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聂绀弩、周颖夫妇赠答诗 舒芜   看了这个题目,稍知情况的人都会质疑:周大姐根本不做诗,怎么会和聂老 有什么赠答?是的,周大姐不做诗,反对做诗,尤其反对聂老做诗。但是,他们 二老晚年的确有一段做诗赠答的故事。聂老一九七七年二月二日写给我的一封信 后面,附录了他近作的这样两首诗——   赠周大姐   添煤打水汗干时,人进青梅酒一卮。   今世曹刘君与妾,古之梁孟案齐眉。   自由平等遮羞布,民主集中打劫棋。   岁暮空山逢此乐,早当腾手助妻炊。   探春千里情难表,万里迎春难表情。   本问归期归未得,忽问喜讯喜还惊   桃花潭水深千尺,斜日恩情美一生。   五十年今超蜜月,愿君越老越年轻。   (舒芜按:作者自己后来将第一首第七句“空山”改为“郊山”,第二首第 六句“恩情”改为“辉光”。)   这就是他们夫妇赠答的开始。那时,聂老从山西出狱回北京不久,住在东直 门外新源里,是一个两居室的单元房。聂老是“十载寒窗铁屋居,归来举足要人 扶”,卧病在床。周大姐平生习惯于社会政治活动,很少在家里,现在则成天又 是添煤,又是打水,忙得满头大汗。一天忙完了,坐下来,二老对饮一壶酒,下 两盘棋,闲话聂老在北大荒劳改,在山西监狱,周大姐两次万里寻夫(探春千里、 万里迎春)等等旧事,泛论及于自由平等、民主集中这些大问题。喝的是青梅酒, 仿佛竟有当日曹刘“青梅煮酒论英雄”之概。这一对患难老夫妻的如此“斜日恩 情”,我读了很感动,回信说:夫妻间的日常家庭生活,古人少有入诗的。元稹 的《遣悲怀》之所以成为名篇,就因为写尽了“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日常生活。 聂老这两首诗,也就好在写尽了夫妻日常生活,但又出乎元稹诗境之外,有鲜明 的时代性,乃是今天中国阅历风波的知识分子夫妻的日常生活,等等。   于是,聂老回我一封极有风趣的信—— 管公:   二月廿八日信收到。   一件趣事:周婆经常反对我作诗,认为天下最无意思的事是做诗,做了还写 给人看就更无意思,一有机会就发表这种高论,和别人谈话时还故意高声朗诵, 以示取瑟而歌之意。及到作了赠诗给她看时,她却很高兴地看了,一点平日那种 不屑一顾的样子都没有,甚至还指手画脚说这句好,这里好,总结:“不错,有 意思!”还有哩!“把它寄给谁看看吧。”谁字竟包括着阁下。   事情没有完。昨上午收到来信,她问:“他说甚?”我说:“赠周诗好。” “真的么,怎么说?”“你看!”她正在扫地,丢了扫把来准备看。但是戴上眼 镜之后,却没有真看,随即取下又去扫地作别的事,而且整个下午都没有看。我 想,她对诗固不甚爱,对谈诗的信就更无兴趣了。这下午我写了两封信,有便便 发出了。晚上我已上床了,她忙了好一会,端着茶,拿着眼镜,来到书案前找你 的信说:“现在来欣赏欣赏老方的管见吧!”“管见”二字确是她说的。我说: “看你不爱看,已经把它寄给陈迩冬去了!”“我哪里是不爱看!上午我想少停 一下起沏杯茶慢慢看吧,但没等消停就做饭,随后有人来了,一直没有断……现 在正好来看,而……他说什么?……”我把管见用口头说了一遍。她一面听,一 面说:“他怎么知道这么多,说得这么有条理!”但最后却将了我一军:“不是 他真这样说而是那掺了水的!”   现在明白这封信的意思了吧,请你把你的管见重述一遍(不必加多)以见我 并未加水也未加油醋之类。   冬公诗遵嘱抄上。前两信中当有给鲁白公一纸,不会是遗失了吧。这次未附 诗,因未做。   专候春绥!    弟弩白[一九七七年]三月二日   聂老晚年给我的六十多封信,都是近人书札尺牍习用的文言半文言,仅有这 一封是纯粹的白话,写得起伏跌宕,风趣幽默,把他们二老的“斜日恩情”充分 写出,实在是好信札,好文章。加上工整秀丽的《灵飞经》体的毛笔字,也可以 看出写信时的良好心情。   但是,赠诗还有第三首。