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乱世逸民   ——记“文革”中的康同璧母女   章立凡   “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历 时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始终没让我搞明白谁是敌人;但总算是领悟到一点, 在那个年月能与你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的人,一定可以成为真朋友。不过这种朋 友,当时在中年以下的人中不可多得。因为立国十几年来所提倡的,都是一种斗 争的文化,一种背叛的教育,如果算得上文化和教育的话。相比之下,反不如封 建文化培育出来的老年人可靠,起码他们懂得礼义廉耻,讲究忠恕仁爱。   多年来一直想写一点文字,作为对康氏母女的纪念,但苦痛之深难言述,几 番握管未成文。自章诒和女士发表《最后的贵族——康同璧母女之印象》,谈及 在康老府上与我父子的往还后,不断有朋友向我询问当时情况。现从撰写中的先 父章乃器先生晚年生活回忆中,提出相关文字加以增补,结缀成文以作纪念。   因为年龄上的差异,我与康氏母女的往来比小愚姐(章诒和)要晚上几年, 见闻也有所不同。又因性别上的原因,我不具备她那种女性特有的视角和情感。 本文只是那个风雨如晦的岁月中,一名十七岁的少年对于前辈们的记忆。这篇续 貂之作,如能使读者更立体地观察近代中国知识女性先驱的高贵品德,我将十分 欣慰。   1 故人零落   1966年被“革命小将”扫地出门以后,我成了父亲与老朋友们联络的“信 使”,这任务是从1967春天年开始的,先后拜谒了康同璧、陈铭德、邓季惺、仇 鳌、章士钊、章伯钧等一批前辈。父亲每次都写上一封极简单的信,大意是说自 己已搬家,现派小儿趋前聆教云云。   先去看望的,是康有为的次女康同璧先生。康老在“反右”后敢于主动与父 亲及章伯钧、罗隆基等“大右派”来往,是我早就知道并十分钦佩的。她住在东 四十条豁口的北新仓,还有一个老地名叫何家口2号,据说最老的地名是罗家大 院。康老的夫君罗昌,早年是康有为门生,曾游学日本、英伦,历任北洋政府国 务院秘书、外交部驻伦敦、新加坡总领事等职,后执教于多所著名学府。这所大 宅,曾是京师名流会聚之地,宅名因之成为地名。不过老宅此刻已风光不再,门 前冷落车马稀。   我像一位地下工作者,先在朴素的棕色小门前环顾四周。那时城根一带皆是 僻静之地,见四下无人,便小心翼翼地按动门铃,开门的是其家人老郭。1949年 以后北京的大宅已多用保姆,有男仆的家庭,必是世家。走进花木扶疏的庭院, 沿着石板铺陈的曲径,进入金银花藤拱绕的大门左转,便是康老和她的女儿罗仪 凤的住所。   罗仪凤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一直没有你们的消息,我们都担心死了!有 人传说章先生被赶回青田老家去了,也有说是不在了,我母亲总是挂念章先 生……”她马上跑进内室用广东话向老人禀报,不多时康老从室内走出,慈祥地 望着我,脸上露出笑容:“令尊大难不死,真乃万幸!以他的刚烈之性,我一直 担心他度不过这一劫!”   从康老和罗仪凤那里,我知道了许多父亲老友的境况。   余心清在他家的后院上吊自杀,章伯钧、陈铭德等皆被抄家批斗,所幸人没 有死。黄琪翔也被抄家,夫人郭秀仪被打伤,手落下残疾。