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乱世逸民   ——记“文革”中的康同璧母女(下)   章立凡   6 妄论古今   由于主张非暴力,老人晚年对“文化大革命”那种祸及全国的广泛暴力,是 十分愤慨的。有次我不小心多说了一句话,惹得老人动了痰气。   那天正与康老及罗仪凤谈论社会上种种无法无天的乱象,老人激动起来,说: “我要写信问问毛主席,这样搞下去,国家会成什么样子?你要打倒刘少奇,是 你们两个人的事,不要害得全国老百姓跟着遭殃!”她又用手指遥点壁间的画像 道:“什么万寿无疆,我看是万代为殃!”   康同璧说出这等惊人之语时,那种气雄万夫、为民请命的神态,仿佛回到了 乃父“公车上书”的时代。当时若被外人听见,肯定够得上“现行反革命”资格。 我见罗仪凤紧张得直吐舌头,便劝止说:“这信您还是不要写了。”“为什么?” 老人瞪着眼睛问我。“写了人家也不会理你。”我脱口说了句大实话。   老人勃然变色,目光犀利,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我几乎不认识的人。她停顿了 一下,面色由红而紫,由紫而黑,哆哆嗦嗦地抓起茶几上吐痰用的雪花膏瓶子, 啐出一口浓浓的白痰,然后伸出食指,上下抖动地点着我说:“你奶奶(指她自 己)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   这句话她盯着我连说了两遍。我知道自己闯了祸,一时不知所措。罗仪凤连 忙过来用广东话打圆场,扶老人回卧室休息,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愣。   过了好一阵,老人又慢慢从内室踱出来,脸色变得平和了。她坐到沙发上, 望着我说了第三遍“你奶奶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接下来又把当年毛泽东接 见自己的情形,重新讲述了一遍,便云收雨霁了。   罗仪凤悄声向我解释:“跟我母亲说话,你只能顺着她。”此刻心中聊以自 慰的是,一直没见过隔辈亲人的我,突然有了一位“奶奶”。与儿孙远隔重洋的 老人,已将我视同自家小辈,否则也不至于发这么大的脾气。   对于周恩来,康氏母女心中敬意犹存。虽不至于像不少中老年女同志那样, 一提到美男子周总理就热泪盈眶,但罗仪凤常说“总理太不容易了”,康老也认 为“我们现在只有靠他了”。   有天我陪父亲拜望过康老,回家的路上问他:“如果戊戌变法成功了,中国 今天会是什么样?”“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父亲回答说:“君主立宪是虚君 共和而不是专制独裁,自然有它的道理。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国内动乱了四十年, 最后不得不把王室从国外请回来。清末是改良与革命赛跑,改良太慢,才发生辛 亥革命,我也跟着参加了。建立民国之后,袁世凯、蒋介石还不是搞独裁。接下 来又搞革命,一直革到现在,还在‘不断革命’,结果又能怎样呢?我看改良的 代价或许要比革命小得多。”“那我们今天会不会还留着辫子?”我那时是个顾 影少年,无法想象自己拖辫子的怪模样,心中琢磨着见康老或许还要下跪。父亲 说:“那也未必,日本明治维新就改穿洋服。为政之道,就应该是‘民之所好好 之,民之所恶恶之’,不为百姓所好的体制和习惯,总有一天会被淘汰。”   7 珍藏一瞥   康老藏书不少,但在我认识的前辈中,算不上大藏书家。不过在“文化大革 命”的年代,家中能存下几架线装书,已经是个异数了,这也是吸引我经常去她 家的原因。   老人客厅里的《花间集》和荣宝斋水印的《芥子园画谱》,是我经常翻阅的。 