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风的回答──1948年9月(节选) 钱理群 今天人们反观40年代末的这些"混战",确实有很多感慨。说"混战"并 非否认论战的意义(我们将在下文作详细讨论),其中确实有许多真知灼 见;但人们却注意到当年(1948年)所不可能认识的另一面:论战双方在 "势不两立"的同时,存在着也许是更为根本的一致与相通。例如,将"开展 无情的思想斗争"作为发展文艺的中心环节的战略选择,把"斗争"绝对化、 以至神圣化的概念,将复杂的文艺问题、知识分子的道路选择问题,简化 为"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模式(如"人民"与"反人民","现实主义"与"反现 实主义")的直线化思维模式,以及"四面是敌"的"被围"心态,对于"论战 (批判)"的偏嗜,"八方出击"的迎战冲动,将"矛盾、冲突"的审美化倾向, 以至对"战争"语汇(自然地连同战争思维)、强暴的语言方式的醉心,等等, 都是惊人的相似,并构成了形成于那个激烈搏斗的战争年代的"革命话语"的 基本特征。在这个意义上,论战双方都自命为"革命作家"与"革命者",这都 是有充分理由的。他们之间的论战也就带有极大的"内部"的性质,尽管最 后的解决方式是"非内部"的。而对胡风来说,这样的以"斗争"为中心的革 命话语是五四激进主义话语的一个自然发展,或者说,他所坚持并保卫的 五四话语还带有浓厚的激进主义色彩,与前述朱自清们的带有更多的自由 主义色彩的五四话语虽也有相通之处,但差别更是明显的。 而胡风和他的年轻朋友们现在所要自觉捍卫的,正是五四传统。胡风 在《论现实主义的路》里即非常明确地把问题归结为"对于国际文艺传统 (高尔基的道路)和中国革命文艺传统(鲁讯的道路)的坚持和号召";路 翎在反驳《大众文艺丛刊》的"批判"时,也是尖锐地指责对方"取消了五四 以来的斗争传统"。而他们所急于捍卫的五四传统,又是有着具体的历史内 容的。这首先是五四"反封建"的传统。针对在民族斗争中以民族解放的要 求代替与取消争取社会解放的斗争的倾向,胡风强调,"并不是反帝反封建 的斗争现在仅剩下反帝,而是以反帝来更多并保证反封建",因此,他一再 提醒人们要警惕在"爱国主义"旗帜下掩盖着的封建主义的阴魂,这警告自 然是十分重要的。而在1948年的这场论争中,"个性解放"的问题也许是更 加引人注目的。争论的焦点是,在当时及以后的中国,五四所提出的"个性 解放"问题还有没有意义与价值?胡风和他的朋友认为,如果因为资产阶级 主张个性解放,就自动放弃了这一口号,那就会导致对实际存在的封建主 义的投降;因此他们提出:要"把反封建的任务从资产阶级底手中夺取过来 而完成它",更高地张扬起"人们解放,土地解放,个性解放"的旗帜。在他 们看来,"群众底存在,工人底觉醒,两者并非宿命地违反的敌对的","人 必须理解自觉的'价值',发挥自觉的'力量',从而服从群众的利益,坚定 群众的立场";"集体的英雄主义"不仅要"尊重着大众底利益,服从着集体 底命令,更要保留了自己底能动作用,和必须掌握着自己第战斗性能"。胡 风和他的朋友并不反对、毋宁说是拥护"战斗的集体主义"的,他们只有一 点保留:不能把其理解为个体对群体的无条件的服从与绝对的牺牲。他们 敏锐地从这样的要求中嗅到了封建专制主义的气息。因此,他们提出了要 与"无形的封建的中国斗争"的命题,并坚持:只有与"封建主义底各种各样 的根须肉搏接战",才能真正通向"明天"。──"与无形的封建的中国斗争" 的命题是有待展开的;在其现实的历史的充分展现之前,胡风和他的朋友 即已敏锐地抓住并提出,这是令人赞叹的,而他们自己却要为这样的"超前" 付出代价。 胡风和他的朋友们最为注意的自然是五四启蒙主义传统。胡风有过一个 很好的概括:五四"以意识斗争为先锋的社会斗争,那基本的内容就是使人 民底创作历史的解放要求从'自在的'状态进到'自为的'状态,也就是从一曾 又一曾的沉重的精神奴役的创伤下面突围出来,解放出来,挣扎出来,向前 发展,变成物质的力量"。