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摘自叶永烈《离人泪--沉重的一九五七》,人民日报出版社, ISBN 7801530837 本书是“叶永烈文集”的一种,作者在撰写长篇纪实文学《历史悲歌--反 右派始末》的同时,也写了许多著名“右派分子”的纪实文学作品。本卷 为这些纪实文学作品的结集,除收入了罗隆基、王造时,葛佩琦、彭文 应、流沙河等“大右派”崎岖人生的纪实文学作品外,还收入了《傅雷与 傅聪》一文,可以说是《历史悲歌》的姐妹篇。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流沙河和《草木篇》冤案 ·叶永烈· 成都,流沙河先生的书房里,挂着一幅太极图。当我拿起照相机给他拍 照时,他指了指太极图说:“把太极图也拍进去!”于是,他抬了把椅子, 坐到了太极图前面…… 流沙河,清癯瘦削,书生气质。他那双眼睛,显得格外明亮。他告诉 我,近来埋头研究庄子,花费一年半时间,写出三十万字的《庄子现代 版》,所以他对太极有着特殊的感情。 他是诗人,近来却与诗告别了,除了写《庄子现代版》,他还对清朝纪 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进行改写。他埋头书斋,几乎不参与社交,也很 少接受采访。作为文友,他这一回不能不答复我的一些问题,因为我的一 部新的长篇,其中要写到他--在一九五七年,他因《草木篇》获罪,一时 间遭到大报小报密集的笔伐,“名震”全国。 我问起流沙河其名的来历。 他姓余,按余家大排行,算是第九,小名老九--恰恰是“臭老九”那老 九!又名九娃子。正儿八经的“大名”,叫余勋坦。流沙河是他的笔名。 我曾以为,流沙河大抵取义于《西游记》,沙和尚便出自流沙河。然而, 流沙河却在一封写给我的信中,如此作了答复: “我的笔名初用流沙二字。一九五零年发现四十年代已有诗人用过,遂 添一河,不涉《西游记》也。”流沙河这笔名,享誉于中国文坛,如今几 乎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本名。 据流沙河说,他虽自幼喜爱文学,可是高中毕业后却考上四川大学农业 化学系。他“身在曹营心在汉”,居然不去听课,热心于写作。他写诗, 写小说。一九五六年,他出版了平生第一本诗集《农村夜曲》,以及第一 本短篇小说集《窗》,还去北京出席了全国青年文学创作者会议。 流沙河名噪全国,是由于他写了那“大毒草”《草木篇》。其实,当他 写《草木篇》的时候,压根儿没想到这一组短短的散文诗,会成为“全国 共讨之”的对象。 据他自己说,那是一九五六年秋日,他在北京的文学讲习所结业后,登 上南行的列车回四川,一路上思绪起伏,挥就五首寓言式的散文小诗,即 《白杨》、《藤》、《仙人掌》、《梅》和《毒菌》。写毕,由于所写非 草即木,便冠以《草木篇》为总题。文末原注明的写作日期是“一九五六 年十月三十日”。 这时,《星星》诗歌月刊正筹备创刊,全部兵马为“二白二河”,即白 航、白峡、石天河、流沙河。创刊号急需诗作,流沙河便拿出《草木篇 》,这样,一九五七年元旦,当《星星》创刊号面世之际,《草木篇》也 就首次发表了。 在人们的印象中,流沙河是一九五七年的“大右派”,《草木篇》是 “大毒草”,他和他的作品遭到挞伐总是在反右派运动开始之后。众所周 知,一九五七年六月八日《人民日报》发表了社论《这是为什么?》,打 响了反右派运动的第一枪--这一天被历史学家定为反右派运动开始之日, 诚如“文革”是从《五.一六通知》(亦即一九六六年五月十六日)开始 的。 然而,流沙河的回忆,完全出乎我的意想:《草木篇》遭到批判,被指 责为“大毒草”,远远早于六月八日! 