龙云在北京和昆明的 家都被抄了,当时龙太太不在北京,她家的一位老公务员指着一些东西对红卫兵 说是公家的,才算是给龙家保全了一部分财物。   叶恭绰曾是北洋旧交通系魁首,后又追随孙中山先生。他曾是著名的“毛公 鼎”的收藏者,且擅长书画,是我家在灯草胡同时的近邻。记得家中有一把画有 竹子的折扇,就是他送给父亲的。他原是中央文史馆的副馆长、国画院院长, 1957年被划了“右派”。此时是半盲之八旬老人,老妻腿已残废,听到抄家的风 声,老先生孤立无助,急中生智,将毛泽东当年给他的亲笔信装入镜框,高悬于 客厅,红卫兵闯入后,见到“最高指示”,唯唯而退,两老算是幸免于难。   此外像章士钊(行严)、马连良都有阿芙蓉膏的老嗜好,过去一直是靠“特 供”维持。行严先生家被北大的红卫兵抄了一次(他当时的女婿洪钧彦在北大任 教),烟枪被抄走了,行老马上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第二天烟枪就送回了,家 也被保护起来。可马连良就没有这么幸运,抄家后不久就去世了,原因是入黑籍 已久,断了嗜好就等于断了生路。不过罗仪凤又说,马宅的大门是“白虎门” (进门后右行),风水不好。   黄绍纮小雅宝胡同的住宅被抄,本人也打得奄奄一息,存款现金全被抄走, 家中连开伙的钱都没有了,他让身边的一位老公务员到政协,请求预支一点薪水, 这时政协已被造反派夺权,把老公务员训斥了一顿后辞退,薪水当然也没有领到。 老公务员回家向黄诉说经过,黄绍纮没有再说什么,上楼后用剃刀割颈身亡。反 右时他曾两次服安眠药自杀,都被抢救过来,这一次终于成功。说起老舍自杀的 原因,罗仪凤的叙述与现在通常的说法有所不同。她还强调黄绍纮因为没有家庭 温暖,走上了绝路;而章伯钧有夫人李健生相濡以沫,才能挺过来。   至于康家自己,罗仪凤只轻描谈写地说也被抄过,冰箱被搬走了,没有提及 年近九旬的康老,被红卫兵以墨涂面批斗的事,也许是为了仅存的一点自尊。   后来父亲感慨地对我说,我有两位黄姓朋友都是军人,一个黄琪翔,一个黄 绍纮。军人生杀太多,冤冤相报,难免死于非命。但黄琪翔斯文儒雅,黄绍纮面 有横肉,结果一生一死,人之面相大有讲究。   罗仪凤还谈及张伯驹、张效彬、关祖章等人的情况,这几位与父亲是文物收 藏上的朋友,平生心血所聚,都被整卡车地抄走。大收藏家伯驹先生的故事,无 须我在此赘述了。记得曾听父亲谈起,效彬老先生精于碑帖考据,收藏内府书画 颇丰,还在自己家里办了一所“志仁私立博物馆”。但他自奉甚俭,冬天连煤火 都舍不得生。   早年读李清照《金石录序》,便知做收藏家是极苦之事,岂是当今附庸风雅 的暴发户所能想象。战争、动乱、盗贼,都可能毁了你的收藏。《庄子·胠箧篇》 说“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若碰上执政者“以革命的名义”席卷一切 的年代,谁都无可奈何。   2 大隐于市   结识康氏母女后,我大约每周要去康同璧家一次。一是康氏母女膝下没有儿 孙,喜欢有个男孩作伴,我去了也总能帮忙一些她们自己难办的事情(比如修剪 园中果树枝杈、整理旧物等等);二是我自己喜欢康家的文化氛围,并有机会向 康老请教诗画,可以说是我精神上的世外桃源。有一个时期章伯钧的女儿小愚 (章诒和)也在康家借住,我俩成了好朋友,后来又分别遭受牢狱之灾。   先说这座老宅的历史。据罗仪凤讲,此宅原是明代陈圆圆家的后花园,康老 和夫君罗昌先生定居北京时,从一对旗人兄弟手中购得。经她这一介绍,令我顿 生思古幽情,遥想起三百多年前鬓影衣香、美人如玉的画面。