现在,这样的启蒙传统却遭到了两个方面挑战。 首先是否认"精神的奴役创伤"的存在,将人民(农民)纯化(理想化)的民 粹主义倾向。胡风一语道破实质:"如果封建主义没有活在人民身上,那怎 么成其为封建主义呢?"他指出,那种"只要'优美的'人民而并要带着精神奴 役创伤的人民"的理想,固然纯粹而美好,但"世界上没有只有阳面没有阴面 的事物,抛弃了阴面,阳面也一定要成为乌有,即所谓'观念化了的'东西"。 而将人民抽象化则是危险的:它容易为所谓"人民的代言人"(类似于上帝的 代言人)提供机会,将"人民崇拜"变为"人民的代言人的崇拜",在"人民的 统治"的名目下实行"代言人专政"。因此,胡风及其友人一再强调,一定要 使人民真正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而不能"被动地"等待"人民代言人"来解 放,这里显然是隐含着某种忧虑的。而当有人试图将"人民"与"知识分子"对 立起来,总要引起胡风们特别强烈的反应。胡风针锋相对地指出,"知识分子 也是人民",而且是"人民底先进"部分,他们掌握着体现了历史要求的时代先 进思想,不但是新思想的创造者,而且也是传播者。路翎因此而尖锐地指出, "抹杀"知识分子的"存在价值及前锋价值",也就是在实质上"否认理论"(也 即时代先进思想)"以及世界性的先进经验底领导",这就必然影响中国思想 文化,以至整个中国社会的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他们之所以在知识分子问题 上绝不让步,原因大概也正在于此。──直到晚年,胡风与绿原谈起《论现 实主义的路》,他还这样说:"我不过是为知识分子多说了几句话。真不知 到十多年来为什么要那样轻视知识分子,不知为什么离开五四精神越来越远"。 这"不知道为什么"里,又包含了多少历史的辛酸! 正是出于对五四启蒙主义的自觉坚持,胡风和他的年轻朋友在文艺上也 特意强调五四新文艺的"新"质:它与世界进步文艺的联系,由此形成的它的 "异质性"。在他们看来,这两个方面构成了五四新文学的基本立足点,必须 坚持而不容有任何动摇于让步。由此他们明确表示反对"文化上的文艺上的 农民主义",他们并抱怨反对文艺一农民为反映于接受对象,但坚持要保持文 艺本身的进步性,而不能迁就农民的落后性。他们也反对将民间形式(于旧 形式)美化(理想化),强调"必须如实地理解民间形式的所有的本质,凡是 旧有的形式,都是昨日的文化,那是因袭的东西,新的东西不可能百分之百 地活在那里面,它也或多或少地限制了新生的东西的占领"。他们并不一般地 反对对旧形式的利用,但警告说,如果把"利用"变为"袭用","无条件的保留" 旧形式,那就等于"无条件的投降",而在他们看来,"有条件的投降也是投降", 都是不能允许的。胡风们的这些观点也许是最容易引起争议的,但如果注意 到在当时其实存在着将民间形式绝对化的倾向,比如有人在评论绿原的诗歌时, 就指责他的诗老百姓"看不懂",是"走错了路",似乎"唯有走民歌才是正路"; 而在以后这一倾向还一进一步的发展,那么,胡风及其朋友的这些意见仍是 有预见性的。 今天重读当年的论战文章,仍可以强烈地感受到胡风和他的年轻伙伴在捍 卫五四传统时,所表现的虎虎生气和锋芒。但终不难发现,在整个论战过程中, 他们(特别是胡风本人)始终也存在着几个"盲点",或者说,对论战对方明确 发出的一些信号,胡风始终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结果自然是悲剧性的。其 实,警告早已发出,据胡风自己回忆,在1945年第一次公开批评胡风时,周恩 来即已对胡风有两点相告:"一是,理论问题只有毛主席的教导才是正确的; 二是,要改变对党的态度"。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可惜胡风只注意到周对 他所提出的"客观主义"一语表示"理解"(其实,这也是胡风自己的一厢情愿的 解释,是否真是如此也还待考证),而根本不去注意也许是更带实质性的"忠 告",胡风这里所犯的"主观主义"的"错误"对于他几乎是致命的。