根据流沙河的回忆,我来到离他家不远的四川省图书馆,查阅了当年的 《四川日报》及《成都日报》。那“白纸黑字”,清晰地记录了历史的脚 印。 《草木篇》一开始并没有引人注目,导火线是一九五七年一月八日《成 都日报》在报道《星星》创刊的新闻时,引述了该刊主编白航对记者所说 的一段话: “要是没有党中央提出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刊物是办不起 来的。诗歌的春天来到了!不单是诗,整个文学也一样,正在解冻。” 这段话末尾的“解冻”一语,招来了麻烦。 一月十四日,《四川日报》刊载署名春生的《百花齐放与死鼠乱抛》一 文,对《星星》主编的“解冻”一语进行批判:“这无异于说在‘百花齐 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公布之前,文艺是被冻结了的,也即是说根本没有 文艺的。”文章指责《星星》不是“百花齐放”,而是“死鼠乱抛”。作 者例举了《星星》创刊号上的一首诗《吻》,以为“与二十年前曾在蒋介 石统治区流行过的‘桃花江上美人窝’‘妹妹我爱你’之类的货色是差不 多的。” 就这样,《星星》在问世不到半个月,便遭批判。不过,最初的批判, 还未涉及《草木篇》,未涉及流沙河。一月十五日《四川日报》又载金川 的《从“坟场”和“解冻”想到的》一文,也只是就“解冻”一语进行批 判。 一月十七日,《四川日报》发表了署名曦波的《“白杨”的抗辩》和 《“仙人掌”的声音》,仿照《草木篇》的笔调,首次公开批判《草木 篇》。文中以“白杨”的口吻写道:“可是你呵,写诗的流沙河!在鲜血 绽出花朵,眼泪变为欢笑的今天,却把我当作你笔下的奴仆,曲解我的精 神,任意把我作践!”文中又以“仙人掌”的口气,发出呼号:“我为什 么发声,我为什么抗辩,请参看《星星》创刊号,流沙河的《草木篇》 。” 这么一来,《草木篇》引起了注意。 此后,《四川日报》接连发表文章,抨击刚刚创刊的《星星》,点名的 作品为《吻》和《草木篇》。对于《吻》,批判了几句“把色情当爱情” 之类,批判的调子难以再升高。《草木篇》则不然,随着批判的升温,也 就开始上纲了,从政治的角度加以拎高。有的文章甚至说《草木篇》是 “极少数不愿接受社会主义改造的分子感到一个阶级的灭亡,充满了没落 的情绪,要咿咿唔唔地为旧社会的灭亡唱挽歌”!须知,流沙河的父亲有 二十亩土地,论成分是地主。这样的政治性的批判,已经把二十六岁的流 沙河推到岌岌可危的地步。 不过,也有不少人不同意这样的政治性批判。二月八日、十二日,四川 省文联文艺理论批判组两次召开座谈会,如当时《四川日报》所报道的那 样: “邱乾昆、晓枫、沈镇、华剑等发言支持《草木篇》和《吻》,认为它 们不应该受到人们那样的批评。邱乾昆认为《草木篇》的弱点只是立场不 明确,在客观上会引起不良的效果。沈镇说,《吻》不是黄色的,难道人 们在吻的时候也要喊一声共产主义万岁吗?《草木篇》只是有些含糊,从 这方面来讲,它并没有错。晓枫认为《四川日报》上对《草木篇》和《 吻》的批评文章是用教条框子去套,而不是从生活上看,这些批评是不实 事实是的。他说‘我非常痛恨。’……” 在二月底,批判开始降温,报上不再发表对于《草木篇》的批评文章-- 因为全国正在大鸣大放。 流沙河从危机中解脱,松了一口气。 流沙河回忆说,报上再度提起《草木篇》,是在六月初。那时,四川省 文联邀请作家、教授、文艺批评家开座谈会,大鸣大放。四川大学中文系 教授、老作家张默生站出来,认为那场对于《草木篇》的批判是错误的。 六月四日,《四川日报》刊登张教授的发言:“对《草木篇》的错误批 评,文联领导同志是怎样看的?文联内部统战工作是如何作的?《草木 篇》批评之初文联领导抱的是什么态度?当批评发展到超越文艺批评界限 的时候,又抱的是什么态度?