前,似乎已经没有了北京,没有了过去,也 没有了将来,只有温暖的大炕,可信赖的朋友,幽幽的油灯。   从刘堂家出来,四外漆黑一片,各家窑洞的油灯,都已经熄了, 山村里,寂静无声,只有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显得很乱。王春英 好长时间不说话,我跟在她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赶。   走着走着,她突然站住脚,黑暗中传来她切切的问话:“你说, 在北京,能有这样的感情吗?”   我一下愣住,无法回答。是的,寂静的山村有它寂静的故事,喧 闹的北京有它喧闹的声音,人,本来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出生地 的区别,有时却把人拉开了。就像天上的星星,那里很亮,却离这儿 很远很远……   回到老三家已经很晚。   王春英问我:“还洗吗?”   我说:“家里水少,我也累了,算了吧。”   “那就睡吧。”她爬到炕上,伸了个懒腰,“唉,真想脱了衣服 睡,一睡这炕,心里就踏实,哪也没有这么舒服的炕呀!”   看我躺下,她把被子翻过来,为我盖上,吹灭油灯。   星光透过窗棱,撒在炕上,炕的那边,三媳妇咳嗽了两声,我闻 着被子上异样的气味,听王春英用陕北话和儿媳妇拉起家常……    告别宜川   临行前的一个晚上,王春英找来几个在当地结婚的北京人和我见 面。招待所对面的小饭馆里,我买了几听饮料,几袋瓜子招待他们。   口音还是地道的北京口音,相貌,已与当地人分不大出来。一位 男士,嘴里叼着几毛钱一包的香烟,头发蓬乱。   他们七嘴八舌向我倒苦水,诉说着心里的不平衡。   说起来都管我们叫知青,我们还算是知青吗?再过几年,都要退 休了。我们在这儿安了家,死,也是这儿的鬼,就凑合着过吧,等将 来娃大了,我们也就完了。   我们这些人,有的在北京就和父母挤一间小房,有的父母都不在 了,回去也没地方住。我们的婚姻,当初家里都不同意,现在孩子回 去,家里都不爱看。我们就好像被人遗弃的一样,上不着天,下不着 地。   宜川现在就剩下我们十几个了,整个延安地区也不过300多个。那 回,北京来了好多当年的知青,就从我家门口过,也没来我这儿看看, 我心里窝囊好长时间。   外面,歌厅里播放着流行歌曲《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我问他们, 你们喜欢听这样的歌吗?   回答是,顾不上或者不喜欢。他们说,只喜欢“莫斯科郊外的晚 上”那类的歌,但不能唱,一唱,就想起过去,心里就难受,就想哭。   王春英对我说:“不要问我们这些人是怎么过来的,我们都记不 清了,我们是有意识地忘记了,不想记住那些。我们的婚姻,家里都 不同意,我们这些人都硬着这口气,不求家里。”   临走,我送他们出来,其中一个,又悄悄返回小饭馆,她用塑料 袋把桌上吃剩的瓜子收起来,见我看她,有些不好意思:“还不少呢, 带回去,给娃吃。”   回到招待所,我向同室的一位延安女干部讲起这些,她冷静地笑 了:“你别同情他们。这些人,到现在这一步,有社会原因,也有他 们个人原因,你不信,即便在北京,就是在延安,他们也混不好,他 们老躺在北京人身份上睡觉哪成?心理永远不会平衡!人嘛,到哪说 哪,北京人怎么了?当初全国人都在受难,北京人就不该受?现在, 全国人都搞改革,你北京人就该吃大锅饭?当然,王春英例外。”   几天以后,在北京,我和王春英通了电话,她告诉我,听说她的 那个电视片在北京得奖了。她还说,前几天,一个同学回来,在她家 吃的包饺子,可热闹了。我说:“别说了,真让我嫉妒。”她笑: “谁让你时间那么紧?”   在电话里,王春英说话又是陕北腔儿了。(蔡平)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