不过对于《毛主席诗词》以及当时各种剑拔弩张的“壮词派”作品,我已经有些 承受不起,更喜欢“花间派”的婉约。有次找到一本民初女诗人吕碧城的诗集, 里面还有吕氏身着欧式淑女裙帽的玉照,以及她与胡木兰(胡汉民之女)等女界 先驱的合影,使我第一次见识了民国才女的文采风姿。这位吕碧城显然是康老的 朋友。   书架上陈放着康老编纂的《南海康先生年谱续编》,是上下两册的油印本。 还有一部多卷本的《万木草堂遗稿》,此书编成后交付出版,出版社认为康老的 绪言对乃父评价过高,倔强的老人坚持一字不改,僵持数年之久后撤回,仍旧摆 回书架。   但客厅里存放的只是康老的常用书。一次罗仪凤要我帮忙整理库房,才见到 了她家的拱璧珍藏。   这是一间宅院夹道加顶改成的密室,与卧室相通。里面布满蛛网和厚厚的尘 土,看来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打扫过了,只有康氏母女及其信得过的人才能进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黑猩猩的标本,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几分诡异。   以前罗仪凤曾特地给我看过一张老旧的彩色明信片,上有这只黑猩猩身着海 军衫帽的留影,颇为调皮可爱。此乃其父罗昌做新加坡总领事时的宠物,十分聪 明伶俐,会算术写字,号称新加坡第三十六景。说到此罗仪凤苍白憔悴的脸上, 竟露出顽皮天真的灿笑,仿佛在向我介绍一位她童年的朋友。但笑容一掠而过, 她的面容重新被伤感占据,说后来黑猩猩被客人喂食冰激凌,不幸腹泻身亡,被 制成标本带回国,作为永久的纪念。   动物明星木乃伊现身密室,我小吃了一惊。但真正令人震撼的,却是贴着封 条的楠木书箱,箱上用墨笔写着“大藏经”三字,这就是康有为生前从陕西运回 的那部《大藏经》了。康氏此举曾惹起陕人的抗议,甚至有人骂他“国之将亡必 有,老而不死是为”5。不过 “康圣人”声明,因为藏经所在的寺院保管不善, 他才将经书运走的,待修补装订之后,仍将送归陕西。除此之外,还有一只木匣, 上标“大同书”字样,至于内中装的是否康有为手稿,就不得而知了。   罗仪凤让我帮忙把一些家具抬入库房后,将门小心锁上,由于灰尘的刺激, 出来时我身上已开始起风疹块。我们当时都没有谈论藏书的事,事后罗仪凤有意 无意地向我提及,母亲已经许诺,自己百年之后,将《大藏经》等收藏捐献给国 家。   据康有为晚年办天游学院时的弟子任启圣记述,南海先生的“手稿计有五、 六箱,经天游同学刘蠖庵整理年余,成目录四本。《大同书》经钱定安校订出版, 诸天书经唐以修校订出版。所抄之副本由徐勤带至天津,原拟交梁启超整理,时 梁在病中,遂存徐家。6今康同璧所存之遗书,即由徐家取回之抄本也。”《大 同书》手稿,原系康同薇收藏,现分别藏于上海博物馆和天津博物馆;康同璧收 藏的乃父遗书,逝世后尽归北京市文物局。   我至今还记得,康家老宅的东墙边有两间小屋,原先大约是给管园人住的, 后来也作为库房使用。私房产权交公之后,街道居委会向罗仪凤提出要征用,她 不敢违抗,只好听任蚕食。罗仪凤带我去腾空房屋时,我发现糊窗户的纸张,全 部是贵胄名流们给康老祝寿的寿幛,其中资望较低的,是一幅原东亚毛纺厂总经 理宋棐卿的字。那时批判刘少奇讨好天津大资本家,指的正是此公。这些寿幛的 书法水平,有不少还高于当今名家墨宝或领导题词,但在康家只有做糊窗纸的资 格。   8 寿宴奇谭   乱世之下,康家往来的客人已经不多,多属世家旧交。这些人谈吐风雅,礼 貌周全,悄然而来,蹑步而去,如章诒和文章中提及的张沧江、黄万里等,记得 赵君迈也曾去走动。但除非罗仪凤自己介绍,否则我是从不打听客人来历的。   曾几次见到一位关汉光老先生,偕同贤淑貌美的中年夫人及小儿子来看望老 人。