听了毛主席报告传达后,我们回头来看对作 品的粗暴的、自上而下的批评,与党的文艺方针符不符合?” 会上,西南民族学院何剑熏教授也仗义执言,说道:“我认为,《草木 篇》反映了一部分知识分子在历次运动、尤其是在肃反运动以后的痛苦、 失望和一定程度的恐怖的情绪。” 六月五日,《四川日报》刊登了刘冰的发言,指出“对《草木篇》的批 评,是我省文艺领导中和文艺批评中教条主义、主观主义、宗派主义的总 爆发。对《草木篇》的围剿的结果,文艺界的‘百花齐放’中的沟和墙显 然地加深加厚了。” 同日,《四川日报》还刊载流沙河的发言,更为引人注目。流沙河说: “在开展对《草木篇》讨论时,报纸上那样搞,反驳文章不能发表,而且 越来越拉到政治边缘上去,我个人并不怕,但却很气愤。”流沙河还幽默 地说:“有时我这个爱发牢骚,发了就算了,而别人则给你记着,一朝出 了毛病,就零存整付,啥都端出来了。而且这些批评是很缺乏说服力的 。” 三天之后--六月八日,《人民日报》在头版头条地位发表了社论《这 是为什么?》,反右派运动开始了。有着年初对于《草木篇》的一连串批 判,又有几天前流沙河等的“反击”,不言而喻,《草木篇》成了四川文 艺界大批判的头号目标。 批判的浪潮,迅即从四川推向全国。北京各报,也纷纷发表文章,批判 “大毒草”《草木篇》。 八月十六日,《人民日报》发表署名本报记者姚丹的《在“草木篇”的 背后》一文,称《星星》编辑部是“以石天河为首的反党集团”,点了 “一大群右派分子”的名。其中,除了“臭名昭著”的流沙河之外,还有 站在这个“反党集团”背后的“赫赫有名的右派将军”,即张默生教授。 为《草木篇》说过公道话的人,也一个个被点名…… 从此,《草木篇》成为闻名全国的“大毒草”。流沙河被定为“右派分 子”,开除共青团团籍,开除公职,监督劳动。他曾六年拉大锯,六年钉 包装木箱…… 流沙河历尽劫难,仍那般幽默。他对我说: “我是一九五八年七月六日下午三时被宣布正式戴上‘右派分子’帽 子,一九七八年七月六日上午九时被宣布摘除‘右派分子’帽子。屈指算 来,我戴帽二十年还差六小时!” 他又风趣地跟我谈起《草木篇》。他说,把《草木篇》定为“大毒草” 当然不对,至于有些人把《草木篇》说成如何如何优秀也言过其实。他以 为,迄今对《草木篇》作出最准确的评价的,是他的儿子! 儿子从一九六七年出生,就泡在《草木篇》的苦水里。儿子稍知世事, 便听人说,父亲乃是写了“大毒草”《草木篇》的“大右派”。这样,在 他幼小的心灵中,那《草木篇》可谓“如雷贯耳”。儿子识了几个字,就 想看一看《草木篇》,可是一直无缘见到。一九七八年,十一岁的他在家 中翻看旧书时,终于见到了那梦寐以求的《草木篇》!他屏息敛气读毕, 结果大失所望。他对流沙河说:“那有什么?我本来以为《草木篇》一定 好厉害!” 《草木篇》后来被收入《重放的鲜花》一书。流沙河这样写道:“鲜不 鲜,很难说。说它们是花,我看不太像。无论如何,我写的那一篇,看来 看去,既不悦目,闻来闻去,也不悦鼻,没法提供‘美的享受’。它是 水,它是烟,它是狼粪的点燃,绝不是花,瓶插的,盆栽的,园植的,野 生的,它都不是。它不可能使人娱而忘忧,只会使人思而忘嬉。”这可以 说是流沙河自评《草木篇》。 历史的冤错,已把《草木篇》推上了名作的地位。《草木篇》全文,不 足五百字,却使流沙河蒙受二十年苦难。现照录其中的两则,由读者诸君 去评论吧: 白 杨 她,一柄绿光闪闪的长剑,孤零零地立在平原,高指蓝 天。也许,一场暴风会把她连根拔去。但,纵然死了吧,她 的腰也不肯向谁弯一弯! 仙人掌 她不想用鲜花向主人献媚,遍身披上刺刀。主人把她逐出 花园,也不给水喝。在野地里,在沙漠中,她活着,繁殖着 儿女……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