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最重要的是爱”--钢琴家殷承宗访谈录 □赵世民 (摘自:《与大师面对面:世界音乐名家访谈现场乐评》,赵世民 撰文 摄 影,东方出版社,ISBN 7506012685 这是一个巨大的舞台,众多的音乐家在这里展示他们的艺术才华、高尚的人格修养 以及美丽的生活层面。帕尔曼、波格雷里奇、梅纽因、小泽征尔;林昭亮、黄海 伦、傅聪、殷承宗,等等,这些大师在作者笔下,不单有精湛的艺术技巧,深刻的 思想内涵,更有着普通人的热情、亲切与真实,请看本书作者对这些大师的访谈与 评论。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我问殷承宗:“现在回过头来看你所走过的路,你认为作为一个钢琴家最 重要的素质是什么呢?”这是1998年的最后一天,早晨8时,我与他聊天。 殷承宗眼翻向天花板,然后目光坚定地冲着我:“是爱。有不少很有条件 的人,技术好,感觉棒,就是对钢琴艺术缺少足够的爱,最终没有成为大钢 琴家,有的甚至半途而废。要知道,人生的路上充满着各种各样的诱惑,如 果对钢琴的爱不执著,很可能就上叉道了。” 我想起我们昨晚谈的话题。眼下有不少知名钢琴家都办了商业色彩很浓的 钢琴学校和钢琴商城或琴行,比他们弹琴挣钱要容易多了,我说以殷承宗的 知名度和琴艺,办这些肯定最有竞争力。殷承宗说他不是没考虑过,但一盘 算这样会影响他练琴演出,就再也不动这念头了。 我问他:“沿着爱的思路走,请你回忆一下,都在哪些情况下,在常人看 来你肯定得放弃钢琴,而你正是靠着对钢琴的执著,硬挺过来了。” 殷承宗说:“第一次是我小时候,也就是十一二岁,学琴到一定程度,很 难再有所长进。这时是继续留在鼓浪屿还是走出小岛,对我来讲是很严峻的 问题。我的家人是坚决反对我出去,一来他们不赞成我把音乐当职业,二来 觉得我太小,无法在外独立生活,三是上海太远,我们那是前线,交通很不 方便。” 我插言现在小孩上音乐学院或附中,常常是父母舍弃了工作陪读。 殷承宗接着说:“但我喜欢钢琴已到了痴的程序,觉得这一辈子非钢琴不 可。还是有人支持我,杨鸣的爸爸给了我25块钱,他办了一个合唱团,我常 给他们伴奏,他理解我对钢琴的这份痴。我坐了5天大卡车,一路风尘赶到 了上海音乐学院。在那儿上学,还要克服各种困难,比如,其他小孩上海有 家,节假日能和亲人团聚,而我孤独一人,只能关在琴房里练琴。” 我问:“你在厦门出类拔萃,一到上海,各地的尖子都聚在一起,你一下 显不出来了,是不是也有一种失落感?” 殷承宗说:“这倒没有。那年去上海音乐学院考试的有2000多人,我考了 第一名。” 我说:“钢琴倒是可以理解,那乐理、试唱练耳什么的呢?” “同样名列前茅。我在教堂唱诗班唱过,有很好的音准。我虽然基本上是 自学钢琴,但9岁已经开独奏音乐会了。” 我问:“你家上一代人是实业家,根本没有音乐方面的遗传,你是怎么学 上钢琴的呢?” 殷承宗说:“首先那儿的大环境不错,鼓浪屿,有教堂,有传教士,有钢 琴。我的姑丈林文庆是厦门大学的第一任校长,有一阵,他的钢琴放在我家 里。我记得很清楚,琴来的那天,我也就3岁,姐姐们弹琴,弹的什么我现 在还记得。从此,我就整天坐在琴旁听她们弹琴。那时我还不会看谱,但能 听着姐姐弹,自己到琴上找音。我的第一位钢琴老师是个牧师太太,我跟她 学了一个月的琴,学会了识谱。以后全国解放,牧师和太太离开中国,我没 老师了。但我买了本琴谱。自己练习弹。就这样,我的第一个阶段基本是自 学的。” 