查书得知陈圆圆的 公公吴襄(吴三桂之父)府第就在铁狮子胡同,与北新仓相去不远。由是推想此 地可能是吴三桂的一处外宅,用以金屋藏娇。李自成攻入北京后,轮番拷问前朝 百官,追比钱银,那场景当与“文革”抄家相去不远。吴襄遭拷掠酷甚,圆圆被 掳,致使三桂为红颜冲冠一怒,引清兵入关。一段大历史,肇端原来就在我脚下。   康老夫妇学贯中西,营造宅第,自然不同凡响。老宅建筑和庭院外观仍沿用 中式,但室内基本上采用西式装修和陈设,有壁炉、木地板和英式家具,不过康 老的红木书桌仍是考究的中式传统制品。罗仪凤说,老宅易主时已十分残破,大 块的透雕木饰,缝隙中全是臭虫,只好拆卸下来,用了不少进口灭虫药才消灭干 净。但他们不忍将这些精美之物弃置,改成了西式席梦思床的床头挡板。   康氏母女现在的住房,系由宅邸(当时应为罗府)的马号改造而成,后面还 有两进院落,规模宏大。大宅的精华部分是内宅的正厅,除保留了雕梁画栋的传 统风格外,地面全部用人字地板铺设,可容百十人翩翩起舞,旧时北京社交界的 名流淑女、遗老遗少,大多在此留下履印芳踪。1949年以后,内宅先是租给苏联 专家,后来被一位外交部的高官租用,平日重门锁闭,令人不得窥其堂奥,小愚 姐没进去过,我也只进去了一次。康老母女本来按月收取房租贴补家用。“文革” 爆发后私房充公,这部分收入就告吹了,加之罗仪凤在美国的兄长接济中断,生 活已经变得相当拮据。   其实最让我喜欢的,还是康家前宅的庭院。因为地处偏僻的城墙脚下,大约 当年曾是一块空地,有两三亩面积,用矮墙围起,种植了数十株桃、梨、柿子、 核桃等果树和太平花,颇具田园风光,仿佛是古人的“市隐图”再现,令人产生 一种“大隐隐于市”的遐想。   老人每天到庭院中练功,她的养生之道中有一条很特别的习惯,就是每天要 对着太阳望上一两分钟,据她说,这样不但不会伤目力,反而会吸收日之精华, 有助于保护视力。她的眼睛的确一直很有神,在窗下读书时不戴眼镜。   有次她读书读得厌倦了,对我说道:“听说你最近一直在学诗画篆刻,拿来 给我看看。”于是我下次去看望她时,就带上了自己的习作。老人先翻阅画卷, 边看边点评。老实说,我那时只是爱好绘画而已,没有多大长进,立在一旁很紧 张。她礼节性地称赞了一番,即说:“可惜我现在手抖不能作画,不然可以教你。 我以前的画,在香港可以卖到六百美金一幅。”   及至读起诗作,老人精神一振,边看边点头。她挑出其中一首七绝说:比较 起来,这首我最喜欢,信手拈来,飘逸不群,有太白之风。但要规范心胸,还须 多做律诗,对仗是基本功。律诗中又以五律最难,你看毛主席做了那么多诗,没 有发表过一首五律。她又勉励我,琴棋书画,是一个人的基本素养,不可不有。 先父南海先生(康有为)的诗和书法,独步古今,自成一家。但做诗人只能抒发 个人胸肊,要兼济天下,还须博览群书,研究经世致用之学。我家的书,你可随 意借阅。   她还当场背诵了一首康有为晚年的七律“草堂万木久萧萧”。据老人说,南 海先生逝世前曾到北京,由梁启超等弟子和她陪同,凭吊了菜市口刑场,想起 “戊戌变法”失败,乃弟广仁及谭嗣同等“六君子”在此取义成仁,以及自己半 生颠沛流亡的经历,不禁放声痛哭,并作此诗纪念。他还有一联挽谭嗣同曰: “复生不复生矣,有为岂有为哉”(谭字复生),既悼亡友,亦是自悼。   对于我的篆刻,老人认为金石味很重,只是刀法不够老辣。事后罗仪凤还请 我为她刻了两方印章,一为“罗仪凤”,一为“罗文佩”,于是我才知道她的字 与母亲的一样,都是文佩。   此后我除学做律诗之外,又重新阅读儒家经典。而我手头的一些西方文学书 籍,则常常借给罗仪凤看。