某日罗仪凤托我给关先生送东西,其家在西四大木仓,是一处很有规模的回 廊庭院。抄家后一家三口挤住在一间小偏房内,家徒四壁,但关氏夫妇安贫乐道, 过得其乐融融,不似其他落难人家那样悲悲切切,给我印象至深。   客人中有一位外国女士,是罗仪凤的大学同学,北京话讲得很地道。她很担 心丈夫哈尔维的病情,向罗讨教如何调节夫君的饮食。在那个人人自危的年月, 敢在家里招待洋人,本是极其稀罕的事,弄不好会担“里通外国”的罪名。但康 家一向好客,远亲近朋只要敢来,总是不亦悦乎地热情招待,惟当时来客谈论家 常居多,敢涉及时政的,只限于极小的圈子。   康氏母女待客,多上红茶,平日英式的下午茶也是必喝的。罗仪凤煮红茶用 的是熬中药的提梁式砂锅,她认为味道比金属容器煮出的要纯正。在我看来,这 个没落中的贵族化家庭,有两件用具最奇怪,一件是康老吐痰的雪花膏小瓶,另 一件就是这个砂锅。吃茶的点心是永远不变的槽子糕(又名鸡蛋糕),据父亲分 析,过去康老待客全部是精致西点,现在改用这种粗点,老先生的手头一定是相 当窘迫了。   日常的菜肴也十分简单,一般三菜一汤,口味清淡。厨子二陈和男佣老郭, 都是年届七旬的老仆,两人的邋遢程度也不相上下。油烟尘垢把厨房熏得一片漆 黑,似乎有十年以上没有清扫过了,与康氏母女一尘不染的居室,形成极大的反 差。主人的洁癖和教养,阻挡不住岁月的侵蚀,更无法逆转老宅的衰败。不过到 了正式宴请的场合,仍能折射出往日的容光。   康老请客,往往是根据不同对象,分批举行。记得那年老人生日前夕,罗仪 凤托我向父亲发出邀请,只请我一人作陪,而且是正式的生日晚宴。赴宴前父亲 颇费踌躇,那时每月200元的生活费,被造反派扣得只剩50元,时值月底,给老 人祝寿又不能空着手去。最后只好买了一斤切面,用瓷盘装好,吩咐我用篆书在 一张红纸上写了个“寿”字,盖在上面,提着去了康家。对曾身为银行家和政府 部长的父亲而言,这大约是平生所送寿礼中最菲薄的一次。我对送此薄礼于心不 安,他安慰我说,礼轻心意重,康老不会计较的。   康老见到父亲,果然十分高兴,还夸奖我的“寿”字写得好。她对父亲说: “令郎是个很有才情的孩子,他的诗做得不错,书画方面长进甚快。”父亲说: “是康老教导得好。”康老又发感慨:“可惜时世艰难,我又太老了,帮不上孩 子什么忙。我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孤身远行,去海外省父了。令郎旧学功底不错, 若能出洋留学,融会中西,将来必成大器。”在那个闭关锁国比大清朝还严密的 年代,出国留学是做梦也不敢想象的事   入席之后,罗仪凤来回张罗着,一道一道地上菜。这顿晚宴全部是精致的广 东菜,餐具也比平日用的要讲究得多。康老一面品尝一面说:“二陈的手艺本来 是不错的,现在他也老了,有心脏病怕油烟,有些菜就做不成了,还得Andy亲自 下厨。”   老人平日已不饮酒,这次特地开了一瓶茅台,父亲举起杯,和我一起祝她健 康长寿。干了两杯之后,老人显得有些兴奋,又开始发议论:“章先生,‘酒逢 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古人云‘寿则多辱’,我活到这个岁数,总认 为健康比长寿重要。如果疾病缠身,‘万寿无疆’也是活受罪,不如‘永远健康’ 实惠。我若是毛主席,就一定和林彪换一换祝词,不要那个‘万寿无疆’……”   这又是个没法深说的话题,罗仪凤最怕老人聊这些。我有了上次惹发痰气的 教训,不敢插嘴。倒是父亲很从容地顺着话头,与老人谈论起气功和养生,两人 聊得很开心。传菜数巡之后,又上罗仪凤亲手做的萝卜糕,最后是我们送的那盘 寿面,被做成一盆雪菜肉丝汤面端上。   餐后还有罗仪凤手制的广式甜点和水果,她真不愧是燕京大学家政系毕业, 一切安排都完美如仪,连送寿面的那只瓷盘,临走时还装上点心作为回赠。