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今昔东史郎 庄建    没有魔鬼般的心肠,怎会这样平静地记下这样的日记!   没有脱胎换骨的悔悟,一个老人,又怎会在两千多个日夜,平静 地面对日本军国主义分子围攻,为真理而战!   面前的这部由江苏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中文版《东史郎日记》,是 东史郎先生第一次见到。一天之后,也就是4月11日,他专程去了南京, 参加这本书的首发式。   这是一部特殊的、深受世人关注的日记。在由这部日记公开发表 引发的一场诉讼中,杀害无辜中国人的凶手桥本成了“被害者”,反 省侵华战争罪行的东史郎反而被加上种种罪名。   记者:东史郎先生,我注意到,刚才你手指《北京晚报》报道你 来京的《“鬼子”来了》一文的标题时,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坦率地 讲,读你的日记,愤怒和仇恨会在每一个中国人胸中燃烧。你的日记 告诉了世人日本侵略者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行,优美的文字下是中国 人血流成河、尸陈遍野的惨状,能以这样抒情的文字、几乎是无动于 衷地记下这样的暴行,只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那么,今天的你是 如何看待日记中的东史郎?   东史郎:日记中的东史郎是日本军国主义教育下的士兵。我们受 的是“中日战争是圣战”的训导。军国主义思想武装的日本军没有人 类爱,没有人道主义,战斗的目的是胜利,胜利就是正义。我们士兵 成了“作战的活武器”。训导我们的是:“忠于天皇,光荣战死!” 军国主义的教育把我们士兵加工成作战武器,麻木不仁地盲从长官。 在“活武器”心中只有为天皇尽忠。当时,我是忠于天皇敕谕“军人 天职乃临战当敌,片刻不可忘记‘武勇’二字”的盲从兵;是一个侵 略中国的兵;是一个被天皇授予武功超群这一最高荣誉奖的忠实士兵, 是一个手上沾着中国人鲜血的魔鬼。中国人的反抗,造成了战争和苦 难,这种思想根深蒂固地存在于我的心中。   记者:日记中可以看出你内心的矛盾。当侵略者的残忍统治着你 的思想时,间或你也对自己和同伙的暴行产生过怀疑。在涂炭中国的 河山、屠杀中国人的残暴中,人的一点点良知,你仅留给了你的亲人 和祖国。我想知道,你对战争、对中国人民看法的根本转变是从何时 开始的?   东史郎:在战争期间。1939年我因病回到日本。在此后的两年中 我回顾了战场的情况,并趁还没有忘记的时候对战地日记进行了整理。 那时,我对战争已开始有了不同于日本军国主义者的一些看法。我写 到,战争是什么?“战争”二字就是残忍、悲惨、暴虐、放火、屠杀 等等惨无人道的众恶之极的概括性代名词。所谓战争,就是包括了一 切非人道的罪恶无比巨大的恶魔口袋,它荼毒生灵,破坏良田,摧毁 房屋,恣意暴虐,毁坏文化,使人间变成地狱,导致无数的生灵成了 孤魂野鬼。这就是战争。60年前,我对中国人是蔑视的,认为这个民 族是劣等民族。这种情绪充斥在我的日记中。促使我改变这种看法的 是一段令我记忆至今的经历。我第二次入伍后在中国宁波迎来了日本 战败。当时,一位中国军官对我说:“南京交战时,我在下关码头遭 到了日军集体屠杀,因躺在战友们的尸体下装死而逃生。此后一直与 可恨的日本军拼命到今天。一想到当时的仇恨,东军曹!我恨不得把 你杀掉扔进黄浦江!但是因为上边有令‘要以德报怨’,所以今天放 你一条生路。”他没有对我以牙还牙讨还血债,大陆民族中国人的宽 宏大量,使我感激涕零。是中国人民的宽大,我才幸运地活到今天, 也才有了我的女儿和子。60年后的今天,我对中国人非常尊重。从文 化上讲,中国是日本的老师,而日本却跑到老师的家中杀人放火去了。   记者:你刚才在《日记》的扉页上题写了“侵略加害的证言”。 当初,你在战斗的间隙记下这些文字时,出于何种考虑?   东史郎:人类爱和日本军人的使命感之间的矛盾使我产生了疑惑, 于是,我把自己在战场上的经历、思考记在日记中。从人道的角度看 身边发生的事情,我常常苦恼。我常反问自己,我是胆小鬼吗?我为 何来打仗?开枪时,我有时会冒出尽量别打中对方的想法,这时,我 又会问自己:难道我是怯懦之辈吗?记下这些,是很危险的。宪兵、 特高课对士兵的思想控制很严。但是,中国人的悲惨遭遇,使我不得 不写这个日记。这些事是我终生难忘的。战后,我常常看这些日记, 当时的情况就常常在我的脑海中出现。半个世纪前的事情大家都忘记 了,但我因为有这些日记,才能记得这些事。   记者:据说,日本军国主义统治者当时对舆论的控制是相当严格 的。任何不利于其侵略战争的言论都会受到制裁。你的记录了战争恐 怖、残忍的日记怎么会带回日本?   东史郎:我的战时日记是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带回日本的。 1939年我因病回日本。在汉口码头坐船时,我打摆子发烧42度,只得 下船住院治疗。在医院呆了3个月,回国时穿着病号服,行李未经例行 检查,我的日记才侥幸保存了下来。   记者:你多次重申,教育是最重要的。当年,军国主义的教育使 你和千千万万的日本人成为侵略、杀人的工具。今天,军国主义的复 活,又在毒害日本的青年一代。你公开日记的动机,是否不仅出于对 侵略历史的忏悔,对今天日本军国主义的批判,更重要的是为了对日 本民众的教育?   东史郎:犯了罪以后,如果还装着不知道,我做不到。我回忆过 去,坦白过去,在中日战争中,日本是加害民族,这是事实,是令我 这个日本人非常痛苦的事实。但我决心把这个事实说出来,让日本社 会反省。我和其他两个参加了侵华战争的战友在电视台作证,侵华老 兵北山予君虽然因病腿已无法行走,还是让三个子女陪同,到他当年 杀过中国人的南京玄武门、码头跪下请罪。我们的行为,却遭到了至 今军国主义阴魂不散的那些人的嫉恨。他们控告说:“东史郎说日本 军的坏话,这是毁坏名誉。”我不知道,不光彩的侵略和残暴的日本 军究竟有什么名誉。我坦白了日本军在战争中的残暴行径,他们就威 胁和攻击我,把我送上审判台。对于我来讲,60年前的侵华战争是战 争的前篇,60年后的诉讼是战争的后篇。不管右翼如何攻击,我都不 会屈服。这不是我个人的私事,是关系到这场战争的性质和责任的问 题,也关系到今后日本政府和子孙后代如何评价和对待这段历史的问 题。我要为真理而斗争。希望得到日本各界人士的呼应和支持,特别 希望得到中国人民和世界舆论的呼应和支持。 光明日报1999.4.16.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