记得其中有一套郑振铎编的四卷本《文学大纲》,插 图十分精美,有不少是当时禁阅的裸体绘画。罗通读之后,将其中几十处翻译错 误,一一订正,我才知道她的外国文学修养非同一般。   记得那年太平花盛开时节,康老邀我陪父亲到家中作客,观赏“御赐”太平 花(我推断这赏赐来自宣统而非光绪)1。浓郁的树阴下,康老身着白色夏布旗 袍,手摇团扇,罗仪凤照例是一袭剪裁得体的蓝地白花中式衫裤,闲适地坐在藤 椅上与父亲一起品茗,仿佛是一幅二三十年代的风情画。   康同璧对父亲说:“如今正当‘红羊劫’2,大家在劫难逃。不过你我都算 是‘在劫不在数’,若是在数,就一命归西了。我现在是‘苟全性命于乱世,不 求闻达于诸侯’。”父亲则说:“我更欣赏诸葛孔明的另外两句——‘非淡泊无 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一片沁人心脾的花香中,老人忽然哦吟起她旧年 的一首诗作:“太平花放太平年……”   按照儒家学说,社会形态分为“据乱之世”、“小康之世”和“大同之世” 三种类型,康有为托古改制的“大同”学说,即由此发轫。此时与这座幽深庭院 一墙之隔的,仍是那场人人一身毛式制服,手举小红书“打倒一切”的“文化大 革命”,据说目标也是为了解放全人类。   “宁做太平犬,勿为乱世人”,对垂暮的老人而言,“太平之年”至多是小 康社会,但已是很遥远的企盼了。面对身着旧时衫履、口吐珠玑的康氏母女,我 不禁黯然神伤,联想起莫泊桑的小说《曼律舞》中那对被时代遗忘的老年皇室舞 蹈家,在巴黎郊外寂静无人的林间墓地,忘情地舞起已成绝响的宫廷舞蹈,直跳 到彼此热泪盈眶……   三十多年过去,当时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在那个时代里,保皇党后裔的康 同璧,是绝对的落伍者。但她活得绝对真实,坚持自己的价值观和尊严,从不 “与时俱进”地附和潮流。   3 济困扶危   康老一生经历四朝,饱经忧患,如今过着“乱世逸民”的日子,居然还敢跟 章伯钧和父亲这样的“大右派”来往(详章诒和文章),大约与康家的传统有关。   近代史上颇多争议的人物中,我认为最具个性的有一文一武,文则康有为, 武乃吴佩孚,都是至死不服输的怪杰。康有为在大清朝就是个“不同政见者”, 半生流亡海外;民国时又坚持存亡继绝,恢复帝制,一直是在野的反对派。志大 言大,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是“康圣人”的一贯作风。康家悬挂的一张康有为晚 年照片,仍是一副睥睨一切、傲视古今的气势。且不论其政见如何,士大夫我行 我素的狂狷之气,总是有遗传的。   康同璧除我行我素之外,最乐于做的事莫过于济困扶危。黄绍纮自杀后,他 的寡妹(我们称为“黄姑太”)失所凭依,无人敢于收留。康氏母女怜老惜贫, 把她接到家中,解衣推食,直到政协在西皇城根给了她一间平房,才搬离康家。   1968年春节前夕,罗仪凤托我给黄姑太送去一个包裹。那时黄姑太和她的孙 女住在一间阴冷的偏房里,室内虽有一个蜂窝煤炉,但还是冷得象冰窖,几件不 成套的高档旧家具胡乱摆放着,与零乱的衣物药瓶、锅碗痰盂为伴,暗示着主人 家昔日的荣华。   姑太是女人男相,长得颇像乃兄。她患有肺气肿,白发披散,衣衫不整,蜷 缩在被窝里不住地喘气。小孙女是个美人胎子,见到生人不免羞涩,躲在一旁望 着我默不出声。我把包裹交给姑太打开,里面除了送给姑太的棉毛衫裤和药物外, 罗仪凤还给小孙女缝制了一件蓝色棉袄。临行前她嘱托我,一定要让她试一下合 身与否,不合身就带回去改制。