我问:“第二次呢?” 殷承宗说:“第二次是文革期间。我从苏联得了柴可夫斯基比赛钢琴第二 名,回到祖国一心想大干一场。可一回来就下乡搞四清,那时西洋古典的东 西不让弹了,我就抓住一切机会弹中国作品,《东方红》、《国际歌》都 弹。1966年,文革刚开始,围绕着中国还要不要钢琴展开了讨论,其实 1958年就辩论了。说不该要的人说二胡好,可随时上炉前田边哨卡为工农兵 演奏,而钢琴就搬不过去,那时不少人纷纷改学民乐。我不服气,因为我太 爱钢琴了。我以为只有紧密配合政治形势,我的钢琴才有用武之地。于是我 找到当时在清华附中读书的朱信人弟弟,叫一些红卫兵,把钢琴搬到天安门 广场,让工农兵群众随便点歌。有点毛主席语录歌的,有点《抬头望见北斗 星》的,有点《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的,没想到还真受欢迎,我连弹了 三天,我想这下就不能说钢琴没用了。” 殷承宗没说,但他前两年就试弹过《农村新歌》,里面有《李双双》里赞 美农村新人的《小扁担三尺三》,还有民乐合奏改编的《翻身的日子》,这 已成现今舞台保留曲目。文革初期,他还在清华附中红卫兵帮助下,创作了 钢琴协奏曲《红卫兵交响诗》,但只在内部演了一场,未获“中央文革”的 文艺小组通过。 我问:“是不是钢琴伴唱《红灯记》也是在天安门产生的?” 殷承宗说:“应该说是起因。革命歌曲点得差不多了,有人问能不能用钢 琴弹段京剧?我开始想这怎么可能呢?京剧多复杂呀,唱念做打,就说伴奏 的打击乐,那不是一个钢琴就能拿下来的。但工农兵有这样的要求,为什么 不试试呢?于是我就到京剧院找李维康、刘长瑜、浩亮他们琢磨,先弄出了 几段,里面包括京剧唱腔毛主席词《咏梅》和《红灯记》的几段。有人把它 的录音带送给江青,江青听后很满意,说要公演,还要拍成彩色电影。钢琴 伴唱《红灯记》出现后,使许多弹钢琴学钢琴的人又可以公开弹钢琴了。” “然后你们又开始弄《黄河》?”我问。 殷承宗说:“钢琴能为京剧伴唱了,有了用武之地,但它毕竟还不是主 角,在舞台上还处于从属地位。所以《红灯记》之后,我就一直琢磨着弄个 钢琴协奏曲。我记得江青在一次谈话中说过,钢琴的表现力很强,现在只是 没有群众喜闻乐见的曲目。《青年钢琴协奏曲》不错,但是用的都是民歌, 为什么不用冼星海的《黄河大合唱》……,对!能不能把《黄河大合唱》改 编成钢琴协奏曲?我参与创作钢琴协奏曲《黄河》、钢琴伴唱《红灯记》根 本不是为了参与政治,只是我太爱钢琴了,迫不得已,为钢琴找一条出路。 一般的人,如果没有对钢琴的痴爱,在那种情况下,恐怕只有放弃钢琴 了。” 我说:“文革之后,你被隔离审查了几年,不让你摸琴,你是怎么过来的 呢?” 殷承宗说:“这就是第三次在别人看来我该放弃钢琴时而我靠着爱没有放 弃。” 我问:“没琴,你怎么办呢?” 殷承宗说:“我每天都在脑子里过我弹过的曲子,我脑子不能生锈。一般 人时间长了弹不了琴好像是手僵了,其实是脑袋锈住了。我背协奏曲,除了 钢琴部分,乐队也背,背巴赫的赋格。我坚信我的问题能审查清楚,我一定 能再弹钢琴。同时我每天还做手指操,压手指,我的手指不算长,以前弹拉 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的十度还够不着,没想到出去后,居然能 轻松地弹这个十度。现在回过头来看,的确是爱使我能坚持到现在,一次走 出家门,一次走出政治,一次走出国门。”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