父亲 告辞时对老人说:“康老,你要保重好身体!现在我们都只能当观众,一定要好 好地活下去,看到戏收场!”老人连连点头称是。   对于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父亲是“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 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坚持把戏看到终场才阖上双眼;而康老早在1969年就 撒手人寰,撇下了孤苦伶仃的罗仪凤。   9 家史秘辛   进入1968年,社会上按照伟大领袖的战略部署,大搞“清理阶级队伍”。董 竹君、秦德君两位女政协委员以及唐生明夫妇等均已被捕入狱。罗仪凤没有任何 单位,“清理”她的大权便落到“小脚侦缉队”手中。一天她悄悄把我叫到一旁, 说是街道要她交待与司徒雷登的关系。   那年头经毛泽东在《毛选》中点名批判的外国人,除了马歇尔、艾奇逊之外, 就数这位前燕大校长了,而且是有《别了,司徒雷登》的专文加以痛斥的。罗既 是司徒门生,在“小脚侦缉队”眼中,分量自然非同一般。掂量着这位以前住在 深宅大院、衣着典雅的女人,多年积蓄的醋意,终于有了整治的机会。罗仪凤这 头弱小的羔羊,无论平时如何驯服和低调,国家机器的基层组织已经张网以待。   关于罗仪凤的个人经历,我从来是不问的。以往只听父亲说过,她与罗隆基 有一段情愫,但努生(罗隆基字努生)是名士风流,只恋爱,不结婚,辜负了仪 凤。她曾将与罗隆基的哀怨史写成一篇文字,给父亲看,意欲公开,被父亲劝止 了。此外康老曾向我谈起,日本占领时期,罗仪凤因与司徒雷登的师生关系,被 关进沙滩日本宪兵队(原老北大红楼)的地下室里,老人辗转请托,才保了出来。 一个弱女子,在那种地方受了什么样的刑罚和侮辱,我不敢问也不忍知道。   心力交瘁的罗仪凤,给我看一份她写的交待材料,并可怜巴巴地说:“我早 已是惊弓之鸟,一向不问政治,外边的事情一点都搞不懂。她们要我交待,我从 来没写过这种东西,也不知该怎么写。小东(我的小名),你得帮帮我。”   我仔细读了一遍,这实际上是一篇家史,其中有几件不为人知的佚闻。一是 她的外祖南海先生,是被国民党下毒害死的(康有为猝死青岛之谜,至今众说纷 纭)7。二是她青年时代的男友,被国民党逮捕,死在狱中。这段埋藏心头多年 的隐痛,罗仪凤似乎从未对人提及。她还谈到了她的父亲,在日本强占胶济铁路 时,罗先生是中方的外交交涉员。他只身站在路轨上对日军军官说,除非强行从 我身上踏过,否则休想前进一步,日军行进因此受阻。   罗仪凤用不少的篇幅,强调母亲为中国妇女的解放事业贡献了自己的一生。 这也许是她心目中唯一能够摆脱灭顶之灾的稻草,但对大字识不了一箩筐的“小 脚侦缉队”而言,又算得了什么?保皇党人是国民党的政敌,用肉体消灭的手段 当然狠毒,如今已改朝换代多年,敌人的敌人能放过康有为一个与世无争的后代 吗?   我细心地帮罗仪凤改了一遍,自认为可以抵挡一气,她感激万分地收好了。 回家与父亲谈起此事,父亲感慨地说:仪凤命苦,没人能够帮她。过去我们这些 朋友私下议论,觉得康老把仪凤留在身边不嫁出去,是否有些自私?后来她和罗 隆基相恋,大家心中都祝福她将有归宿,但康老是离不了仪凤的,成亲之后如何 安排生活?罗隆基若娶了仪凤,可能会多活几年,但要遇上“文革”这样的冲击, 还会牵连到康老,这三个人能挺得过来吗?幸亏此事中断了,母女俩得以活到今 天,否则作为罗隆基的丈母和夫人,不知要受怎样的挫辱?其实仪凤最担心的事, 还是康老百年之后。失去了母亲的庇护,她的命运会怎样呢?   10 不幸言中   此后不久,我在学校被“群众专政”,1969年春匆匆看望了康同璧和罗仪凤 一次,就踏上逃亡之路。谁知这一去竟是永别,我还清晰地记得康氏母女目送我 远去时,那忧郁凄楚的目光……   父亲的担心,果然不幸言中。