于是我只好站在一旁,尴尬地看着女孩更衣。   试衣完毕,姑太哆哆嗦嗦地捏着我带来的罗仪凤便函,有些惶惑地问是否还 带了钱来?我接过中英文“合璧”的便函一看,内有隐语提及带来了姑太最需要 的东西。经过一番紧张查找,我从女孩的棉袄口袋里翻出夹带的二十元钱,大家 都松了一口气。对于没有收入的黄姑太而言,这可是过年的救命钱。   从姑太家出来,我心情沉重,觉得自己真正懂得了“老来苦”是怎么回事。 更令我感慨的是,她可是国民党桂系领袖之一、北平和谈代表的黄绍纮亲妹妹。 翌年开春后罗仪凤告诉我,黄姑太已不在人世了……   侠义慈悲的康老和罗仪凤,关照的故人家属还不止黄姑太。北京一位有名的 外科专家莫大夫,打成右派后又加“反革命”罪名,被判刑送到山西的煤矿劳改, 康氏母女多年来对他的孩子们一直有物质帮助(后来我在被关押时听说,莫大夫 于刑满释放前十一天,在狱中上吊自杀)。长年寄住在康家的,有章诒和文章提 及的那位神秘的林女士,她面上有几个麻点,除了会卜卦外,还懂得医道,有时 给康老针灸和拔火罐;还有一位小脚的孤老太太,经常坐在康同璧客厅外小过厅 的一张床上,从不与客人打招呼。猜想起来,她们可能是康家收留的一些落难故 旧的亲属。   父亲曾向我谈起,“文革”前经常在康家见到一位中年仆佣,似乎是被收留 的一位败落世家的遗少。冬天他会穿上一件做工考究的老式貂皮领大衣,但油污 破旧程度非同一般。客人们有时会取笑他的大衣,但他从来不以为忤。   总之,这座老宅里充满了神秘的气氛,或许每张面孔的后面,都有不止一个 的悲惨故事。不过我从不打听她们的来历。在那个年月,知道旁人的事情越少越 好。   除林女士有一份菲薄的工资外,这么多人口(包括两名老仆)过日子,如今 全靠文史馆每月发给康老的一百五十元薪水。燕京大学家政系毕业的罗仪凤,如 何精打细算才能维持没落贵族的生活和体面,我始终猜不透。不过据我所知,府 上的衣物乃至窗帘椅套,全是她一手剪裁缝制。   据罗仪凤讲述,1949年以前,康老的社会身份是慈善家。她特别向我解释, 慈善家自己是没有钱的,但会向有钱人募集善款救助穷人。康老也经常向我谈起, 1948年北平围城的时候,这一带的城墙外堆满了死尸,于是她发动红卐字会、蓝 卐字会等慈善团体,募集钱米棺木施舍,救活的,埋死的。有一回她误说成 “救死的,埋活的”,惹得罗仪凤咧嘴大笑,康老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她认 为当年自己保古都免遭兵燹,拯生民水火之中,是平生最足以自豪的功德。按乃 父的佛学思想传统,她其实是一位佛教徒。   4 称谓掌故   康老有气喘多痰的毛病,据她说是从“南海先生”(她习惯于这样在客人面 前称呼乃父,形诸文字则为“先君”)那一代起,家族传下来的“火体”,容易 上火生痰。有次罗仪凤托我买阿司匹林,买得越多越好。她说母亲和自己有个习 惯,像吃菜一样,每天要吃上一两片。我心想:这肯定是她们从洋人那里学来的 怪癖,美国不就是一个吃药的社会么?据说这种药吃多了会有依赖性,北京一般 药房不肯卖这么多,多买就有瘾君子之嫌。我在一家小杂货店里找到九瓶半,斗 胆全部买下,罗仪凤很高兴,说可以吃上几个月。直到近几年我才懂得,每天服 用少量阿司匹林,可以预防心脏病,但不知究竟与“火体”有何种制衡关系。   老人叫罗仪凤时,称呼她的英文名字“Andy”;罗仪凤谈及康有为及康同璧, 辄称“我外祖”、“我母亲”。康老和她对我一般都呼小名,但有一段时期我不 知道该怎样称呼罗仪凤。