那是若干天后,我去聂老家,他默默地递给我一张 纸,是圆珠笔写的,字迹歪斜潦草,上面写着——   惊悉海燕之后再赠    愿君越老越年轻,路越崎岖越坦平。    膝下全虚空母爱,胸中不痛岂人情?    方今世面多风雨,何止咱家损罐瓶。    稀古翁妪相慰乐,非鳏未寡且偕行。   一看题目我就明白了。原来,聂老和周大姐的唯一爱女聂海燕,因为夫妻家 庭纠纷,于1976年9月间自杀。一个月后,聂老自山西出狱回京。我第一次去看 他,刚开口要对此表示慰问,才说出半句,不知怎么敏感到他大概还不知道这个 噩耗,幸喜他耳聋没有听见,我马上咽住。后来了解,周大姐的确没有马上将噩 耗告诉聂老,编造各种理由来搪塞聂老日益加紧的追问。现在,终于,聂老知道 了。于是他写了这样一首诗,作为《赠周大姐》二首的续篇。我默默地读了,一 句话也没有说。他也默默地看我读完,一句话也没有说。是的,还有什么可说呢? 我只将字迹歪斜潦草的原诗稿好好保存下来。   这首诗是典型的“聂体”。在这样悲惨的题目下,开口竟是“愿君越老越年 轻,路越崎岖越坦平”,意气风发,一下子就站到与苦难战斗的制高点上。不写 自己惊变之际作为父亲的失女之痛,而写周大姐作为母亲的“膝下全虚空母爱, 胸中不痛岂人情?”哭女而转慰妻,以父爱来体贴母爱,倍加沉痛。“方今世面 多风雨,何止咱家损罐瓶”,把一家的苦难联系到千万家的苦难,却把家破人亡 的大悲剧,说成只是损失了一些罐罐瓶瓶,里面有沉痛的讽刺。从来龙争虎斗当 中,英雄们常说“不怕打烂坛坛罐罐”,轻描淡写的“坛坛罐罐”四个字,流露 出英雄们不屑一顾的神情,岂不是包括着千家万户小民的生命财产么?最后, “稀古翁妪相慰乐,非鳏未寡且偕行”,我这个七十老翁还有你,不算鳏夫,你 这个七十老妪还有我,不算寡妇,我们俩相偕相伴走下去吧。这么最大的沉痛, 这么最大的坚强,紧密地结合起来,实在是前无古人。   这一对“非鳏未寡”的“稀古翁妪”,的确是在以“相慰乐”来同苦难战斗。 于是,就有了周大姐的答诗——原来是聂老代周大姐做的。聂老于一九七七年四月 九日给我的信后附了这一组诗——   代答有序   大姐说:我出意,你出技,做诗回赠你,何如?我说:试试。及成若干首, 姐见大笑说,去原意太远,但四顾茫茫、粉碎血书、找房子、搬家等等,身经目 睹,老妪能解。余听他用。就所取者润色,得三首。   瓦罐长街一曲歌,风流忽似郑元和。   日之夕矣归何处,天有头乎想什么。   肺腑中言多郁勃,江山间气偶盘陀。   河汾并是沧浪水,幸未投诗当汨罗。   国是春光民是秋,恨生情死总关愁。   死谁市尔千金骨,生不需人万户侯。   凭扯血书成粉碎,焉知吾道定云浮。   吕梁望见燕台未,隔雾杯邀一爵偷。   十载寒窗铁屋居,感怀张耳灭陈余。   慨乎住宅恩公论,难以搬家惠子书。   四海风帆齐破碎,深宵渔火渐稀疏。   一冬园圃光葵杆,瘦硬枯高懒未除。   (舒芜按:作者自己后来将第二句改为“归来举足要人扶”,将第五、六句 改为“草草杯盘齐破碎,翩翩裙屐早稀疏”。)   当时,“文革”文学理论有所谓“领导出思想,群众出生活,作家出技巧” 之说,周大姐所说“我出意,你出技”,盖模仿之。于是,聂老代作出若干首诗, 却被周大姐大笑为“去原意太远”;认为只有这三首还可取,大概因为诗中说到 “文革”初期被抄家,仓皇搬家等事,她同样身经目睹之故。聂老说这是白居易 诗“老妪能解”,再怎么苦难,时刻不忘幽默。诗中说的抄家之后,长街上的乞 丐似的,日暮途穷,四顾茫茫,无家可归,本来非常凄惨,可是忽然发生了“天 有头乎”的奇想:老天爷您长着脑袋吗?您要有脑袋,在想什么呢?聂老曾写他 在“反右”中被批斗时的心理:“欲知苦我天何补,说不嬴君见岂非。”我真想 知道,老天爷把我作弄得这样苦,到底于他又有何补益呢?正是典型的聂绀弩式 的思维。   今年是聂老百年纪念,已经有人谈到聂周二老晚年家庭生活。我觉得他们这 样“非鳏未寡且偕行”的动人情景,特别值得表出。   2003年9月12日 (XYS20040316)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