七十年代初的某一天,我已沦为“反革命”阶 下囚。某日突然来了两位外来的干员提审。与平日狐假虎威的审问者不同,他们 十分有礼貌,态度也前所未有地客气,一看就知来自高级部门。问话的中心意思, 是罗仪凤的历史与现行言论。还问及父亲写的《七十自述》,曾有一份副本交给 了罗仪凤的事。   我心头一紧,那时已知道康老不在人世,难道罗仪风的问题也从街道“升级” 了?人家一直怀疑她是“美国特务”,莫非来提审的真是反间谍机构的人员?弱 不禁风的她还要重受缧绁之苦,我无论如何想不通。对这个政权而言,她从来就 是一个无害之人。   我应对危局有两条原则:一不诬陷自己,二不攀扯他人。过去罗仪凤代表康 老(她模仿其母字体几可乱真)给父亲写的便函,信封落款“内详”,内容极其 简单,署名处向来是“知名不具”。父亲所写的回忆录,往往会誊写数份,分别 交给我和几位至亲好友保存,意在流传后世。但罗仪凤胆小,无论什么文字到她 手里,读完统统“付丙”,绝无证据留存。因此任凭二位如何盘诘,我只说曾向 康同璧请教诗文书画,与罗仪凤很少交谈,其他一概不知。   几年之后,又来了两三位高级提审员,其中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我那时 被押数载不见美女,得此机会可享受一下“养眼”之福。来人再度命我交待罗仪 凤的情况。我仍按上次的模式应付,他们很不满意,提示了一些内容,说是罗自 己交待的。我想她一定是被逼供,无奈之中才说了一些东西,如果再从我这里得 到证明,罪名就坐实了。于是回答这几位,事隔多年,一概想不起来了。最后他 们将问题一一罗列,责令我写材料。   我词斟句酌地写成一篇文字,自承因父亲关系与康氏母女相识,并大谈其家 世、藏书和教养,如何令我感兴趣,故乐于与之往还云云。至于责令交待的问题, 却一字未写。   交卷之后不久,他们再度光临。那位漂亮姐儿声色俱厉地申斥我:“这就是 你写的交待材料?实质问题一点没写,还替你老子和这些牛鬼蛇神评优摆好!” 在那个年月,女士一沾“革命”,无论多么美丽,都不像女人了,至多勉强算作 “中性”,有的比男人还要霸气,鄙人见识多矣!正关得苦闷压抑无处宣泄,我 有意挑衅一下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便用记录速度一板一眼地说:“算不算牛 鬼蛇神,那可不一定。”“你这是坚持反革命立场!难道还想变天吗?”“不敢 不敢,历史当然是由胜利者写的。不过是非自有公论。”我仍旧不紧不慢地回答, 态度淡然。“那咱们就走着瞧!你以为……”她被我挑逗得气急败坏,正在大肆 发作,还是旁边那位中年男士深谋老算,示意中止了无谓的叫板,不给我继续借 题发挥的机会,又正面“教育”了几句,便草草收兵。   想不到事隔数年,罗仪凤居然仍在受审查。司徒雷登赏识过的学生,肯定不 止她一个,其中还有共产党人。日本宪兵审了个把月也就完事了,到了那个“史 无前例”的年代,羁押起来反倒没完没了。这几年她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我简 直不敢想象。   11 遗爱人间   “文革”结束后平反释放回家,章伯钧和父亲已先后作古有年。我去看望章 夫人李健生伯母,与小愚姐劫后重逢。我向章伯母询问罗仪凤下落,得知她受尽 磨难后出狱,现已不在人世,相与唏嘘不已。   一天章伯母通知我去她家,同搭全国政协的车前往西郊福田公墓,参加康同 璧、罗仪凤母女的安葬仪式。同行人中有康氏世交张沧江教授、全国政协的一位 女干部及一两位康家故旧。那位寄居康家多年的神秘林女士也来了,她已白发苍 苍,背也比以前更驼。小愚姐似乎是去了四川,没能给康氏母女送行。章伯母和 我一路上沉默着,种种回忆沉浮于脑海……   到了福田陵园,只见满园都种上了果树和葡萄,俨然已成果园。