大约是一直没有出阁的原因,过了不惑之年的她,平时 仍只许人称她“罗小姐”,这是父亲早就告诉过我的。但以我的年龄而言,如此 称谓实难启口。   我虽年纪不大,但由于父亲的关系,在很多场合的辈分不低。前些年一位年 长我二十岁左右的老“右派”跟我论辈分,希望我叫他“叔叔”。我抗议道,毛 主席教导说:“章伯钧、章乃器、罗隆基是右派的老祖宗”,我的辈分,本应比 你高,至少是平辈。于是他后来称我“小弟”。章士钊长父亲十七岁,父亲派我 给他送信,信封上写着“面呈行严宗伯”(章士钊字行严),指的是行老与我的 辈分关系。康同璧长父亲八岁,我跟着父亲胡乱叫“康老”也就过去了,但如何 称呼罗仪凤,我始终没想好。罗仪凤似乎察觉到这一点,有天小愚姐悄悄告诉我, 罗阿姨叫我告诉你,可以称她“姑姑”。我想了一下,她曾与罗隆基恋爱,如果 嫁了过去,我的辈分肯定比她小,于是便默认了。   说过人类的称谓,再说动物之得名。“上天有好生之德”,老人的仁爱,不 仅施与无依无靠的孤寡,还泽及禽兽。老宅中有一老猫,是毛色黄白相间的波斯 猫,名唤“前来”,已经十六岁,在同类中属于高龄。平日行动迟缓,冬天经常 偎在客厅的壁炉旁打瞌睡。罗仪凤说它之得名,是因多年前先后有两只流浪猫到 此投奔寄食,为分别起见,一名“前来”,一名“后来”,不过“后来”先殁, “前来”犹存。近年家中经济紧张,“前来”之名又添新义,取其谐音“钱来”。   康同璧有时会抱着“前来”,喃喃地对它说话。如果我在场,她会吩咐老猫 “跟章少爷去说说话”,于是“前来”会转移到我膝上,请求按摩搔痒,并以舔 手作为回报。猫有灵性,老猫更被视为“成精”物种。康老逝世前的那个冬天, “前来”失踪,猫很懂得主人的感情,一般不会死在家里。对此康氏母女都很伤 感,我更有一种不祥之兆。   老人在有访客或仆人的场合,也往往称我“章少爷”,令我很不习惯,总是 联想起电影中那些提笼架鸟的公子哥儿。但由于平生只被康同璧这样称呼,倒成 了一种独特的记忆。   5 女界先驱   康同璧比较自豪的事情,是建国之初毛泽东对她这个妇女解放的“支那第一 人”的尊重。她时常绘声绘色地谈起五十年代毛泽东、周恩来接见她时的情景。 那天她一走进房间,就听见周恩来说:“‘第一人’来了!”毛、周等人趋步上 前与她握手,态度十分恭敬。毛泽东一边握手,一边对老人翘起大拇指,朗诵起 康老十九岁那年偕父同游印度时所作的名句:“若论女士西游者,我是支那第一 人。”说到此,老人还会翘起大拇指对自己比画一下,显得十分得意。   新政权草创之际中共领导人敬老尊贤的风范,使不少遗老都有知遇之感,愿 为新朝效力。毛泽东早年曾是康有为“大同”思想的信徒,当政后自然对康氏后 人心存敬意。他注意到法国资产阶级的国民议会里至今还有保皇党的代表人物, 中央文史馆馆员康同璧被增补为全国政协委员,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毛泽东提 倡“从孔夫子、康有为到孙中山,我们都要认真地加以总结”,但他又认为“康 有为写了《大同书》,他没有也不可能找到一条到达大同的路”。其实在这一点 上,“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大跃进”道路,也是一条失败之路。   康同璧作为妇女解放运动的先驱,“支那第一人”的称号的确当之无愧。女 权思想本是其父康有为思想体系重要组成部分,在《大同书》中,女权思想部分 约占全书七分之一,从天赋人权理论出发,主张“男女同为人类同属天生”,压 迫妇女是“损人权,轻天民,悖公理,失公益”。