据楼适夷回 忆,邵荃麟曾告诉他,这回香港之所以发起批判,原因是"全国快要解放了, 今天文艺界在党的领导下,团结一致,同心协力十分重要,可胡风还搞自己一 套",可见问题还是"对党的态度",也即是否服从党的领导;邵荃麟们正是作 为党的代表来批评、引导他们的。其实,胡风的朋友中,也有人看到了这一点; 据贾植芳先生回忆,他就曾这样提醒过:"解放军在战场上节节胜利,党的文 化界本应该配合战争加强与国民党的斗争,现在忽然办了一件好像专门是冲着 胡风来的刊物,批判的火力也非常集中,这不会是几个文人的偶然冲动。"但胡 风却自恃"抗战八年一直跟着共产党走",深信党始终相信自己,而把香港方面 的批判看作是纯粹个宗派主义的情绪,甚至是一中误会。应该说并不是胡风一 个人犯过这样的"错误",正像后来周扬批判胡风时所说,包括胡风在内的中国 知识分子总是"抽象地看党",不知道拥护党必须具体落实到尊重于服从党员个 人,党的领导权威是建立在曾曾党组织党员个人权威基础之上──中国的知识 分子恐怕要到"反右"之后,才普遍认识到这一点,但付出的"学费"却太多、太 重了。 对另一个警告的漠视,胡风也许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据何其芳说,早在1945 年第一次批判胡风时,批判者即已断定,胡风问题的要害是"对毛泽东的文艺方 向的抗拒"。而这次《大众文艺从刊》发动的批判,一开始即旗帜鲜明地亮出"底 牌":"他们(按:即批判者所说的"主观论者",又称"胡风小集团")处处以马 列主义与毛泽东文艺思想者自居",实际上是在"曲解"马列主义与毛泽东文艺思 想,因此,"我们不能不予以纠正"。这就挑明了这场论战的实质,是要争夺对" 革命话语"的最高形态"毛泽东话语"的权威解释权。而在胡风看来,批判者只说 对了一半;他确实是"以马列主义与毛泽东文艺思想者自居",因为这是他的信 仰所在;至于说到"曲解",那这一说法本身即是一种"曲解",不仅是对他本人, 更是对马列主义、毛泽东文艺思想的"曲解"。胡风深信,他与马列主义、毛泽 东思想,以至毛泽东本人之间,有着一种天然的、血肉般的联系,这是神圣的, 不容曲解与亵渎的。那是铭刻在胡风心灵深处的永恒的记忆:1940年,正在编 辑《七月》的胡风受到了一位署名"大漠"的读者寄来的一份毛泽东在陕北公大 所作的关于鲁迅的演讲记录稿。正是在这次演讲中,毛泽东把鲁迅与孔子并列, 赞其为"现代中国圣人",并将"鲁迅精神"概括为"政治远见"、"斗争精神"和"牺 牲精神"。毛泽东的评价给胡风以巨大的心灵的震撼;他后来对别人说:"想不 到毛主席对鲁迅有这样恳切的同志感情和这样高的评价","我喜出望外,解除 了多年以来心头的重压,及其高兴地发表了"。这就是载于《七月》第10期的 《毛泽东论鲁迅》一文,文章第一次在国统区报刊上公开了中国共产党及其领 袖对鲁迅的评价,这对增进中国共产党与知识分子之间相互了解与信任,起了 难以估量的作用。而一直把继承与发展鲁迅的事业视为责任与生命,并因此而 不断承受各种压力的胡风,更是对毛泽东本人产生一种知己感。这种"知己感" 也许还有着更深刻的内容:胡风与毛泽东之间,确实是存在着某种精神上的相 通的,如前文所述,胡风对"斗争哲学"的信奉,那永不安宁的灵魂,内在的"迎 战"冲动,对战争思维、语言的迷恋,等等,也都是属于毛泽东的。甚至胡风 一再提及他年轻时的诗句:"我从田间来",也容易使人联想起毛泽东与土地、 农民的深刻联系。因此,新中国成立后,胡风在《时间开始了》那一组长诗里, 高声歌唱毛泽东是"中国大地上最无畏的战士,中国人民最亲爱的儿子"时,他 是唱出了自己的心声的。而在文艺思想上,胡风也因为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 论》等著作中对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充分肯定(而在此之前,包括瞿秋白在内的 许多中国共产党人一直把五四视为"资产阶级文艺运动"而予以严厉批评的), 明确以"鲁迅的方向"为新文化运动的"方向",而对毛泽东文艺思想有一种特殊 的确切感。