里面没有一 座墓碑,据说在“文革”中全部推倒了,现在还没有恢复。比起青岛人将康有为 的墓地掘开,将带有白发的头骨游街示众,这里的“破四旧”还算是文明的。墓 地工作人员已挖开一个坑,说这就是康家早年订下的两个寿穴之一,因下面已有 她夫君罗昌先生的棺木(原墓碑已不知去向),坑挖得很浅。张沧江和另一故旧 步测了一下,认为定位准确,就开始落葬。   陪伴罗仪凤到临终的林女士,颤巍巍地打开一个绸布包袱,两只骨灰盒显露 出来,我的心一下子揪紧,难道这就是十一年来反复思忆的老人和她的爱女?康 老的骨灰盒较大,罗仪凤的很小,入穴之后,静静地偎依在母亲旁边,令人不胜 伤感。我立在穴旁仔细端详,镶在盒上的两张小照片,康老仍是那样慈祥而从容, 罗仪凤则露出平素难得一见的笑靥,是我所见照片中最美的一张。才情绝代、相 依为命的两代名媛,就此长眠地下,与千年黄土为伴了……   填土之后,窄薄粗糙的小碑立起。这不知是从哪座荒坟上扒来的一条残石, 连毛背和残边都没有修整,就在正面草草刻上“先 父罗昌 母康同璧 之墓 儿罗 荣邦敬立 一九八○年七月”字样,权当作墓碑了,上面竟没有罗仪凤的名字。 据张沧江说,一直在美国加州大学任教的罗先生现已风瘫,无法亲自前来为母亲 和妹妹安葬。   由政协女干部唱仪,全体人员“向康同璧委员三鞠躬”,礼成。章伯母取出 事先备好的两束鲜花,与我一同献上。张沧江将墓碑拍照,说要寄给康老的儿子。 他对墓碑的粗陋表示了不满,要求重新换过。我注意到,女干部自始至终没有提 罗仪凤的名字,仿佛她根本没有存在过。   1949年鼎革以来,万象更新。但不知何故,无论生人死者,等级反倒更加森 严细密。大凡有些政治名分的,夫妻如不在同一行政级别,即便是全到马克思那 里报了到,也无合葬之礼,子女就更不必说了。据说李大钊之所以没有移葬八宝 山,就是因为合葬的夫人赵纫兰女士是位家庭妇女。罗仪凤没有任何行政级别, 这次附葬入土已是网开一面,虽碑上无名,总算是照顾到了母女之情。我自问从 来不是一个守旧之人,此时反觉封建礼教也有合乎人情之处。   归途中张教授谈锋甚健,但内容大多与亡人无涉,章伯母与我依旧沉默着。 望着窗外飞快掠过的绿树青山,往事又一幕幕闪回眼底,不禁想起前人诗句: “日暮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尘归尘,土归土,亡者已矣,生者还得 面对解读不完的人生……   行文至此,悲从中来,抓起电话欲向小愚姐诉说,只说了一句便泣不成声…… 电话那头只听她说:“我写每个人都要哭上好几回,哭出来就好多了……好人都 走了,把我们留在这个世界上……”   12 物是人非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半个多世纪过去,康同璧等当年大 声疾呼保存下来的文化古都,已经物是人非,老城墙拆得只剩下短短两段。八十 年代初我曾到北新仓康氏故居前凭吊,院内住的已是一位开国元勋的亲属,门面 也比以前气派多了。近年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四合院破坏殆尽,勋戚也已辞世。 近日又去寻访那个花木扶疏的古老庭院,只见冰冷的水泥森林中,有一片未竣工 的工地……   就在本文行将杀青的2003年12月13日,我和小愚姐专程前往福田公墓,凭吊 康同璧母女。二十三年过去,荒凉的墓园已修葺一新。附近极不协调地矗立着十 几座卫星接收装置,仿佛要用这现代化的科技,建立一条与在天之灵对话的通道。   年轻的公墓业务小姐,茫然不知康有为及康同璧是何许人。经她热心帮忙用 电脑检索“罗昌”,我们在墓地沟北五组“称”字区,好不容易找到了当年那块 小墓碑。在成片规制宏大、做工考究的丛冢辉映下,越发显得弱小孤伶,类同荒 冢。