1883年,康有为在家乡成立中 国第一个不缠足会,他要求从女儿做起,带头不缠足,因此康老姐妹都是天足。 不缠足运动逐渐成为中国最早的女权运动,到戊戌变法时,不缠足会在全国已经 拥有三十万成员。康同璧和姐姐同薇,在父亲的影响下,也成为中国妇女界最早 倡导女权的先驱。她是中国早期赴美的女留学生之一,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以 家学渊源,学贯中西。曾担任万国妇女会副会长、山东道德会会长、中国全国妇 女大会会长等职务。   康同璧以才学胆识,深得父亲宠爱。关于她1902年从北京出发西行入疆,越 帕米尔高原长途跋涉到印度大吉岭省父的故事,当时被国外报纸炒得沸沸扬扬。 梁启超在《饮冰室诗话》中也说,康有为之第二女公子同璧,“以十九岁之妙龄 弱质,凌数千里之莽涛瘴雾,亦可谓虎父无犬子也”。其实这是误传,连梁任公 都被蒙蔽了。据康老自己记述,戊戌变法失败后,康有为的母亲妻女避居香港。 1901年康有为在南洋槟榔屿患病,“同璧以髫龄弱女,远涉重洋,天伦重聚”。 同年夏历十月随康有为乘船至印度,居大吉岭。事见其所撰《南海康先生年谱续 编》。   但梁任公所记同璧与父同游舍卫祗林(释迦牟尼曾居此弘布佛法)时所作两 首绝句无误。其中最著名的一首是:   舍卫山河历劫尘,布金坏殿数三巡。   若论女士西游者,我是支那第一人。   康同璧由是以“支那第一人”闻名中外,我曾见到她有一方白文印章,文曰 “康一人”。   她在1902年遵父命“赴美演说国事,为提倡女权之先声”,康有为写了十首 诗赠别女儿,并以“女权发新韧,大事汝经营”勉励。据说她的两个弟弟庸碌无 才,弟子徐勤私谓康氏曰:“师弟不贤何以传父业?”康氏笑曰:“子孙贤,明 吾德;不贤,犹我身生一虱虫而已,何必细问。”3   康老早年随父游历欧美各国,由于康有为是保皇党,各国王室都欢迎他们, 结识了不少王公贵族和名流政要。康同璧曾对我说:“我一生主张和平,反对暴 力。欧战后期荷兰女王呼吁和平,北洋政府曾借重我与欧洲王室的友谊,作为和 平使者,游说各国王室政要,表达中国人的和平愿望。”   康老的和平反战主张,也曾对古都北平的和平解放及文物古迹保护,起了重 要作用,这是毛泽东都承认的。4   2004年2月25日 风雨读书楼   1 戊戌变法时,康有为客居北京城南米市胡同南海会馆之汗漫舫,于京师无 宅第,不久亡命海外。彼时光绪恐无赐花闲情,纵有赏赐亦难留存。宣统复辟时, 康被任命为弼德院副院长,曾“陛见” 溥仪,例应有所颁赏。时康同璧夫君罗 昌已在北京供职,当有栽种之地。   2 “红羊劫”是一种历史谶纬之说。南宋柴望在《丙丁龟鉴》中认为:在每 一甲子的六十年中,凡逢丙午、丁未之年,社会上就要发生一次大劫难。据其统 计,自秦昭襄王五十二年丙午(公元前255年)至五代汉天福十二年丁未(公元 947年),共经历二十一次丙午、丁未之年,均发生了动乱或天灾。因丙属火色 赤,未为羊,故称“红羊劫”。近代的太平天国起义,虽未发生在这两个年份, 但由于领导人洪秀全、杨秀清的姓氏关系(洪、杨),亦被附会为 “红羊劫”。 “文革”发动之年(公元1966年)正值夏历丙午,康同璧认为也是“红羊劫”。   3 任启圣:《康有为晚年讲学及其逝世之经过》,《文史资料选辑》第三十 一辑,第245页。   4 毛泽东曾在为新华社写的述评《北平问题和平解决的基本原因》中提及此 事,见1949年2月3日《人民日报》。 (XYS20040311)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