尽管他不同意不考虑具体时、空条件,机械搬用《在延安文艺座谈 会上的讲话》,尽管他在个别问题上与《讲话》可能有不同的看法,他也认为 这是同志之间的正常分歧;就总体而言,胡风无疑是赞同毛泽东的《讲话》, 并努力按照自己的理解,去加以阐发的。他的《论现实主义的路》以"从实际 出发"开题,这本身即是表明,他是在相应毛泽东在《讲话》中提出的原则: "我们讨论问题,应当从实际出发,不是从定义出发",在他看来,他的批判者 正是违背了毛泽东的"从实际出发"的原则,从而在根本上背离毛泽东思想(包 括无疑思想)的。在这样的"捍卫"心态下,胡风对说他"曲解"毛泽东文艺思想 的指责,置之不理,甚至不屑一顾,是可以想见的。 这样,就出现了一个看似奇特、却发人深思的现象:论战双方──不论是 批判者还是被批判的胡风(及其朋友),都不无真诚地相信并坚持自己是在" 捍卫"毛泽东文艺思想与路线,他们各自按照自己的理解,对毛泽东文艺思想 作出了不同的阐释,而都已己方为"正确",指对方为"曲解"。问题是谁的阐释 更符合毛泽东的本意?我们不妨看个实例。"知识分子的改造"是毛泽东思想 (包括文艺思想)的一个核心命题;论战双方自然都表示支持,但却作出了不 同的解释。胡风强调这种"改造"的必要性来自他所说的知识分子的"两重人格", 即知识分子一方面具有"革命性",但同时又有"游离性"的一面,"这种游离性 使得他们底思想立场停留在概念里面或飘浮在现实表面",因此,必须通过"和 人民底内容深刻地结合,把握它,把它变成自己的东西,同时使思想要求(按: 也即前述知识分子的"革命性"要求)经过人民性内容的考验以后,成为更是 人民底也更是自己的东西,使思想要求和人民底内容对立而又统一形成血肉的 '感性的活动'"。显然,在胡风的理解里,知识分子的"改造"既要从人民中吸 取,又要保持、发展"自己",即便是"人民底内容"也最终要变成"自己的东西 (感性活动)"。因此,"他一方面要求作家深入人民,同时又警告作家不要 被人民的海洋所淹没"。而《大众文艺从刊》的批判者对"改造"的理解就要明 快的多;邵荃麟在《论主观》一文中直截了当地说,所谓"思想改造"就是"一 种意识上的阶级斗争","小资产阶级意识必须向无产阶级'无条件的'投降", "摧毁其原来阶级的思想感情,进而取得无产阶级与人民大众的思想感情", "同不是对等的斗争,而是从一个阶级走向另一个阶级的过程"。经过这几十年 的"改造"实践,今天我们来看当年的这两种阐释,大概无须论证,即可断定: 符合(或接近)毛泽东本意的,是批判者(邵荃麟们),而绝非胡风和他的朋 友们。这就意味着,胡风们当年所批判(反对)的不仅仅是几个批判者,而是 批判者所基本正确的把握了的毛泽东的思想与路线。在这一点上,当年的批判 者是不幸而言中了的:胡风和他的朋友们实质上是在与毛泽东本人"对抗"。但 他们却少说了一点:这种"对抗"不仅是不自觉的,而且对抗者在主观上还是真 诚地要拥护(甚至捍卫)毛泽东的。这种从"支持(拥护)"出发的"对抗",不 仅充分显示了本书所要着重讨论的"共和国文化"的复杂性,而且本身即具有极 大的悲剧性。胡风(及其友人)就这样在违背自觉主观意愿的情况下,以这么 一种特殊的方式(心态,语言,等等),扮演了一个公开在理论上与毛泽东相 对抗的知识分子的角色,却也因此而在共和国思想文化史上获得了一种特殊的 地位与价值;而且,也同样不以他们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由于胡风本人的巨大 人格力量,他对周围年轻人所形成的凝聚力,使得他们的这种对抗,不同于在 此之前的王实味、萧军等人,多少具有了某种"集团"的性质,也就具有了更大 的危险性。这就导致了最后的结局:由毛泽东本人,以那样一种方式来"解决" 胡风问题。当胡风和他的年轻友人终于发现自己在与谁对抗时(恐怕有的人至 死也没能正视这一点),一切都已经晚了。 ---- 输入:yanfen li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