这就是当年出力保护过偌大一个北京城的人——南海康有为先生之女康同璧 女士,偕同夫君罗昌先生以及爱女罗仪凤小姐的长眠之地。   姐弟俩含泪用纸巾擦拭着蒙尘已久的碑石,这也许是我们作为那个时代的幸 存者,所能给慈爱的老人和苦命的仪凤姑姑的一点点报答,尽管她们留给人世间 的爱,是那么深厚无私……   墓的左侧还有一块预留的空地,查阅当时的登记资料,罗仪凤早在1956年就 买下了两个墓位,一个作为父母合葬的寿穴,另一个显然是留给自己的,也许还 包括她未来的夫君,那时她对自己的生活一定还存着某种企盼。不幸的是,她还 没来得及享受个人的幸福,就被一个时代碾得粉碎,甚至未享受到预定的安息权 利。而是作为一个没有姓名的女孩,和慈爱的父母相拥在一起入睡了……   事隔多年,罗仪凤为自己预留的墓穴,早已因欠缴国家的土地使用费而收归 国有了。仅存的这块墓地,由于罗氏在国内没有后代为之续费,合法性也岌岌可 危。我和小愚姐向管理人员提出,愿代为缴纳积欠的费用,使长眠的逝者免受打 扰,他们深表同情。但由于我们不是亲属,能否如愿,尚有待于请示领导。   康同璧是历史名人的后代,她为中国的妇女解放贡献了自己的一生。半个多 世纪前,她和其他社会名流们,曾努力保护过北京这座历史名都;她贡献给这座 城市的,还有自家的恒产和收藏。我不知道,作为中华民族博大文明代表的北京 城,可否容得下这家人最后的埋骨之地?   康老生前,常常会和女儿一同背诵一首散曲,记得最后几句是:“五百年后 修仙入道,还要那才子佳人,世世把香烧。”多少年来,康氏母女落葬的一幕始 终萦绕心头,骨灰盒上的照片仍在对我微笑……香消玉殒之后,那里已是最后的 魂居之所,但还有谁记得她们,会献上一瓣心香祭奠斯人呢?   我不时遐想,也许某个寂静无人的时刻,母女俩会出现在墓地的林间月下, 相对品茗吟诗,笑看红尘,回忆着太平花开放的时节……   2004年2月25日 风雨读书楼   1 戊戌变法时,康有为客居北京城南米市胡同南海会馆之汗漫舫,于京师无 宅第,不久亡命海外。彼时光绪恐无赐花闲情,纵有赏赐亦难留存。宣统复辟时, 康被任命为弼德院副院长,曾“陛见” 溥仪,例应有所颁赏。时康同璧夫君罗 昌已在北京供职,当有栽种之地。   2 “红羊劫”是一种历史谶纬之说。南宋柴望在《丙丁龟鉴》中认为:在每 一甲子的六十年中,凡逢丙午、丁未之年,社会上就要发生一次大劫难。据其统 计,自秦昭襄王五十二年丙午(公元前255年)至五代汉天福十二年丁未(公元 947年),共经历二十一次丙午、丁未之年,均发生了动乱或天灾。因丙属火色 赤,未为羊,故称“红羊劫”。近代的太平天国起义,虽未发生在这两个年份, 但由于领导人洪秀全、杨秀清的姓氏关系(洪、杨),亦被附会为 “红羊劫”。 “文革”发动之年(公元1966年)正值夏历丙午,康同璧认为也是“红羊劫”。   3 任启圣:《康有为晚年讲学及其逝世之经过》,《文史资料选辑》第三十 一辑,第245页。   4 毛泽东曾在为新华社写的述评《北平问题和平解决的基本原因》中提及此 事,见1949年2月3日《人民日报》。   5 内嵌“有为”二字,寓意“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老而不死是为贼”。 据说被梁启超改为“国之将亡必有忠臣,老而不死是为人瑞”。   6 任启圣:《康有为晚年讲学及其逝世之经过》,《文史资料选辑》,第三 十一辑,第244页。   7 关于康有为之死有三说:一病故;二被前清慈禧太后生前所遣杀手下毒; 三被国民党特务下毒。前一说为正史说法;第二说理由未必充分,盖康氏晚年支 持清室复辟,戊戌变法时的恩怨已发生变化;第三说迄今未见任何史料记载,但 因系康氏后人自述,值得重视并有待史家考证。 (XYS20040403)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